然而江宁夷场中英、法、美等国买卖生丝的洋行,却是万分不肯就这样轻易的妥协,听凭这些江南丝商们的摆布。他们也让人暗中打听过了,这次居中牵头的是一个叫林启兆的年轻人,江南市面上大部分的生丝都控制在这个人的手里。让洋商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林家虽然是做钱庄出身,手里面可以调动的资金比较充裕,但是要在很短的时间里面调动如此多的资金投入到收购生丝中,却是根本办不到的。这林启兆的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不仅如此,洋商们也通过中间人和林启兆进行了接触,表示愿意随行就市,适当的提高价格收购林启兆手里的生丝。但是林启兆拿出的价格却让洋商们大吃一惊,比同期英国伦敦交易所的期货价格还高,双方的差距太大了,根本就谈不拢。

一时之间,局面便僵持了下来。但暗地里随着时间往后退移,这场生丝大战已经渐趋白热化。

“摸清那个林启兆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了吗?”法国人杜兰坐在上海租界自己的洋行里面,目光阴郁的望着对面那个身材瘦削的李霄云。

这几年,李霄云一直跟随着杜兰做生丝买卖,虽然明面上答应了林启兆,绝不单独和洋人做生丝生意,但是毕竟杜兰是江南生丝的大买家,轻易得罪不起,这次杜兰私下又给了他莫大的好处,所以暗地里仍然和杜兰保持联系。

“我找了些关系暗地里查了查,似乎是从钱庄和票号里面借贷的款项,但是这个消息并不准确,因为林家本身就是钱庄起家的,在这一行门道很深,外人轻易得不到确切的准信。”李霄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

“票号和钱庄?”杜兰自语道,神情有些奇怪的沉默着。

七年前和胡雪岩的那一场生丝大战,杜兰是亲身经历的。也是经过那次之后,他和上海的洋商们都吃准了中国商人们的一个死穴,那就是实力不济,资金周转不灵光,决计没有实力和洋商对抗。

“你有什么法子让林启兆的钱庄资金周转不灵吗?”沉吟了一会儿,杜兰问道。

李霄云一脸苦笑,摇了摇头。他对钱庄一行并不熟悉,况且要使钱庄的资金周转不灵,除非想法造起挤兑风潮,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上海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样的主意,李霄云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

此刻,见杜兰有些失望的皱起眉头,李霄云倒是忽然想到了一点,便走到杜兰身边轻声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不过不是从钱庄上面做手脚,我以为林启兆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是朝廷即将推行的废桑兴农的方略,造成生丝价格猛涨。倘若没有这一点,恐怕他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一层意思杜兰是早就想到了的,只是此时听李霄云忽然又提到这一点,不觉抬起头,有些不解的望着李霄云。

“朝廷对你们洋人的建议还是会听的……”李霄云目光一闪,满脸微笑的说道。

中国的朝廷?杜兰仔细的玩味着这句话,再看到王兆林奇怪的笑容,忽然间明白过来。眉头一松,笑着拍了拍手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回头就和英国人美国人联系,通过我们的公使出面向中国政府施压,迫使你们政府收回废桑兴农的政策,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作“釜底抽薪”,没有了这一条,生丝的价格必然回落,再耗下去,这个林启兆就是当年的胡雪岩!”

在生丝大战愈演愈烈时,省属衙门里的关绪清却整日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每天不是召见南省各地官员,了解地方政情,就是考较这些要员为官的心得,时不时还便衣出访一下,游一游江南的画舫,看一看鱼乡的风光。表面上看起来忙得不亦乐乎,但从来没有对生丝的事过问过一句。人们都开始猜测,皇上重伤初愈,到南省莫非是来散心的不成吗?

但关绪清心里却在打着另一幅算盘,江南的网已经全都施展开了,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替林启兆解决一些麻烦而已。真正能够做到哪一步,就要看林启兆的本事和胆略了。

空闲下来的时候,关绪清倒是一改先前疏远那些清流们的举动,已经连着两次把江南的一些鸿儒们召进行宫来,不谈政务,只谈学问。言语间,似乎对几个月前打发回家的文廷式也有重新启用的意思。

这些人自从朝廷实施新政以来,就很少得到圣眷,心里一直都拐不过这个弯,对新政一向也颇有微词。现在皇上重新和大家伙拉近了距离,这些人心中除了受宠若惊外,更加是小心翼翼的体察圣意。

关绪清看起来倒是神色平常,言辞温和,专意的和众人研习学问,请教中西学问的差别异同。只是谈到西方各国的政治、军事和文化时,关绪清忽然话锋一转,聊起近日各国公使向外交部和农业部提出抗议,指责朝廷废桑兴农的方略,破坏西方各国和中国正常的经济交往一事,言辞间对满朝大臣竟然没有人站出来大胆直言,颇多愤懑和不满。

其实,在出巡之前,关绪清让朝臣们上折子议论废桑兴农的事情,朝臣们大多都不以为然,只是因为上次文廷式因为条陈废桑改农的弊端,在皇上这里触了霉头,大家都摸不清皇上的心思,所以这折子也就写得含糊其辞,不像原来兴办帝国储蓄银行,发行纸币时搞得那么言辞激烈了。可是现在这外国人掺和进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这改桑兴农一事是好是坏暂且不论,可说一千道一万,这毕竟是朝廷自己的事情,哪里轮到洋人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了。这些清流士大夫们心中对于洋人的强横无理也是愤怒不已,在纵论朝政抨击时事方面从来都不甘落后的他们,如今见皇上的态度都是如此,更加有些群情激奋了。

一时之间,不仅是京城和江宁,就在全国来看各地都是舆情鼎沸。清流们联名向朝廷上折子,请求朝廷绝不能妥协退让,涨洋人的志气,失天朝上国的威严。

就连那些旗人子弟到市井小民也都议论纷纷,口径竟然出奇的一致。打从鸦片战争开始,朝廷便是处处退让,割地赔款,这洋人要前清开放通商口岸,想要前清的银子,这些都不谈了。可现如今中华帝国日渐鼎盛,军队都打到欧洲腹地去了,对于帝国的内政,洋人也要插上一脚,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朝野上下都一片谴责之声,声言朝廷绝不可退让半步。

然而朝廷里面的几个内阁大臣议了好几日,却一直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章程。商务部部长盛宣怀左思右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担着被责骂的风险,致电皇上,想看看皇上是怎么样一个意思。关绪清倒也没有过多的说什么,只是表示,这个事情明面上朝廷绝不能退让半步,否则朝廷的颜面何在。但是洋人的情绪也是要安抚住,不能把事情闹大了。

一番计较之下,便让外交部长伍廷芳私下里和各国公使谈谈,表示朝廷会认真考虑各国公使们的意见,但是眼下朝野内外舆情激愤,倘若各国公使强行施压,这原本可办可不办的事情,到最后也变成了不得不办的事情了。再往深里说,这万一要是激起民愤,闹出什么中外交涉的事情出来,就不太好善后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各国公使们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这件事情他们原本也不在理,从根子上说,也并非国家之间的外交事务,权利之争,要是中国真的推行废桑兴农,每年生丝近亿元的收入就打了水漂,吃亏的也是中国人自己。

更加重要的是,这次出面的主要是英法美三国的公使,德国和中国的贸易主要以工业产品为主,生丝上面的交易很少,所以压根就没有出面。眼下看事情闹大了,德国公使便摆出一副居中调停的架势,暗中却在两边煽风点火,巴望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德国人的架势反而让英法美三国,尤其是英国人心里陡升警觉,中德两国本来就走得很近,何况德国又是同盟国的领头羊,也是英国在远东地区利益最大的对手。本来在世界大战上,中国最终还是站到了德国人的一方,要是因为生丝贸易的事再激怒了中国,和德国人私下里达成什么特别的贸易协议,对英国在远东的外交事务上来说,将是一次非常尴尬的最彻底的失败。

于是三国公使经过协商之后,决定暂且退让一步,静观事态的变化。

京城里面的群情激愤,和各国公使们的态度传到上海十里夷场,这一次,洋商们是真的着急了。这一场生丝大战,江南的丝商们输不起,洋商们也同样输不起啊。

今年法国和意大利的生丝产量都不太乐观,国际上生丝的期货价格正不断上涨。各大缫丝厂也纷纷告急,夏天收上来的生丝已经剩不了多少了,再接不上气就真得关门停产。而以林启兆为首的那些江南丝商们却又咬着生丝的价格不肯松口,局面呈胶着状态,彼此都在等待着作最后殊死的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