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诈降(四)

彭坚抽了抽鼻子,血腥气让他越发显得亢奋,却也有些生疑,反倒勒住马站在吊桥前,不动声色地观察城中的情况。

透过城门能看到瓮城地面上躺了不少身着吕军装束的尸体,苇城士兵正举着火把四处检查是否有漏网之鱼,每个尸体都补上一刀确保死得透透的。

更远处站着几百个拖家带口、背着包袱家当的百姓,看起来像是想冲出城去,却被苇城士兵强行拦在瓮城中。

很快,陈忠契被抬出城门,上了吊桥。

彭坚及他身边的将领、兵士全部严阵以待,目不转睛地看住迎面走来的五个人,生怕他们使诈。

离得近了,火光明亮,彭坚才看到陈忠契的脸上多处青肿,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飘出。

尚未开口询问,陈忠契已经双手拍着扶手一迭声地喊着“放下放下”,四个苇城士兵立即将抬椅放在吊桥上,前面两人将陈忠契从座位上托起来。

此时彭坚才发现,陈忠契的双腿都打着夹板,无法行走,甚至连直立都做不到。只能让托着他的两个人将他继续拖到彭坚面前,然后直接趴在地上。

陈忠契额头汗水晶莹,勉强撑起上半身,谄谀着说道:“下官陈忠契,叩见彭大将军。”

彭坚乃是骠骑将军,尚未达到大将军之列,陈忠契得知他喜欢别人称呼他大将军。虽然越军中不能乱称呼,但他不过一个投降太守,叫彭坚一声“大将军”也不算违例,更让彭坚心里舒服。

彭坚果然心中受用,表面却仍旧佯作皱眉,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回彭大将军,说来话长……”陈忠契抽泣一声,说道,“三月二十二晚,吕青野突然潜进苇城,捉住下官、都尉常胜和长史刘一成。不知哪个多嘴的百姓,竟偷偷告密说常都尉曾是大将军的属下,吕青野便将常都尉单独关押起来。”

常胜是彭坚安排在陈忠契身边,监视他和苇城百姓的。

苇城失陷后,彭坚再没有见过常胜,不知他是否变节,更不知他的死活。此时听到陈忠契提起常胜,脸色一沉,头便朝下低了低,等着陈忠契继续。

陈忠契艰难地仰着头看着彭坚,没有错过他脸色的变化。知道他在意常胜的举动,续道:“常都尉不愧是彭大将军带出来的武官,面对吕青野毫无惧色,并想法设法割断了绳索,想逃出去报信。”

彭坚的眉头略微一抬,对于陈忠契对自己的奉承很是有些受用。

陈忠契却随即摇摇头,惋惜叹道:“无奈吕青野看得太紧,常都尉又被捉住,直接与下官关到了一起。由于再找不到机会,最后下官与常都尉悄悄商量,请常都尉假装挟持下官,看是否能让吕青野忌惮。”

彭坚冷眼看着陈忠契现在的模样,就已经知道他们这愚蠢的计划的结果,但还是耐着性子等陈忠契说完。

“吕青野没有怀疑下官的身份,勉强同意常都尉带着下官离开。然而,他却暗中使诈,派人一路跟随我们。趁着常都尉伤重疲累之际,将下官掳了回去,并杀死了常都尉。等下官被带回苇城,又有无数百姓给吕青野递了状纸,言说下官平日里作威作福、残害剥削他们。吕青野便信了百姓的话,又怀疑是我和常都尉合谋逃走,将下官的双腿打断,囚禁在地牢中。”

陈忠契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抬手拭了拭眼角。发现彭坚的眉头皱了皱,略有些不耐,立即换了话题,说道:“昨夜吕青野突然发疯,带领从洛津借来的吕军出了城,据说是去偷袭大将军,今早才知道他已死在大将军手中,甚好,甚好!”

解气似地狠狠拍了拍吊桥木板,片刻后,陈忠契才续道:“原本苇城士兵也算是和下官关系更近,不喜欢吕青野推行的那一套清算旧账的做派,趁着他的死讯带给吕军极大震撼之时,便也突然袭击剩余的吕军,直到方才才将吕军屠杀干净,救出下官……”

彭坚本想从陈忠契的言行举止里判断他投诚的真假,一边听一边用心打量陈忠契的表情,却只看到了满腹的委屈和面对自己时的畏缩,一如他从前那副卑微胆小又无耻的模样——这老小子总是把他自己当成中心说一堆没用的废话,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揽功劳,彭坚只觉烦不可耐。

正要说话,却听到陈忠契还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

“苇城百姓这十几日早已度日如年,吕青野说的什么能解鼠疫的汤药根本毫无作用,下官虽然被困在地牢中,却也听看押下官的吕军们私下议论说,早已有人发了瘟病,只是被吕青野立即杀掉、偷偷拖出城外掩埋了,目的就是瞒住阖城百姓,稳定人心,他才能守住城池。”

说到最后,陈忠契壮着胆子伸手摸上了彭坚的靴头,哀求道:“如今,终于等到彭大将军来了,还请快些救治城中的百姓!”

当听到陈忠契说城内已出现了瘟病时,彭坚缩了缩脚,避开了陈忠契的手,沉声问道:“前几日合谷县等村县还有勇有谋地组织反击,将我派去的兵打死打伤大半,你们吕国人不是很开心么,怎么这会儿又慌了起来?莫不是故意做戏诓我入城,想要来个‘瓮中’—— ”刚说出两个字,才意识到把自己说成了王八,连忙生硬地转为“——请君入瓮”。

陈忠契赶紧以头抢地,呼号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而且城中也并不安全,下官刚下了命令,不得放任一个百姓出城,以免将瘟病扩散到其他村子。大将军只要明白下官的一片苦心仍旧是忠诚于越国的,下官便感激不尽。”

彭坚居高临下,垂着眼皮傲慢地问道:“要如何才能证明你的忠心呢?”

“这……”陈忠契一时语塞,仰头讷讷地说道:“下官已将吕青野带来的吕军全部剪除,如此还不能证明下官的忠心么?”

吕军大部分都逃到了望烽去,苇城本就没有剩下几个,算得什么功劳、忠心?彭坚冷哼一声,说道:“自然不够。”

陈忠契佯作失望地垂下脑袋,心里也想过干脆扑上去咬死这个为了保命不肯正面交战、只会扔死猫烂狗吓唬对手的无耻败类,但他有心无力更没胆量,无奈地咬咬牙,故作郑重地问道:“大将军想要下官如何证明?”

彭坚抬头平视着吊桥后的苇城,一群瑟缩的百姓和麻木的苇城士兵正在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让他越加能体会到二次夺回苇城的荣耀感。

脸上不自禁地浮起满意的笑容,彭坚忍着旧伤腰痛挺了挺腰杆,踌躇满志地说道:“去把所有吕军的尸体烧了,再把那些站在瓮城里的百姓全部绑了,押到望烽城门去,逼迫望烽城打开城门。”

陈忠契脸色一变,为难地说道:“可是……这些百姓可能有些已经得了瘟病,暂时还没有显示出症状,如果出了苇城,一路上将瘟病传染出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关系。”彭坚毫不在意地说道,“用布捂住他们的口鼻即可。拿下望烽,便是你陈太守大功一件。”

陈忠契犹豫片刻,便下了决断。

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转头,索性头也不回地将彭坚的话重新说了一遍,让身后的士兵去通知瓮城内的苇城士兵执行彭坚的命令,只补充了一句——“将吕军的尸体运到城外开阔处再焚烧。”

彭坚却趾高气扬地说道:“就在瓮城中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