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李梅和范志军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公安局城南分局,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负责此案的薛飞和詹凌燕两位警察。

“请坐吧。”詹凌燕招呼他们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她关上办公室的门,跟薛飞一起坐在了这对父母的面前。

“两位警官,请问你们有线索了吗?晓光他现在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詹凌燕望了一眼搭档:“我来跟他们说这事,好吗?”薛飞点了点头。

詹凌燕望向这对父母,抿了一下嘴唇,对他们说:“我接下来要跟你们说的事情,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李梅的心脏暂停了跳动。她看电视,也看电影,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后面往往会接怎样的内容。但她告诉自己这不可能,那毕竟是影视中戏剧化的处理。现实生活中,所谓的“做好心理准备”,也许就是孩子暂时没找到的意思。她眼角的余光瞄向了旁边的范志军,发现他也是一脸呆滞,仿佛呼吸都停滞了。他们俩的喉咙中,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詹凌燕对李梅说:“是这样的,我们早上离开你家后,立刻让实习警员把整条街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看。这些录像,我可以播放给你们看。”

说着,詹凌燕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示意他们俩坐过来。她点击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播放其中一段视频。从拍摄角度来看,这段视频应该是街道对面的摄像头拍到的。那个穿着一身黑色套头衫的神秘人和一个穿着卫衣、休闲裤的男孩从筒子楼里走了出来。詹凌燕按下暂停键,问李梅:“你看,这个男孩是范晓光吗?”

由于是夜里,路灯有些黯淡,加上两个人都是埋着头走路的,看不清脸,但李梅仍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儿子,指着屏幕说道:“对,这是晓光!他昨天晚上喝了酒,衣服都没脱就睡了,穿的就是这套衣服!”

詹凌燕点点头:“你家里的监控视频显示,范晓光和那个神秘人是凌晨3点41分56秒离开房间的。而这段视频,是凌晨3点46分拍到的,时间上吻合。也就是说,他们俩离开家之后,就下了楼,然后走到了街上。”

范志军说:“能把画面放大些,看看这个跟晓光在一起的人是谁吗?”

薛飞说:“我们和技术部门的人早就把画面放大来看过了。但光线太暗了,这个人又戴着帽子,全程低着头走路,所以我们无法辨认他的长相。只能从身高和体型上来判断,此人身高一米七左右,体型匀称,不胖也不瘦。从衣着来看,初步判断是男性,但由于他(她)穿的衣服裤子都是宽松样式的,身体轮廓不明显,所以也不排除是女性的可能性。”

李梅更关心的是儿子的去向,问道:“只有这一段监控录像吗?他们朝哪个方向走去了,知道吗?”

詹凌燕说:“我们的实习警员非常认真负责,根据监控录像上显示的他们行走的方向,把相应街道的监控录像都调出来了。结果发现,他们一共走过了五条街,步行了大约四十五分钟。最后,沿着顺河街的一个梯坎,走到了江边。摄像头能拍摄到的,就到这里了。江边是没有摄像头的,所以监控录像到此为止。”

“顺河街的梯坎……”范志军说,“晓光小时候,我经常带他下河游泳,就是从这里走到江边的。”

“是吗?如此看来,范晓光对这个地方是有感情的。”詹凌燕说。

“就是说,晓光和另外那个人,在凌晨四点半左右到了江边?那我们赶快去江边找呀,看他们还在不在那里!”范志军说。

詹凌燕说:“我们已经找过了,没有在江边发现他们。”她顿了一下,“但是,有人看到了他们。”

“谁?”李梅和范志军一起问。

“顺河街一家面馆的老板和两名员工。他们是卖早点的,四点过就起床做早餐的准备工作了。这家店一面临街,一面临江。当时老板和员工在临江这边的露台上准备食材,听到江边有说话的声音,觉得有点奇怪,心想这大半夜的,江边怎么会有人,就循声望去,发现黑黢黢的江边,果然站着两个人,他们拥抱在一起,似乎说着情话。其中一个人举着手机,不断地给他们俩自拍。手机的闪光灯闪了好多次,说明他们拍了很多张照片。”

这段叙述令李梅和范志军目瞪口呆。李梅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瞠目结舌道:“你是说,晓光跟那个人……跑到河边来……幽会?”

“而且还有可能是跟男人?”范志军更加不能接受。

“根据面馆老板的描述,似乎是这样的。当然这是他的猜测,因为他实际上没听清他们俩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他能肯定他们是抱在一起的,并且十分亲密。从这一点来看,范晓光跟这个人,一定不是普通的关系。”詹凌燕说。

范志军瞪着眼睛望向李梅:“我才离开你们一年多,你把晓光教成什么样了?他半夜三更跑出来,跟一个男人……好吧,也有可能是女人。但这也太荒唐了!一个初二的孩子,就会做这种事了?!”

“什么叫我把他教成这样?”李梅愤慨道,“我一个人带孩子,还要开网店,我容易吗?再说我也没有不管他呀,监控都装到他房间里了,我还要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说这事!说不定就是因为你装监控,激起了他的叛逆心理,他才做出这些离经叛道的事!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我让你一个人带了吗?我倒是想接过去住一阵,你让吗?!”

“诶诶,好了,这是公安局,别在这儿大声嚷嚷。你们不关心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吗?”薛飞说。

俩人停止吵架,望向两位警察。詹凌燕沉吟片刻,说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我希望你们做好心理准备的。”

李梅的心再次攥紧了,盯着这位女警官。詹凌燕说:“据目击者——也就是面馆老板和那两名员工说,五点左右,范晓光和另外那个人,手牵着手朝江水中走去,然后……”

李梅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然后什么?他们在江里游泳?”

“不,他们一直牵着手朝江中心走去,直至……江水没过了他们的头顶,然后就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了。”

办公室里,静默了十几秒。

“不!这怎么可能?!”李梅嘶吼起来,泪水溢出眼眶,“他们是不是看错了?晓光怎么会……他平时很活泼开朗的呀!他不可能……不可能轻生的!”

范志军也浑身颤抖起来:“对,他们看到的这两个人,真的是晓光……和那谁吗?凌晨五点过,天都没亮,他们看清楚了吗?”

詹凌燕说:“这件事,我们已经证实过了。面馆老板和员工看到这一幕后惊呆了,他们拼命在露台上喊,希望能劝阻他们。但这两个人似乎心意已决,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径直走入了江中。面馆老板等人盯着水面看了许久,确定他们不可能浮起来之后,赶紧打电话报了警。公安局的另外两位同事,就立刻赶去现场了。

“当时,我和薛飞警官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来到你家了解到范晓光失踪的事情,回到公安局,听到同事说凌晨五点的时候,有两个人溺水自杀了,才把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然后,我们把面馆的三位目击者请到了公安局来,让他们看监控录像。他们三个人十分肯定地说,这就是他们看到的,溺水自杀的两个人。”

薛飞补充道:“并且,面馆的其中一个员工,还用手机拍下了几张照片。我们比对过了,确实就是监控录像中的范晓光和另外那个人。”

“可是……晓光是会游泳的呀!他四、五岁的时候,我就教会他游泳了!书上不是说,会游泳的人是没法溺水自杀的吗?他们会出于求生的本能,浮出水面呼吸空气呀!”范志军焦急地说。

“那是一个人的时候吧。但他们是两个人一起牵着手入水的,如果心意坚决,加上有另外一个人攥着自己的手,恐怕就很难再浮上来了……”詹凌燕露出遗憾的表情。

李梅身体摇晃,几欲昏倒。詹凌燕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好。范志军掩面痛哭,泣不成声。两位警察也没有安慰,他们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没有意义。

良久,范志军抹掉眼泪,说道:“那么警官,请问你们组织打捞队,进行打捞了吗?”

“当然,另外两位负责此事的警察赶赴现场后,就立刻组织江边的渔船进行打捞了。目前正在进行中,有了结果后,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的。”薛飞说。

“那我……现在就去江边……”李梅有气无力地站起来。

“我建议你们不要去。”詹凌燕说,“被江水泡涨的尸体,会惨不忍睹。相信我,你们会受不了的。”

李梅站在原地,像风中的稻草人一样僵硬、木讷,摇摇欲坠。范志军却再也按捺不住,爆发了,吼道:

“李梅,才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你就逼死了我们的儿子!你不让我跟他见面;在他房间里安监控,像对待犯人一样监视他;还逼着他跟你当什么内衣模特!你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在伤害他?!晓光这孩子我是知道的,他表面上看起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但实际上,他内心也有脆弱的一面。你一天到晚忙着开你的网店,可曾跟他好好地沟通过,了解他内心的想法?以前他还能跟我说上几句心里话,可你不准他跟我见面,他有什么心事,找谁诉说?李梅,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也净身出户了,儿子也判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你为什么要一直折磨我和儿子!现在逼死了他,你罪该万死!”

情绪失控的范志军指着前妻的鼻子一通臭骂,恨不得抽上她几耳光。李梅一声不吭,默默受着,等他骂完了,她抬起头来,一双泪眼望着前夫。范志军以为她要发作,或者跟自己拼命,不料,李梅跟他鞠了个躬,哽咽着说道: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晓光。我会给你们个交代的。”

说完这句话,她擦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警察的办公室。詹凌燕觉得她这情绪有点不对,跟范志军说:“你说得太过分了,她纵有千错万错,始终是孩子的母亲。现在孩子出事了,她心里能好过吗?你这么落井下石,算什么男人?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要是个爷们儿,就赶紧追上去说几句好话,别再闹出人命来!”

范志军只有点头,自觉刚才那番不留情面的指责,的确是过分了些。要是李梅真的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实非他所愿。于是,他快步追了上去。

李梅是跑着离开公安局的,没注意到公安局的门口站着一个认识的人。范志军追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跑远了,范志军正打算撵上去,一个人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正是跟着他们来到公安局的何桂瑶,她说:“干嘛呀,你想跟她重归于好呀?”

范志军甩开何桂瑶的胳膊:“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晓光他……跳河自杀了!”

“啊?”这事出乎意料,何桂瑶也呆住了。

“我刚才一时没忍住,痛骂了李梅一顿。她表现有些反常,也没跟我吵,还说会给我个交代。我怕她做傻事,还是上去说两句好话吧。”

“不用了,”何桂瑶指着街边说,“你看,她已经打车走了。”

范志军一看,果然如此。李梅刚好钻进了一辆的士。但他心里始终有些不安,说道:“我还是到她家去一趟吧,万一……”

何桂瑶再次拉住了他:“志军,相信我,这种时候,她只想一个人待会儿。她是成年人,做事有分寸的。你要是去了,更给她心里添堵。晓光是你们俩的儿子,你现在的情绪也不比她好,又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呢?”

范志军叹了口气,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是啊……晓光这么乖的孩子,我一想到他已经不再这世上了……”他说不下去了,喉咙仿佛被一团又干又涩的棉花堵住了。

何桂瑶抚摸着范志军的背,说着宽慰的话,然后打了辆车,带着悲伤不已的丈夫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