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
面前放着一碗黑糊糊的糊状物,搞不清是用什么粗劣干粮加上点随便摘的野菜胡乱弄的。凤鸣岐从小就吃惯用惯,八仙楼的酒席都吃腻了的主,如何吃得下去这种东西?加上受了半天的刑,从肩胛到肋骨再到两腿乃至脚上,被山田挨个敲了一遍。浑身上下如针扎般的疼,就更没有食欲,看见这些名为食物的东西就一阵阵恶心,索性闭眼不看。
那些被山田雇来的人,大口小口吃的香,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似的。凤鸣岐忍不住道:“我说山田,要不我说你们小日本成不了气候呢,穷气!皇帝不差饿兵,按说归了包堆那么点人,一人一天三斤大饼二斤酱牛肉,吃不穷谁,大家干的都是卖命的买卖,连口好吃食都混不上,又图的是什么?就这玩意,那也是人吃的东西?拿到我们凤家,慢说是人吃,就是喂狗都不行。也难为你们,日本太小也太穷了,你们日本人吃鸡都算过年了,吃口这个也能将就,可是我们中国的爷们,几时受过这个罪啊。”
山田平时在正金银行工作,伙食绝对不算差。可是他现在吃起这种食物也是呼噜有声,和下酒席也没什么区别。等到他放下饭碗,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模样,“凤大少是到日本留学过的,对我们国家的情形有所了解,我承认,我们的国家很贫穷,资源少,土地贫瘠,跟贵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虽然我们的国家比你们先进强大,但是我们国家的农民与贵国的农民想必,生活水平更糟糕。至少中国农民的口粮,比我们的要多。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们才必须要奋斗,让自己变得强大,为自己的国民,为自己的亲人,夺取足够的物资,夺取足够的生存空间。在这个大目标面前,个人的口腹之欲,不值一提!”
他看看凤鸣岐,“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即使在被俘之后,还试图用计策离间我们。包括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或是露出破绽以便于你的人把你救出去。可惜,你的小智慧在帝国军人面前,并没有什么价值。在我看来你的所谓智慧就像小孩子的把戏一样可笑。”
他嘿嘿笑了两声,“如果我派人去购买你说的食物,很快就会留下线索,让人顺藤摸瓜找上门来。运河帮的实力我很清楚,全通州的熟食店都有他们的耳目,想要从食物上下手调查简直轻而易举,你觉得我会露出这种破绽么?”
凤鸣岐看看他,“你心眼倒是不少,可惜啊,跟我一样,就只有害人的心,没有行善的心,这辈子你也就到这了,长不了个。”
山田微微一笑,又从公事包里把榔头拿了出来,“昨天和凤大少的探讨,让我受益良多。过去我以为,这种原始的工具,在刑具里只能算是下里巴人,上不了台面。昨天和凤大少切磋才领悟到,没有没用的刑具,只有无能的审问官。如果用心研究,即便是这件小玩意,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昨天被捉之后,山田就像个细心的产业工人检修机器一样,拿着榔头从凤鸣岐的两肩胛,一路敲到脚趾头。用力均匀,落锤不轻不重,按照他的说法,轻了固然起不到作用,但是太重了,也会让人瞬间昏迷,同样起不到刑讯的作用。这种不紧不慢地敲法,仿佛每一记都是敲在凤鸣岐心口上,让他疼的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周身的神经伴随着一次次锤落,就仿佛被塞进高炉里,经过一次重新锻打一样。
凤鸣岐的意志绷紧成了一根细线,每一次锤落,都可能将这根线砸断、摧毁,让他屈服在山田脚下。凤鸣岐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也不是能受罪的主。就算是让他干革命,如果分配给他受苦的活计他也是做不来的。眼下这种刑罚,是他生平所未遭遇的痛苦,乃至于每一次锤落下时,他都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应该屈服了,或者在下一击时一定会屈服。但是他每一次想要屈服时,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关雅竹的脸,以及她对自己的笑容,那期待的眼神,那赞许的目光。尤其是这两天,她那热情如火的神情,形成了最好的麻醉药,让凤鸣岐每每面对绝境时,都能生出新的力量和痛苦抗衡。
不能让雅竹失望,不能做叛徒……不能给凤家祖宗丢脸,不能给通州老少爷们丢脸……靠着这种想法武装自己,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刑罚,总算是没在东洋人面前丢人。不但没哭爹叫娘,相反还按着运河帮里好汉出山立字号的规矩,哼起了:“我主爷咸阳登大宝……”
只是这种面子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凤鸣岐的胸前火烧火燎的疼,他估摸着,肋骨多半是折了几根,一喘气肺部就疼,也不知是不是戳破了脏器。身上的骨头有几处骨折,都是这小鬼子的杰作。更可怕的是,这还只是个开始,如果他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接下来的折磨,只怕没完没了直到要了自己的命。
凤鸣岐承认,自己比不上赵长发那种勇士,没有坦然面对死亡的勇气。他对于生存有着巨大渴望,就像对于享受有着巨大追求一样。他不想死,他的好日子刚开始,和关雅竹的关系刚刚破冰,又怎么愿意就这么死了?可是要让他真的向日本人屈服,为了自己可以活下去,就出卖灵魂与尊严,交出对方想要的东西,被自己喜欢的女人以及乡亲鄙视,也是凤鸣岐所不能接受的结局。
他是个矫情的人,既想要好日子,也想要好生活,哪个都不想丢弃。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通州城里的家人能找到这里,把自己救出去。自己被绑架,对方肯定是要送信索取扳指的,家里人不能看着自己不管,只要救应及时方法得当,还是有一线机会。只是时间……必须要快。如果再晚一些,一是自己不知道是否能坚持,二是就算自己坚持下来,身体是否依旧完整,可就难说了。
山田这时已经来到凤鸣岐面前,上下打量几眼,“凤大少,其实我真诚地建议你吃掉那些食物,补充养分。虽然它的味道不好,但是里面饱含盐分以及人体维生所需的营养,我希望你以一个相对健康的状态,帮助我完成接下来的试验。如果样本的身体有缺陷,得到的数据也是不准确的,这与科学精神相违背。”
凤鸣岐冷哼一声,“山田,你这话说的就外行。咱中国的老爷们,不是你们东洋萝卜头,一顿饭不吃就不行了。咱肚里有油水,就我从小到大吃的东西,你们国家天皇未准见过。你说那营养什么的东西,我是不明白,我就知道我吃的比你们吃的好。看看咱的个头,就知道两边谁体格好了。就咱这身子骨,榔头碎了我都不带有事,尽管来吧。我这几天正想到澡堂子找个人给我捏捏脚的,这回你这一来,就省我事了,多用点劲,好好伺候着。”
“既然尊驾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山田冷笑一声,再次举起了榔头,凤鸣岐下意识地闭上眼,丹田里运上一口气,浑身肌肉绷紧,准备迎接又一轮的痛苦旅程。
砰!
这次榔头并没有落下,反倒是响起了一声抢响。凤鸣岐第一反应,只当是谁的枪走火。但是随即,接二连三的枪声响成爆豆,凤鸣岐才知道,这不是走火,而是真的在驳火。
他睁开眼,只见山田的身子倒在一边,脑袋上多了个窟窿,血已经流了一地。那些他雇来的人,正举着枪朝着外面胡乱射击,还有人朝着凤鸣岐走过来,但是没走几步,就被子弹击中倒在地上。
在昨天的审讯里,凤鸣岐已经了解到一些信息,比如之前袭击自己家的那些土匪,与这些人一样,都是山田雇佣的江洋大盗。这年头世道艰难,绿林日月也不好过。大多数盗贼自己其实也揭不开锅。有人肯出大价钱,就有的是人卖命。
虽然日本人向来小家子气,给钱给的墨迹,但是总归也算金主。一把老头票洒下来,就有人给他卖命。这些人都算是悍匪那一级别,个个身手不弱,不少都是在地方做下大案的凶人,官府拿他们都没办法。是以人数虽然少,战斗力却未必低。
只是对方先声夺人,一枪打掉了山田这个首领,剩下的强盗都有些慌乱。毕竟山田是头目,把他打死,大家到谁手里去拿钱都没把握。士气上很有些低落,心思也不齐。
再者就是土匪手上的枪支不多,这年月虽然枪支泛滥,但是民间的枪支总归有限,好枪更少。大部分都是长枪,威力大,但是不便于携带。至于短枪,多是自己造的火枪,威力准头都不怎么样,只能吓唬老百姓。像是凤鸣岐佩戴的柯尔特,那是正经洋行里的好枪,一支枪的价钱就够几个强人卖命,没几个人有。
比枪更金贵的是子弹,这些强人从日本人手里得到了几支枪,但是子弹少的可怜,又看不到人在哪,不敢乱开枪,结果火力被外面的人压制住,谁乱动说不定就会挨枪子。
双方的驳火时间不长,可是战事很是紧张,已经有四五个土匪中弹身亡,还有受伤的。凤鸣岐这时已经听出来,外面来的只有一个人,最多两支枪,就是这么一个人以及微弱的火力,就压制了整个小庙里的人马,通州城几时又出了这么个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