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鸡猴戏(上)

陪坐在饭桌上的舒庆和杨冉的脸色立时便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拿着筷子的手瞬间僵硬了起来。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本该在刈水之上飘着的钟耿怎么突然又返回到船坞来。

梅兮颜仍旧好整以暇地夹着菜往嘴里送,仿佛对钟耿的大嗓门早已司空见惯。

把菜咽进肚中时,钟耿已到了门口,一眼看到一个女子坐在饭桌上,便知是国主罗夕。

再看她正在认真地夹菜,似乎吃得很是享受,一路上提醒自己在国主面前要压住火气的话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声说道:“我主,火烧眉毛了,你还能吃下饭?咱们的战船数量完全不够应对叛军的三线进攻。他们这一次试探我们仍旧只用先前的破船,却能和我们打个平手,若是他们的新战船开出来咱们怎么可能抵挡得住!”

一句话,将叛军的意图说了个透彻!

梅兮颜冷眼瞧着急得浓眉都要飞起来的钟耿,却慢悠悠地问道:“来者何人?”

钟耿下面的话霎时噎在喉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但也就是刹那的功夫,钟耿已回答道:“臣下钟耿……”

“咆哮犯上,先拖出去杖责二十。”梅兮颜已经将目光落回到菜盘中,幽幽地命令道。

谁也没有料到梅兮颜在钟耿回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惩罚,紧张的舒庆和杨冉和莫名的钟耿一样,均是一怔。

转瞬,舒庆便反应过来。他和杨冉巴不得钟耿被带下去,最好钟耿就此继续撒泼,让梅兮颜对他更加反感,则他再说什么,梅兮颜也不会在意,只会当他在夸大其词。

舒庆一使眼色,跟在钟耿后面的士兵们立即便按住钟耿的肩膀,想将他擒住。

钟耿一甩肩膀,很想反抗,但又很快意识到,如果自己挣扎或者反击,在其他人眼中,倒是真的坐实了犯上之罪。

他虽耿直,却也不是傻子。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这种时候怎么能反抗?

这种时候,就应该趁着国主能听到他说话而抓紧机会,将目前面临的严峻处境说出来,让国主知道,形势并不是战成平手,而是对方还没有使出全力!

于是,在五六个士兵的拖拽之下,被拉走的钟耿一路扯着脖子喊道:“叛军早在五月失利的一战后就应该看出他们楼船拍竿的缺陷,但这么久却不见他们改良,一定是故意将改良后的新船藏起来,仍旧用旧船来测试我们的实力。南方木材众多,又经过多年精心准备,战船的数量一定超出我们的想象!反观我们,所需的木材迟迟满足不了数量,如今才做了十几条战船!更多的木材还用来制作投石车,这样下去,如何阻挡叛军真正的进攻!”

钟耿一口气嚷了一大段,话音落了才用力喘着气,调整呼吸。

舒庆偷眼打量梅兮颜,但这个霸气的女国主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专注地吃着她的晚饭,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钟耿的声音。

这段话从廊下说到院中,加之他嗓门本来就大,几乎整个宅邸的士兵都听到了。

然而,钟耿的话还未说完。

“两个月的时间啊!”钟耿感慨了一句,将他的话继续下去。

“不论怎么着急怎么催,粮草、军饷、材料,始终不能及时运送过来。不过是赈济了南方两次灾害,咱们堂堂枢国,几十年从未进行过大战、富庶得让其他四国觊觎的强国,难道只是绣花枕头么?”钟耿质疑道。

“若是当真没有足够的辎重供给,至少该速战速决,赶在叛军也没有着手改善战船时平定叛军!虚耗这两个月,做了一堆无法水战的投石车,自己没有增加多少战力,却给了叛军修养调整的巨大机会……”

说得越多越是动情,钟耿对目前国家的应对颇有些微词。虽然他此时已看不到舒庆,但心中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紧紧地瞪视着舒庆,时刻不曾转移过目光。

顿了顿,钟耿的目光坚定又锐利,咄咄说道:“我主对轻水大营和泛舟大营的战事安排,恕臣下不敢苟同!”

这种语气与梅兮颜说话,整个枢国王廷,只有两人。一人是奉常陆维贤,也大抵都是讲究措辞,不会全然使用责怪的暴躁语气。另一个便是这个钟耿了,直直白白地怨责,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舒庆起初听钟耿喋喋不休,很是担心他会指责自己不作为,贻误战机。万没料到,钟耿虽然有质疑自己的父亲阻挠运送足量的辎重之意,却又彻底将这个问题归结到梅兮颜的能力上,一时心中竟有一丝得意的暗喜--钟耿敢这样顶撞国主,国主岂能容他!

现在的舒庆迫切期待梅兮颜再次下令,将钟耿的嘴堵上,或者就地格杀。

然而,他还没有等到梅兮颜说话,钟耿又已嚷道:“舒庆将军一直说国库空虚难以提供足够的辎重与军饷,然而臣下路过泛舟水域时,看到泛舟大营竟然也在用上好的木料做投石车,却是一根也不肯给我们做战船拍竿,这是何道理?!”

这就是钟耿急匆匆赶回船坞的原因。

见到泛舟大营也在浪费优质的拍竿木材,钟耿只觉心头滴血。与泰耀廷交涉无果,钟耿反倒不急着去一角城了,却是把新战船又驶了回来,想要调集船坞的兵力,干脆抢了泛舟大营的木材。

之所以没有直接去抢木材,钟耿是心疼新战船,不想用新战船与自己人交战。结果一回来便听说国主到了,这才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旨在问清情况。

此时钟耿已经被拉出去一段距离,但浑厚的声音却仍传到了梅兮颜和舒庆耳中。

心头猛跳的舒庆的余光刚扫到梅兮颜,对方的目光已经落到自己脸上,惊得舒庆立即转开了视线,当做没有注意到。

“拖他回来!”梅兮颜似是也没有细看舒庆,只是有条不紊地放下饭碗,扬声命令道,听不出什么情绪。

舒庆略略有些紧张,之所以要支开钟耿,便是军营的各种情况都由他说了算,没有人反驳,罗夕自然也无法做对比判断。而钟耿从船坞到一角城,再返回来,总要几天,那时,在舒庆的预计中,梅兮颜已赶到南方去了,不会停留在刈水北岸。

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舒庆也不怕和钟耿对峙,但眼前的罗夕可不是罗赞,即便理由看上去多么冠冕堂皇,仍有可能被她看出一些端倪。

心思电转之时,拉着钟耿的士兵已将钟耿拖了回来。

“取军杖来,先打了十杖再说。”

大家都以为国主听到钟耿所言,怒意已生,是要拉他回来问个清楚,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竟是在饭厅内便要执行军法。

舒庆暗暗窃喜,却又更加防备。实在摸不清这女国主的行事风格,很难应对。

“打便打,老钟认罚!但请国主惩罚后给臣下一个交代!” 钟耿果然不负耿介之名,仍是无所畏惧地说道。

说罢,双臂一震,震开了押着他的六个人,伸手便去解甲胄,只留了一身白色的中衣在身上。

士兵们执行速度极快,片刻间便有一人搬了一个条凳,另两人提着军杖过来。

钟耿也不废话,向条凳上一趴,喝道:“来吧!”

那两个执着军杖的士兵的目光却是从舒庆的脸上瞬间转到梅兮颜脸上,等待国主的命令。

“打。”梅兮颜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两个士兵分站钟耿左右,噼噼啪啪左右开弓,顷刻间,十杖已毕。

梅兮颜冷眼旁观,钟耿股间的布料已透出殷红的颜色来。这两个执法士兵,明明是钟耿所辖的船坞中的士兵,下手却是不留半分情面,好个“尽忠职守”。

“可知哪里错了?”梅兮颜问。

“咆哮犯上。”钟耿闷闷地咬着牙回答。

“再打十杖!”梅兮颜脸色一沉,又命令道。

趴在条凳上梗着脖子的钟耿有一点迷惑,但尚未想明原因,军杖又落了下来。

这一次比刚才可是疼了百倍不止!

若是一口气打了二十杖,疼痛是慢慢提高的。现在却分成两次,中间停顿时,那种钻心的疼痛本就难以忍受,再受十杖,疼痛是瞬间提升,比之湿布巾抽打伤口更加痛苦。饶是钟耿咬紧了牙关,却仍是忍不住冷汗淋漓而下。

十杖再过,钟耿股间的布料已破烂不堪,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来。但这汉子也是坚忍,额头上满是汗水,竟是没有吭一声。

舒庆也是酷刑高手,见梅兮颜露了这一手,也不禁心惊肉跳,手心冒汗。不自禁地思考着:对于忠心可鉴的钟耿,她尚且如此阴狠地对待,若是自己当真不小心落入她手中,将会遭遇何种残酷的刑罚!

对于这个从莽林回来的一身野性的女子,舒庆觉得,不止是自己,包括父亲和泰岳,对她的了解仍不够全面,尤其是她为人处事的手段,了解的更是皮毛,那皮毛更是冬春交替时动物们换下来的皮毛,完全没有触及基础。

就在舒庆被梅兮颜难以预料的举止震慑之时,梅兮颜仍是问着先前的问题:“可知哪里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