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见狐妖灯枯油尽, 死意坚决, 段回川不再多言, 郑重抬手。

随着指尖牵引, 细密交织的蓝紫色电弧凭空而生,在掌心闪烁收缩成一颗跳动的星辰, 盛放的华光照亮了这方暗沉的天地,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草木树影在无形的威压下俱都弯腰,无风摇曳,狐妖一身素白衣裙孑然而立,衣摆本绣了一朵交缠的并蒂莲,在斗法中不知何时被截成了两段, 其中一朵随着衣摆猎猎飘扬,似乎就要脱离衣裙的挽留飘然远去。

雷霆落下的时候, 她的脸上死寂一片, 唯有眼角一滴透明的泪珠, 衬得她眉眼越发清丽冷艳,如披霜雪。

至阳至纯的雷霆之力乃万妖克星, 一切妖邪污秽在它面前皆是无所遁形, 唯有神魂俱灭一个下场。

待尘埃落定,空寂落魄的狐仙庙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狐妖寄生的画像早已在雷火中焚烧殆尽, 连灵魂都烟消云散。

段回川怅然若失地伫立在原地, 久久没有言语,直到白简开着车去而复返回来接他俩, 才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委托人跑了,酬金还没收呢!

这可不得了。

段回川立刻把这段人妖悲情虐恋抛诸脑后,义愤填膺地指挥白简驱车回客栈寻凌老板。

苍白的月慢慢攀至中天,月色如凉水一般蔓延开来。

几人重新步入客栈的院落,方俊等人已经被白简送去了山下安置,整个仙缘客栈冷冷清清,没有一丁点生气。

山中起了雾,院落寂静地埋在雾中,像是一片死去的荒冢。

屋檐下的纸灯笼亮着唯一的光,凌老板就那样恹恹地靠坐在门边,手边是一个没有信号的手机以及一个包好的信封,他消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两鬓似覆了一层霜雪。

白简并不知道在狐仙庙发生了什么,被对方骤然苍老的样子骇了一跳,拉扯了一下老板的衣摆,小小声:“他怎么会这样?该不会是……死了吧?”

言亦君替段回川做了回答:“人没有死,但心死了。”

段回川缓缓走近,正犹豫着说些什么开场,凌老板却突然仰起头,默默朝他们望过来,那是两道怎样的眼神?

段回川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比方,只是兀的想起干涸的水底露出的嶙峋礁石,一眼望去,满目疮痍和荒凉。

“段大师,你们回来了,那狐妖……死了吗?”凌老板却主动开了口,声音嘶哑的不似人声。

他已经不再用看骗子的眼光轻视这几个年轻人,甚至于有些畏惧和悔恨,为什么请了这么个厉害的大师,教他知晓了某些一辈子也不想知道的东西。

“死了。”段回川淡淡地回答,平静而残酷地为这起委托划下终点。

凌老板猛地咳了几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他把装着报酬的信封递给段回川,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喃喃:“死了啊,妖怪死了,真是个好消息,我要去……去告诉我媳妇,以后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我媳妇,在乡下等我……”

言亦君冷眼旁观他人的离合悲欢,呜咽的风声诉说着注定的悲凉结局,凉薄的雾里似还残留着女子的眼泪,连同她临终前的怨怼:

——人妖殊途,如何相恋!

——因我们不同族,就活该如此下场!

不,我绝不会让你我之间,落得这副田地。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段回川的背影上,幽深如同这化不开的雾——或许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他就该心满意足了?

虽然不想赶夜路,但段回川更不愿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客栈里多呆,告别了凌老板,几人趁着月色匆匆下山,一路上安静无话,只余车轮压过山路夜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白简期期艾艾地问:“凌老板的麻烦不是已经除了吗?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伤心?”

段回川自嘴里把烟摘下,呼出一口白雾,叹气道:“因为他委托我们除的狐妖,就是他媳妇啊。”

“啊?”白简大惊失色,“那他岂不是间接杀死了自己媳妇?真可怜。”

“可怜?”段回川嗤笑一声,“你是觉得他死了老婆可怜,还是蒙在鼓里跟妖怪在一起这么多年比较可怜?”

白简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死了媳妇更可怜,虽然狐妖隐瞒了身世,但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们在一起恩爱这么多年,就算身份是假的,感情可做不得假,否则为何那狐妖害人,唯独凌老板这么多年还是好端端的。”

言亦君听他一番高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凌老板身为一个普通人,一朝突然发现自己多年和一个妖精同床共枕,而且还是一个依靠采补为生的狐狸精,难道不害怕?不后悔?换了是你,是想立刻摆脱对方,还是谅解她,继续在一起?”

“这……”白简为难地咬了咬嘴唇,他的大脑容量并不能很迅速地消化这么复杂的问题,“那要看感情有多深了。如果足够深爱彼此,我相信,任何困难都是能克服的!”

言亦君微微笑起来,弯起的眼眸飞快地掠过后视镜,瞥一眼段回川:“看不出来,白小哥的爱情观这么理想。即使的人与妖的种族沟壑,也能因爱克服吗?”

“我看他是狗血言情剧看多了。”

段回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把着方向盘,从车外左侧后视镜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言亦君的侧脸,此时对方正望向窗外,满目黑洞洞的山夜,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段回川不咸不淡地道:“人妖殊途,就算再怎么情比金坚,一旦看到对方的迥异于人的妖身,只会感到恐惧,就像白蛇传里的许仙,口口声声爱娘子,结果被白娘子的蛇身给活活吓死,什么情啊爱的,也就那么回事。啊,我差点忘了,言医生不看这些。”

言亦君回过头来,再次看向车内后视镜里段回川,两人虽看着彼此,但视角错开,眼神并未交汇。

他淡淡一笑:“可是后来许仙知晓了一切,仍然选择与蛇妖不离不弃,可见未必所有人都如客栈的凌老板。”

“就是就是,言医生说得对。”白简找到了知音似的,连连点头。

段回川有些意外,言亦君居然真的把这部古老的言情剧翻出来看了。

口中仍是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一个永镇雷峰塔,一个古佛青灯度余生,本该有大好韶光青春年华,就这么毁了,付出了一辈子光阴的代价,最后也不过得到一个续缘三天的安慰结局,明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相识,各自安好,岂不快活?”

“……是么,或许你是对的。”言亦君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在眼底落下淡淡的阴影。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也好。

山风从敞开的车窗倒灌进来,握不住,截不断,就这么从指间溜走了,唯余下心头一点苦闷和无望,消磨着平静表面下汹涌的心绪。

白简似乎察觉到气氛有点古怪,具体哪里又说不上来,挠了挠头,憨笑道:“算了,讨论这个干什么,我们不是凌老板,也不是狐妖。”

安静的风声里,无人响应他,白简只好闭上嘴。

白简把方俊三人送下山的时候已经联系了方家人把他们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