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倒掉的刈安塔(上)

少年越是阻止,人们的好奇心越是严重,人群由少变多,呼啦啦地赶去刈安塔。

之前从北山越怀里轻松掏出麻袋片的古思阔落在人群后,看了小偷和呆立着的士兵一眼,才撩起袍摆,大步向着人群追去。

这小偷和士兵,不是别人,正是罗启和北山越。

罗启适才与古思阔对望一眼,只觉得他整个神色都透着疑惑。

从周围人的对话中得知,他是教书先生。清瘦的脸上有一双清亮深邃的眼瞳,眸子里还蕴藏着锋刃犀利的眼神。这样的一双眼,嵌在那张普通的脸上,竟将整个人都衬得深沉起来。

罗启心底不由有一些惊慌——是不是自己的言行过于夸张,从而让这人产生了怀疑?

正有些呆愣,后面的北山越却又骂起来:“臭小子,坏了上面的计划,今天不能饶你!”

北山越骂完便又追了上去。

这是北山越在提醒罗启,计划还没有完成。

罗启一瞬恢复正常,拔腿就朝着里巷胡同跑去。

赈粮袋子被换,倒换麻袋的士兵被灭口,为了能最大地利用这批真赈粮打击孟徽,揭开孟郑两家给梅兮颜扣上的不及时赈灾的黑锅,罗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他和北山越从刈安塔上下楼时发现所有被毒杀的士兵的尸体都凌乱地扔在四楼,于是命北山越将尸体藏起一具、只留他的衣服,剩下的尸体背到一楼,又从七楼背了十袋赈粮,连同他们藏起的十袋赈粮,也挪到了一楼。

二十袋粮食全部拆袋倒在地上,将麻袋一个一个小心烧得残缺便踩灭火,剩下一堆支离破碎的碎片,混在一起堆在墙角,烧的时候,还特意留下残缺的“赈”字的部分。

罗启自己用衣襟兜着粟米出了刈安塔,趁着清早无人,仔仔细细地把粟米零星地撒在刈安街上。

一切准备就绪,日头也升起老高。这些日子在樨城乱逛,两人已摸着了百姓的作息规律,更知道哪里人多好做文章。

北山越换上死去的士兵的衣服,罗启用故意留下的罪证麻袋片包了一包粟米,抱在怀里,去人多的街道,与北山越演了一出好戏,将百姓引到了刈安塔。

当百姓到了这里,细心的人一定会发觉,刈安街上那些稀稀拉拉的粟米粒若隐若现地直通北城门和刈安塔。

自从昨夜粮袋被替换后,罗启深知,凭他和北山越两人的力量想把所有赈粮发放下去根本不可能,还会造成混乱,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要借助孟徽的力量,让他怎么把赈粮藏起来的,就怎么再吐出来。

北山越作势去追罗启,也躲进了里巷中。两人在小巷里窜来窜去,看着越来越多的百姓被惊起,都在吵吵嚷嚷地喊着官家把赈粮藏了起来,于是更多的人朝刈安塔奔去。

“就在这里分开吧。”罗启停下脚步,微微喘着气,说道。

“我还是换了衣裳,保护你吧,百姓实在太多了。”北山越皱眉,说道。

“想一想城外百姓听到有粮后的心情,想一想孟徽会怎么对付他们,我不过是一个小偷,不会有事的,你才任务艰巨,一定要尽量保护好百姓。”罗启神色肃然,说话的语气完全看不出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好,我去了,你自己小心。”北山越顿了顿才说道。他自然懂这道理,然而,他心中的隐忧却放不下,生怕这位王子不知深浅,单独一人会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来。

但为了维护梅兮颜的声誉,北山越也不再犹豫,与罗启分道而行。

下一步,罗启回到刈安街,当百姓见到那些尸体和粟米时,一定以为是孟徽杀人灭口。趁着群情愤怒,罗启要把百姓的注意力重新引回到粟米的下落上,而这最终的地点将会是城北门——安樨门。

安樨门为樨城北最大的城门,有一座两层的高大箭楼,足可以让百姓误以为赈粮从安樨门运进来后,就直接藏在了箭楼里。

让百姓在安樨门吵闹,北山越便可以趁机去开城门,放外面的灾民进城。那时赈粮之事定然已经发酵,孟徽面对证据和百姓的质问,只能乖乖放赈。

这些是北山越的建议,目的是防止百姓全部挤到刈安塔,发生危险。罗启拗不过他,若坚持己见,也显得自己不顾百姓安危,便依了他。

果然有百姓是从刈安街的北头赶去刈安塔,低头留意一看,确实有很少的粟米粒就遗落在街边。

少部分人沿着米粒向安樨门走了一段,却被其他人的讨论声又吸引得转回头——很多人听到小偷嚷着刈安塔里有士兵被杀,自然认为刈安塔有古怪,于是都一股脑地集中到刈安塔处。

然而到了刈安塔前又都停住脚,有些不敢上前。

刈水每次泛滥决口,樨城都不会受到大影响,百姓心中对这座塔相当敬畏。生怕一旦闯进去破坏了塔的神力而遭致灾祸,就成了世世代代的罪人。

但若是不进去,可能正中官家下怀——他们正是利用了百姓对刈安塔的敬畏,才把粮食藏在这里。

古思阔看着众人踟蹰不前,也明白大家对待刈安塔的矛盾心情。

抖了抖袍摆,率先走出人群,古思阔转头对大家朗声说道:“樨城的乡亲们,这塔若真是保佑我们樨城百姓的,就一定会允许我们进去,去收我们樨城子弟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士兵,也是她曾保护的人!”

他这样一说,人们都觉得有了进塔的理由,光明正大。

一个中年男人在人群中说道:“古思阔兄弟说得没错,这塔是咱们樨城的保护者,自然会保护咱们所有百姓,我愿意和古兄弟一起进塔去看看。”

有人响应,立即便又更多的人附和,于是大家都生怕进去晚了会抢不到粮食一样,争先恐后地冲进塔去。

“真有士兵的尸体!”有人惊叫!

更多的人却看到了楼板上黄澄澄的粟米,紧了紧腰带,大家直接扑过去大把大把地抓着粟米往自己的衣襟里灌。那些带了米袋的,更是一捧一捧地搂进米袋中。

霎时便人挨人、人挤人,抢了起来。

挤不进一层的人干脆便上了二层塔,看见有锁,立即发现了宝藏一样叫着:

“有锁!里面可能藏了东西,快去找铁棍来撬锁。”

当灌满了衣襟和米袋的人被挤出来、拽出来,推出来后,第二拨人、第三拨人……冲进去时,二层塔的锁终于被疯狂的人们砸开了,然而二楼却空空如也,于是疯狂的人们开始冲向三层……

一直静静地矗立在城西,古老、庄严的刈安塔中,传来争抢声、砸锁声、木板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一层塔的米渐渐见底,挤不进塔里的人在外面急得团团转,有些人恶向胆边生,竟直接打起了那些收获满满的人的米袋的主意——

争抢打斗,乱成一锅粥!

罗启蹲在塔外不起眼的地方,看着人群自相残杀,眼内却是无尽的凶光。

他就知道,结果一定是这样!

从刈水向樨城一路行来,那些房倒屋塌的百姓不分青红皂白,一味责怪、咒骂国主故意不作为、不顾百姓死活,又对避开瘟病怀着侥幸心、固执地留在自己的家里,这样一群愚昧、无知,只图眼前光景与利益的人,活该成为孟郑家族手中的棋子,利用完再送上死路。

此时北山越不在,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计划。打吧,杀吧,贪婪的人,闹得越大越好,最好直接冲到孟徽的行署里,直接将孟徽打杀了。越是自相残杀,越是能减少他北方王廷的敌人。

“莫要自相残杀!看到了么?那些没有烧干净的麻袋!那些遗留在街道上的米粒——”古思阔的声音从塔里传出来,响如春雷,振聋发聩。

“赈粮肯定早已到了樨城,但孟徽却不肯放赈,将赈粮藏了起来。这些士兵就是来掩藏赈粮来源的——他们把装赈粮的麻袋烧掉,就没有人知道这些是赈粮,粮食便堂而皇之地进了孟徽的口袋。为了保住这个秘密,这些人又被孟徽灭了口。”古思阔举着从角落里拣来的带字的麻袋片,一边在手中晃着,一边从塔里走到了塔外,继续大声斥责着。

罗启心中一惊。这人好厉害,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自己布置后所引导的结果。

正在争抢中的人慢慢停止了打斗,抬头看向古思阔的方向。

“我相信,这里的赈粮一定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转移走的部分,而更多的赈粮均被孟徽藏了起来!这些烧剩下的麻袋残片、这些死去的士兵,就是铁证!”古思阔继续朗朗地控诉着。

“各位乡亲,让我们抬着这些罪证,去找孟徽……”

古思阔正说到紧要处,却听到有人在七层高处兴奋地大叫:

“好多米!好多米!”

原本被古思阔带动的人群重新躁动着冲进了塔内。

古思阔转身,抬头,正午的阳光耀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伸手用手中的麻袋片挡在眉头上方,才看清了塔上的情况。

这塔身,比自己刚进去时,歪了好多……

“不要进塔!不要进塔!”古思阔大喊着,伸手去抓他前面的人,将他们一个一个甩到身后。

“塔要塌了,不要进塔!”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拼尽全力地去拉人。

塔身终于传出“咔擦”“吱嘎”的断裂声,声音越来越频繁,声响越来越大。

“塔里的人,快出来!塔要塌了!”被古思阔甩开的人,爬起来刚要再冲进去,就看到了倾斜的塔身,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古思阔大叫起来。

四面八方聚集过来的百姓都看到了眼前可怕的一幕,塔身逐渐向东方倾倒。塔下的人正在大喊大叫,而七、八、九层塔的窗前出现了人影,正在用力举着一个个麻袋,朝塔下扔。

麻袋落地,崩裂开一地的粟米,却没有人敢去抢,只有那些塔上人的亲人,在地上急得跳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快跳塔!快跳塔!”

哭嚎声伴着巨大的噼噼啪啪、吱吱嘎嘎的声响,伫立了千年的刈安塔,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