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局(下)

一句话,宛如晴天霹雳。

梅兮颜有心治泰岳和舒里安的罪,更不惜构陷他们,此时所说的话,该不会有假。

而她话中所指真正布局杀死泰耀廷和舒庆之人,显然,便是此时泰岳和舒里安搬出来救命的人物——太傅罗继伟。

诚如梅兮颜所料,郑家反水,正是与泰岳和舒里安做了交易——只要帮助枢国平定孟家的叛乱,今后整个南方的治理权全部归于郑家所有——此事并非发生在武国成立之后,而是在南方水灾之前,郑统便已经开始利用信鸽与他们二人互通消息。

刈水决堤的口子乃是孟定循派人所掘,泰岳和舒里安明知道南方百姓即将遭受水灾,却为了能让孟家借水灾之患诬陷梅兮颜而故作不知。其后更是拖延放赈,继续陷梅兮颜于不义。

其后,虽然梅兮颜在南方灾区百般努力,却仍无法挽回南方局势,百姓在孟家的煽动之下愤然暴乱,开始攻打泛舟大营。

这期间,虽然郑家也派人参与了暴乱,却始终没有表现出积极主动,故意放任孟家夺权而不出声,一来让孟家误认为郑家的能力已退步,二来也是为以后反水做准备。

朴国楚惜铭到枢钥时,郑统中风,这原本全然无关的两件事,实则却是泰岳授意郑统有意在那时假装的。也因此,急于上位的孟定衡立即上当,假惺惺地许了郑家高官厚位之后,独立武国称王。

虽然泰岳和舒里安对于梅兮颜将泰耀廷和舒庆调去泛舟、轻水大营极为不满,但想着他们二人既能掌握兵权,又可以和郑家里应外合对付孟家,极容易立下平叛战功。届时,扳倒梅兮颜,扶立不懂事的罗启当国主,正和他们心意。

再之后,郑家如约反水,将孟家叛军逼回嵩州,便借口粮草无以为继,实难继续作战,要梅兮颜解决军队过冬的粮草问题。

孟锡之所以料定退回嵩州便暂时无忧,便是吃准了郑家和梅兮颜并不是一条心,一定会在粮草之事上生出龃龉。

此事别说孟锡,便是梅兮颜,也早已料到。

战事不比其他,一旦如虹士气突然停住,对己方士气的消耗,对敌方士气的鼓舞,都十分巨大。

当时梅兮颜也在思考要如何将粮草运往南方,既不让郑家得了粮草嚣张、又不至于让孟家知道,偏巧那时,曲礼便带回了越国与姜国停战的消息。

他们停了战,孟家也暂时偃旗息鼓,那么,便要轮到朴国热闹了。

之前朴国想利用枢国的名号吓唬姜国,以期能抢夺越国的土地,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

然而,楚惜铭还在枢国,而且,他与罗琬的感情也确实出于真心,既如此,梅兮颜便打算利用利用朴国。

九月初返回枢钥后,梅兮颜没有直接与“病愈”的楚惜铭说明他与罗琬的婚期,而是为表达联姻诚意,许诺要在今年腊月初九桑林城的大集上,给朴国提供最佳位置的单独店面,且店面固定,今后作为朴国官方商品交易使用。店面租金及各种关口税赋第一年免收,第二年开始一律按罗琬出嫁日的数字做成数,十日出嫁便按九成算,二十日出嫁便按八成算……

朴国盛产棉花、瓷器和一些干果等,深受他国人欢迎,但因位置偏僻,运输一次不易。每次去桑林城的大集会都要运大批的货物,以抵消运输的开支。而后租用枢国提供的店面,租金及税费都是一大笔开销。

而且因为朴国距枢国最远,每年赶去桑林城的时间也不能保证太早,便无法租到位置好的店面,每每令朴国的商贩们很是郁闷。现在,店面固定,则平时不是赶集日,朴国也可继续在桑林城出售商品,这交易量和收入则不能小觑,梅兮颜给出的实惠条件令楚惜铭很心动。

这位风流王爷心中也知道枢国的局势,梅兮颜这样做无非是在暗示朴国尽快来迎亲,而最合适的日子便是九月三十。对于联姻大礼,朴国为表诚意,早已备下,只是迎亲的船队实难在一月之内调度。

梅兮颜便提议船队先从吕国借用,她自会斡旋。

嫁个妹妹开出这样的条件,楚惜铭已知梅兮颜是要借用船队做一些事情,且必与南方战事有关。

楚惜铭与楚惜贤不同,楚惜贤极在意眼前利益,缺乏远见,而他的目光与想法却更长远,只是心不在治国,是为朴国老国主当时传位的遗憾。

楚惜铭对枢国从无敌意,甚至很向往多走几趟枢国,多了解枢国的互市与集市,多结交一些枢国上上下下的人物,现在正是向枢国卖好之时,如何不答应。

就这样,朴国的迎亲船队在梅兮颜的安排下,在九月下旬到了枢国境内。

朴国并不知道,婚船刚进入枢国时,里面装的是沉沉实实的粮食,供南方的枢国士兵与郑家军队平乱之用。

郑家虽然一直宣称忠于枢国,但军队的将领却一直是郑家的嫡系,从未表现出要将军队归还枢国之意,而梅兮颜也并没有强迫他们交出军权。只是早已算计好,派出泰耀廷和舒庆的各自五万枢国士兵,与郑家军同吃同住同狩猎,互相约束,然后,等粮食一到,立即攻打伊云城和瑶城关。

一步又一步,梅兮颜在泰岳和舒里安与郑家的合谋之中披荆斩棘,破开阻碍,利用他们将孟家叛军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然而,收复伊云城和瑶城关时舒庆和泰耀廷双双出事,到底还是超出了梅兮颜的预料。

虽然没戏演也曾想过要借交战过程除掉他们,但考虑之后又放弃了。一旦他们死在战场上,就会留下战死沙场的荣耀,会给除去左右相增加难度。反倒不如直接用他们的罪证来严惩他们,即便不能处死,也可剥夺他们所有的权力,令他们再无翻身余地。

结果,自己的布置尚未用到,手握兵权的两人便丧命战场。

杀掉他二人不可能是枢国士兵,那就是郑家捣鬼。

郑家与泰岳和舒里安暗中结盟是梅兮颜极为确定之事,那么,突然在阵中除掉了这两人最为倚重的儿子,郑家显然还有深意。

而能令他们对枢国两大丞相的儿子痛下杀手的,眼下,只剩一人——她的叔祖太傅。

看来,郑家这头贪得无厌的饿狼,不仅与两个丞相暗中有勾结,更与罗继伟也暗通款曲。

现在,眼看着泰岳和舒里安将罗继伟当做救命稻草,视自己为杀子元凶,梅夕颜不得不“好意”提醒他们——认清形势,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可能!”舒里安沉默良久,最终低声喃喃,但语气听起来充满疑惑。

泰岳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也已足够表达他此时的困扰。

梅兮颜既能嫁祸他们,自然也能将他们儿子的死嫁祸到罗继伟身上,断绝他们的倚仗,这女子的话……

“郑家是何等样人,我不说,二位也知道。他们可以和任何人交换条件,唯独不会与我交换条件。”

泰岳和舒里安虽然还没有从极度的震惊中换过神来,但精明仍在,他们懂梅兮颜的意思。

见他们不说话,梅兮颜干脆直接地挑开了他们的秘密:“你们知道鬼骑的秘密,知道我活不长,所以也将秘密告诉了郑家,否则,有我坐在王位上,郑家忌惮鬼骑,决不会轻易与你们合作,不是么?”

自嘲一般轻笑一声,梅兮颜续道:“我一个将死之人,郑家不屑与我合作,除了你们二位位高权重,还能合作的,也只剩一位,不是么!”

笑呵呵的,梅兮颜向前踱了几步,又缓缓转身,看着泰岳和舒里安随着她的位置变化而转过半边身子盯着她,平静地说道:“你们虽然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到底还在一人之下,与你们做交易,自然没有与那高高在上的人做交易,来得更加稳妥与长久,不是么?”

三句“不是么”,句句说到节骨眼上!

想说不是,但又不能否认,事实如此!没想到他们终日算计,最终,却被郑统这个小人算计!

为了更让他们死心,梅兮颜对暂时懵怔之中的两人说道:“照本王的安排,二位还能得个善终,倘若二位执意要请太傅出来,怕是保得住你们眼前,却了断你们后半生。”

泰岳与舒里安僵直的肩膀缓缓地颓软下去,他们一生在宦海畅游,被他们掀覆者不计其数,自然明白今日终于轮到他们翻覆,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梅兮颜有一件事尚未言说,但他们早已知晓——早在月余之前朔州将军康棣便以入都城述职为由,率军赶来。虽对外说带了三千军,但有眼线报于泰岳和舒里安,在康棣身后,有朔州军偷偷跟随。

康棣与梅兮颜虽有过龃龉,但听说在铁壁城与梅兮颜倒还融洽。这老家伙看他们两位丞相不顺眼,也许正是梅兮颜安排对付他们的后手。

绸缪许久,却不敌郑统两面三刀、不停反水,心中实是不甘。留下命来,总好过被人祭刀立威!

梅兮颜见他二人已失去斗志,才又缓缓说道:“两位丞相为枢国殚精竭虑几十年,也该歇歇了。”

其中深意,泰岳与舒里安如何不懂。

处理好泰岳与舒里安之事,梅兮颜独自伫立在启枢殿侧殿,殿中炉火烧得仍旺,她更觉得浑身刺痛无比。

除掉泰耀廷和舒庆,当真是太傅的主意?

太傅性格虽比父亲稍微刚硬些,但他本性仍偏温和,自己如何对付泰岳和舒里安,也曾向太傅透露一些,太傅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在战场杀掉泰耀廷和舒庆,成全他们美名,却给自己留了个不好收拾的烂摊子呢?

心底深处,隐隐有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在蠢蠢欲动……

左右相已倒,快到摊牌之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