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瞧见夏菊的这副神色,甄十娘就叹了口气。

这傻孩子,再高兴也不至于这样吧。

敬业一点好不好?

家里最高领导人病了,不管是真是假,好歹表现出一点点哀痛也行啊。

这下可好,顾彦浦不知道,还以为她背地里在奴才面前怎么编排老夫人呢,闹不好就传到了万岁耳朵里。

像顾彦浦这种最讲忠孝的大儒,最忌讳这种事儿吧?

好像七出里就有一条叫“口舌”。

心里叹息,甄十娘眼皮都没抬,手里不仅不慢地捻着金针,嘴里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听甄十娘声音有些冷,夏菊一激灵,慌忙敛神应了声是,转身要走,略一犹豫,夏菊又开口说道,“……冬雨正在祖宅等着您。”

冬雨是老夫人身边除紫月碧月外身份最高的大丫鬟,听说老夫人竟遣了她来,甄十娘抬起头,“……喜鹊怎么说的?”

“喜鹊姑姑说您身体不适,正在休息,偷偷遣了奴婢来找您。”

“告诉她今儿晚了,要回上京城也得明天……”甄十娘很满意,“让喜鹊把她安顿在东耳房吧,嗯……”想了想,“让张妈陪着她,后院还在修缮,人多事杂,仔细她别到处乱走,冲撞了什么。”

后院不是早修缮完了吗?

夏菊眨眨眼,随即机灵地说道,“夫人不说,奴婢正要跟您回禀呢,瞧见正厅里的那株三尺高火红火红的珊瑚树,冬雨震惊地说不出话,直嚷着要进卧室给您请安,还要去后院,都被喜鹊姑姑给拦住了,正在前面陪着她呢。”

“我知道了。”甄十娘摆摆手让夏菊下去。

屋里沉寂下来。

拔出最后一根针,递给秋菊收好,甄十娘站起身来,“……顾先生休息吧,我回去瞧瞧。”

“……夫人打算明日回将军府?”顾彦浦伸手放下裤腿。

甄十娘怔了下。

这是将军府内宅的事儿,他逾矩了。

“身为帝师,他擅的就是揣摩人心,审时度势,绝不会犯这种错误啊。”想到顾彦浦不是一个迂腐的人,甄十娘心一动。

她挥手打发了小丫鬟,“不瞒先生说,我们婆媳之间……关系……很不好。”她认真想了想,开门见山说道。“就在一个月前我还一直处心积虑地想着怎么弥补,怎么讨好婆婆,怎么博得她的认同……”婆媳关系如此恶劣,这都源自五年前,一只巴掌啪不响,老夫人固然不讲礼,可自己的前身若是个善类,也不会交恶如此吧,甄十娘幽幽叹息一声,“不为别的,毕竟是文哥武哥的亲奶奶,单只为他们着想,我也该认真讨好她……”在这孝大过天的古代,一个男人被人指着脊梁说娘亲不守孝道,简武简文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甚至会影响到他们将来娶妻生子。

试问,好人家的女儿,谁肯嫁给这样的男子?

可惜,甄十娘话题一转,“直到六公主送亲宴上,我才知道,婆婆对我……是不死不休的……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卑躬屈膝去讨好,都不能得到她的欢心了。”真诚看着顾彦浦,“人生苦短,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没正面回答,甄十娘隐晦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若真是连太医院都扎手的疑难杂症被迫找到她头上,不用将军府,太医院那边也早就传信来了。

明知是陷阱还往里钻,傻瓜才做!

可是,婆婆病了,做媳妇的不去床前伺疾是大不孝,顾彦浦是帝师出身,又是一代大儒,一旦认准了她不孝,很可能就会甩手离开,不屑再教导简武简文,甚至还会传到万岁耳朵里,影响了简武简文的前途。所以,外人怎么看她无所谓,不用软的,要公然用硬的**老夫人,她必须得到顾彦浦的支持。

静静地看着顾彦浦,甄十娘面色淡定,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顾彦浦爽朗地笑起来,“夫人聪明就在这里,能一针见血地看清本质,不贪分外之事,枉做无用之功。”不知是感慨世人碌碌还是什么,顾彦浦叹息一声,“世间多少人因为堪不透,以为荣华就在眼前,罔断了卿卿性命……”来梧桐镇之前,他首先打探了甄十娘底细,身为一代名儒,若甄十娘果真像传说中是个不守孝道伤风败俗的女人,即便有圣旨,他也不会来做简武简文的老师,闹得晚节不保。

可以说,从万岁和萧煜嘴里,顾彦浦比甄十娘更了解老夫人,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局,之前看到夏菊一脸喜气洋洋,他还真担心甄十娘也堪不透,盲目地以为这是讨好老夫人修复婆媳关系的契机。

毕竟沈钟磬至孝,她若想回归将军府,必须得老夫人点头,否则,就只能被这么金银玉帛地养在外面。

虽不缺吃穿,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却是天大的耻辱。

只是,以她那体质,没沈钟磬护着,一旦被框进将军府,真就是有去无回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又是简武简文的亲娘,再冷情他也不能不插手。

他这是也不赞成自己去给老夫人瞧病了?

甄十娘神色一震。

她赌对了!

瞧见甄十娘目光明亮地看着自己,顾彦浦话题一转,给她泼了一瓢冷水,“你也别高兴,凡事大不过一个孝字,老夫人请你回去侍疾,若你执意不肯,被告到万岁跟前,一顶不孝的帽子扣到头上,绑了你回去惩罚不说,还会影响文哥武哥一生的前途。”

这也是她最担心的!

甄十娘就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头痛,不知该怎么处理和婆婆的关系……”名分到底摆在那,老夫人果真用一个孝字来压她,一心想把她弄进将军府虐个死去活来,还真扎手,她真诚地看着顾彦浦,“先生可有何妙策?”

即说了这些话,他就是想给她出主意吧?

果然,她话音一落,顾彦浦就微微一笑,“所谓男子重孝女子修德,老夫人请夫人进府侍疾,不过是以‘孝’压人,夫人当以‘德’字回之……”

以德回之?

甄十娘就擦擦汗。

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可谓读书万卷了,可是,竟还真没看过那些女戒、女训等倡导什么三纲五常、妇德、妇容之类的鬼书,难道那些宣扬男权至上,压迫妇女的玩意中,真有能治得了老夫人的法宝?

……

冬雨压根就没有见到甄十娘。

第二天一早,便被打发回了上京城。

“……什么,她竟敢不来!”正哼哼唧唧歪在**装病,听了冬雨回禀,老夫人一把将头上的布巾抓下来,腾地坐起来。

冬雨哆哆嗦嗦地向后退了一步,“夫人说……说将军给她禁了足,严令她半年内不得离开祖宅,还有……更……更不许她踏入将军府一步。”

这些沈钟磬的确都跟她说过。

老夫人一下子怔在了那儿!

“……真是反了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夫人把炕沿拍的三响,“……禁足,禁足,她竟敢拿这上不得台面的借口做幌子。”趿鞋下地张罗着备马备车递牌子进宫,“……百事孝为先,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能大过在婆婆跟前侍疾的!”

“夫人还说……”见话没说完老夫人就怒了,冬雨声音有些发颤。

“她还说什么?”刚穿好鞋,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住,目光凶狠地瞪着冬雨,恍然她就是甄十娘。

“夫人还说……”冬雨战战兢兢,“还说……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即嫁了将军,自然要顺从将军,又怕不来诊脉会陷将军于不孝,夫人已令人递牌子给您求了太医。”把甄十娘的书信呈上去“夫人的信。”

“……她竟先递了牌子?”老夫人有些发懵。

老夫人不识字,楚欣怡首先回过神,把信接过去,大体和冬雨说的一致,念到“……媳妇已向万岁陈明,因身患重疾,怕床前伺疾会令母亲染上晦气,严令五位姨娘代媳妇衣不解带地伺候在母亲榻前,直到病愈,稍有不恭,母亲只管训斥责打”时,五个姨娘一阵哗然。

什么?

竟严令我们侍疾?

李彩香首先跳起来,“她以为她是……”对上大姨娘的眼神,声音戛然而止。

是的,不用以为,她就是正妻。

就算不主持中馈,她们这些人也归甄十娘管,只是,五年来,因甄十娘一直不在府里,她们已俨然忘了自己头上还有一个对她们有绝对权利的主母。

再念不下去了,楚欣怡攥着信件的五指都泛着白……

老夫人却是没看见五个姨娘吹胡子瞪眼睛的神情,她面色痴傻地站在那儿,嘴里不住地嘟囔,“……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夫死从子,她这是教训我要听儿子的话?”

碧月紫月也有些傻眼。

她们这面搬出了孝道,那面就搬出了三从四德,都是圣人说的话,谁能告诉她们,到底是孝大,还是三从四德大啊?

正呆傻间,有小丫鬟进来回,“……太医院将大人奉旨来给老夫人诊脉。”

所以的声音顿时一空。

楚欣怡嗷的一声叫起来,“老夫人快躺下!”

被将太医发现老夫人装病,传到万岁耳朵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瞬间,众人都想起了这个茬。

乒乒乓乓,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