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凤鸣岐事先对袁世凯的野心有足够了解,袁鹰的话对他多少还会有些影响。毕竟凤家最主要的财富来源是做官,眼下虽然经营许多店面,但是论起收益还是不能和当官时相提并论。

在北洋政府若是想当个既能赚钱又没什么责任的官,国会议员便是个理想岗位。想当年清室退位第一届国会召开,参众两院议员共计八百有奇,是以称为八百罗汉。 这些人都是地方上民意代表社会精英,除了学问通达的名士才子,就是地方上的富翁大户。想来这些人身家丰厚,不至于向金钱低头失去人格,于百姓而言,也觉得这些人较为可信。

不过事实显然与想象相违背,1913年4月8日国会开幕,各位国家栋梁人中龙凤的第一个议题就是给自己定工资。考虑到国家财政困难民众困苦,各位议员发挥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年俸标准知只定为五千元,与北洋政府简任官也就是次长级大员相同。当时京师物价,一个月二十元足以养家糊口,一千元可以买四合套一座。由此可见,我们伟大的议员先生们虽然身家丰厚,但是追求财富的脚步从未停止,若是以这种心态经营实业,又何愁国家实业不兴,经济不发达?

最早国会是南方革命党人用来制衡袁世凯的手段,政府对国会的影响有限,受伤控制的名额极少。主要是蒙古参议员等边远地区议员,由于议员收入高花头大,一开始袁世凯是拿议员身份当作收买部下的武器,因此,少数能由政府控制的议员名额,比如蒙古的参议员,就成了袁世凯赏人的礼品。

问题在于时移世易,如今的局面与两年前大不相同。自从宋教仁案发生南北开战,袁世凯借着抓特务名义大索京师,把南方议员的议员证尽数收缴,强制遣送出京。在国会里人数占绝对优势的议员被赶走,国会便开不成,从那之后,国会就宣布无限期休会,开会时间等待通知。一个不开会的议员如同前清时候的候补道,没人会巴结这种闲差。不但车马费用一概没有,就连年俸也时常拖欠。

如果说过去当国会议员是恩赐,现在就是个笑话。袁鹰这话若是在京里说,一准被人当面揭穿颜面尽失。拿这话糊弄凤鸣岐,显然是欺负他跟京里联络少,不知道议员是个什么行情。到时候白白花上一笔巨款运动上议员的缺,发现不能回本再后悔也没用处。

问题是凤栖梧的朋友里也有国会议员,更重要的是又关雅竹在,京里的事又哪里瞒得住他。至于说国会重开之类的话,也只好去骗笨蛋。袁世凯为了从日本获得贷款以及支持连二十一条那种条约都肯签,分明是铁了心要做皇帝。一个想要当皇帝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再让自己的眼皮子下面出个国会来掣肘,重开国会的话就像是北洋政府以往的许多承诺一样,注定不会兑现。

只是在表面上他依旧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道:“但不知要想当上议员候补,得用多少钱?”

“这事我也说不好,京津保大都在发行运河公债,其中难免有人知道消息,不惜血本购买。一个保险的数字我也很难给出,只能说按照经验,有大概十万块左右的公债,再加上我从中说项保举,一个议员的身份怎么也不费力。”

“账不能这么算,这中间也要疏通关节,打点上下,总不能让鹰少爷破费,至少也得是十三万。实不相瞒,凤家虽然薄有产业,但是距离这个数目相差也极为悬殊,恐怕有心无力。”

“弱侯,你这是在拿我当外人了。”袁鹰把脸一沉,“我们一见如故,你怎么还会以为我在中间戴帽子?规费这部分你不用管,我是大总统义子螟蛉,有话直接对总统去说,中间不经过他人手脚,谁又能收我的规费?这部分使费是谈不到的事。至于公债这部分开支你也不必担心,你家中古董无数,只要找到几件合适的古董出手,十万大洋须臾可得,不费吹灰之力。一旦国会重开,议员的身价跟着就会往上涨。外地来京里办事的,要是不打点议员门路,只语片字就可坏了他们的前程。到时候年俸加上冰炭两敬,一年的进项怎么也不会少于一万。再说有了议员的身份,地方上没人敢招惹你,做什么生意不能发财?当初那帮南方议员谁家里不是万贯家私,就是这么积攒下来的。再说这议员也就是第一步,老弟做了议员,便等同于次长,干个十年八年,从议员转入部司,再不就是去做议长,前途难以限量,至于进账,那就难以估算了。”

他露出一丝笑容拍拍凤鸣岐的肩膀,“弱侯,男子汉大丈夫做生意就是要胆大手快,看到机会就得下重注,这样才能发横财。瞻前顾后可是撑不了大事的。”

凤鸣岐敷衍着,表示自己会好好考虑一下,并没有明确的表达态度。在他而言,不能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就不好和袁鹰这种人交恶,就这么敷衍搪塞着走下去,对他而言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也只能这么和对方周旋。只是这种搪塞能走到哪一天,自己也说不好。

袁鹰又道:“弱侯,考虑也要加快,晚了就来不及。眼下公债发卖一天一个行情,今天的情形与昨天就不一样。若是又人抢在你前头报效,我这也没有办法,到时候就只能公事公办了。到那时候要是那边也要警力保护,我们手头就那么点人手,也只能先顾着人家交过钱的,凤家那边就只能对不住。咱丑话说在前面,免得到时候自己弟兄不痛快。”

袁鹰自然不会在医院一直停留,说了这番话就转身离开。望着他的背影,凤鸣岐低头琢磨着:

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出来,就足以证明袁鹰这边确实很急。从名义上,袁鹰只是正金银行的协助者,公债发行是否成功与他关系不大。但是从现在他的表现看,显然公债发行与袁鹰的个人利益有极大牵扯,否则绝不至于如此急躁。

再考虑到之前山田那边的表现,凤鸣岐脑子里冒出个想法:袁世凯与小日本之间的账怕不是按数下账,而是谁卖的算谁?多半是袁鹰这边卖的归袁鹰,日本人卖的钱归日本人,所以两下名义上合作,实际彼此竞争,各自为各自的利益奔走,这里面……似乎有漏洞可钻?

就在他想着这事的当口,脚步声再次响起,凤鸣岐只当袁鹰去而复返,直到对方说话,他才直到来的不是袁鹰。

“大少?还有烟么?来一支吧,出来的急,忘了带烟了。”

丁华。

两人在警署虽然名义上是同事,实际并没有什么私交可言,私下里也不来往。尤其是这医院里,更是怎么看也没有他的事。凤鸣岐看了他一眼,递过一支烟:“你怎么也来医院了,有事?”

丁华嬉皮笑脸地接过香烟,点燃之后先死命吸了几口,当香烟抽了一半才说道:“马署长担心大少在医院不安全,安排弟兄来这里保镖。兄弟特意从别人手里抢过这差事,上这保护大少来了。”

“你保护我?”凤鸣岐冷笑一声,“我可有点受不起了,若是遇到刺客,我保准你跑的比兔子还快,什么都指望不上。您还是趁早回家歇着,我这不用人。”

“大少这么说话就太看不起人了。兄弟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很讲义气的,大家认识这么久,不管怎么说,也得算是好朋友,我就是冲着这朋友交情,一直给大少担着天大的干系呢。您倒好,不但一句好话没有,反倒是开口就说我指望不上,这就太让人伤心了。”

“你给我担着干系?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要不你给我说说,我听一听?”

“大少您不是不知道,而是贵人多忘事,把要紧事给忘了!您好好想想,当初您从小的这买过什么东西?”

“我从你这买东西?你没病吧?就你那破家,有什么东西能卖给我的?”

“大少您真是忘了,不过您忘了也没关系,我这给您提个醒,秋风您还记得吧?那封信有好多地方是法文写的吧?这些您总不会都忘得一干二净,都忘了也没关系,我想鹰少爷那一说,一准就什么都想起来了,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