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让杨宗濂说着了,朱氏兄弟创办轮船公司并不顺利。先是亲属强烈反对,他的族叔对他说,什么人都可以办轮船公司,就是朱家不能办。你办轮运,就好比亲子杀父,要罪加一等。消息传出,整个沙船帮更是翻了天,朱其昂从前积攒的好口碑,一扫而光,都骂他是汉奸,要帮着洋人整垮自己兄弟。恰巧有个水手,久未领到工钱,家里眼看要揭不开锅,心里烦,打了自己的老婆。女人想不开,跳水死了。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竟然把死人抬到朱家门前,声称是朱其昂要办轮船公司,把人逼死了。
这样一来,亲朋好友都来相劝,不要出头办轮运了,何苦得罪整个沙船帮。你想从轮运上挣钱,暗中入股洋轮公司就是了,好多人都是那么干的。朱其昂被人劝烦了,他敢作敢当的性子反而被激了出来。他在门前贴出告示,说受北洋傅相重托,不能言而无信,轮船公司他是办定了。兹定于某年某月某日,朱某人将坐井观天,大开院门,沙船帮的兄弟,有想杀他泄愤的,尽管前来,他决不还手。如果他有幸活过当日,转天他就筹办轮运,到时候休再怪朱某。
这是近乎无赖的手段。那天围着看热闹的不少,恨不得一刀捅掉朱其昂的大有人在,但没有谁傻到真动手。朱其昂的午饭也是摆在院子里吃的,他一边坦然吃饭一边说:“谁有胆子,尽管放马过来好了。”他的兄弟亲人,都紧张地躲在后面,准备万一真有人跳出来,大家好窜出去救人。一直到太阳落山,没人出头。朱其昂亲自动手收拾茶几,笑着对围在门口的人说:“爷们,散了吧,从明天开始,我就堂堂正正办轮运了,有想附股挣钱的,尽管来找我,银子不咬手!可以和我记仇,可不要与银子过不去呐!”
他首先去劝自己的族叔入股,他族叔说:“咱们叔侄一场,我不反对你就不错了,想让我入股,那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好了。”
朱其昂大惑不解:“老叔,这又是何必呢?你附股在洋人那里,替洋人赚钱,何不到我这边,一样赚钱,还帮了你老侄子一把。”
“在洋人那里赚钱,我信。在你这里,我信不过。”族叔说,“洋轮公司动辄数十万两的本钱,花旗国的旗昌公司更是一百余万两,听你说北洋只拿二十万两,还不知道能不能给,靠这点银子,怎么与洋轮竞争?”
朱其昂说:“不能说只有二十万两,我已经与李傅相说好,从沪局和闽局领到的轮船,可以先迟付一年半载。另外,如果商股不足,购船的欠款部分也可以算为官股,你算算,这岂止是二十万两?”
“老侄子,等你赚到钱了,我第一个入股总可以吧?”族叔说,“不是我信不过你,是我信不过官。从古至今,只见到官家向商人收税催捐,何曾有官家拿官款帮着商人挣银子?”
族叔态度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
而从官局领轮船的事情也泡了汤。
朱其昂兴冲冲去找江南制造总局的冯焌光,看能拨给他几艘轮船。冯焌光看过李鸿章的亲笔信,扔到桌上道:“朱兄,中堂乃封疆大吏,日理万机,不了解兵轮和商轮的不同也就罢了。你是跑海运的,难道不知道兵轮与商轮根本不是一回事吗?”
朱其昂有些纳闷道:“我当然知道,兵轮用来作战,商轮用来运货。兵轮不装火炮,不就可以用来运货了?”
“看来你真是外行,那我来给你补补课。”冯焌光告诉朱其昂,兵轮追求的是速度,底尖,舱小,便于快速行进;而商船主要是运客载货,底阔,舱大,速度慢,用兵轮当作商轮根本行不通。
朱其昂这才发觉自己闹了大笑话,平日里也见过外洋兵舰和商轮,都是在水上行驶的庞然大物,没想到竟然不是一路货。见状,他掩饰说:“我也和中堂说过,兵轮和商轮恐怕有所不同。中堂说都是轮船,无非是把兵船的炮卸掉。听冯总办这么说,兵轮船舱小,小就小点,能将就用也行。”
“这又是外行话了吧朱兄,你就是拿正经的商轮来与洋人轮船公司竞争也未必能争得过,你拿兵轮去运货,更是死路一条。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别在上海滩闹笑话。李中堂要拿兵轮来办轮船公司,这话好说不好听,你没什么,传出去对李中堂声望有损!”冯焌光一口回绝了。
“福州船政局是专门制造轮船,不知有无货轮?”朱其昂还是不死心。
“这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朱兄,绝对没有。左大帅创办福州船政局,就是为了造兵舰,哪里会有货轮?”冯焌光言之凿凿。
“那如果请沪局来造商轮,要用多少时间?”
“造轮船不是做娃子玩意,哪能说造就造?从船型设计,到锅炉汽机,还有用材用料,都要另起炉灶,你要个三条两条,偌大的制造局要专门为你造?我劝老兄打消这个念头。还有,就是同意给你造商轮,没有一年时间也造不出来。”
朱其昂败兴而归,他不明白,冯焌光为什么连造商轮也这样抵触。托人侧面打探,原来他有自己的小九九,造兵轮,由沿海各省认领,最终是官家掏银子,无非早一天晚一天,总归会有着落。造商轮等着商人来买,自己岂不是要像商贩一样,不但要生产,还要四处推销?赚不赚钱不说,自己堂堂官办制造局总办,四品道台,丢不起这个脸。
这实在是他所料不及。
朱其昂彻底打消了从沪局或闽局拨领商轮的计划,这对他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赤着两手让他如何办轮运?回到家里,他一筹莫展。朱其诏提醒说:“一个人发愁不是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不如把李家兄弟请过来商量。”
朱其诏所说的李家兄弟,就是杭州丝商李振玉。因为当年与另一家丝商争货源闹得几乎要出人命,朱其昂借助沙船帮的威望帮忙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两人亲如兄弟。此人是秀才出身,足智多谋,遇到难事,朱其昂总要和他商量。
李振玉很快就过来了,听朱其昂说完便道:“老弟,这件事不能轻易放弃。有李中堂坐镇,你怕什么?创办轮船招商公局是件大买卖,将来必有利可图。即便无利可图,傍上李中堂这棵大树,也是千金不换。”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没有商轮可领,让我怎么办?”朱其昂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李振玉分析道:“办法当然有,找李中堂就是。这件事对你重要,对李中堂同样重要。我从你话里听出来了,李中堂办这个轮船招商公局原本就不只是为了运糟粮,也不只是为了赚几个钱,他有个大办洋务、以商求富、以富求强的鸿鹄之志。这是他主政北洋放的第一把大火,你想,他能让这把火只冒烟烧不起来?”
“李中堂寄予我千钧厚望,所以我才倍加苦恼。”朱其昂深感压力不小。
“这就要两方面看了,对你是压力,换个角度看,也是争取李中堂支持的筹码。你只要让李中堂看到希望,提出的要求又冠冕堂皇,李中堂必然全力支持。”
朱其昂眼睛一亮道:“下一步怎么走,我想听听老哥的高见。”
“说不上高见,你当初向中堂提过,北洋也答应出钱,拿这个钱先买三四条货轮,架子一撑起来,轮运就算办成了,那时候不愁商股不来。”
朱其昂恍然道:“对,我是当局者迷。当初就说过这话,被李中堂一句话堵了回来。只是要李中堂出银子,这话怎么说得好好掂量一下。”
“老弟有三寸不烂金舌,何愁话不好说?目前最紧要的是,你要见几个人,先争取一下商股,到了李中堂那里说起来也好听。”
“现成的财神就在眼前,还用求别人?”朱其昂热切地望着李振玉。
李振玉说:“我当然支持老弟,如果到时候方便,十万八万都不在话下。不过,你要办的是大事,不能只局限眼前的人。你应当把我当缸底米,轻易不动用才是正办。”
朱其昂深以为然,去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阜康钱庄的胡雪岩。朱其昂所在的沙船帮遍布江南水网,胡雪岩开着当铺、钱庄和药行,还给左宗棠采买军械,与他多有往来。尤其是当年左宗棠在浙江与太平军作战,胡雪岩从上海采购的洋枪、子药,全靠朱其昂托沙船帮的兄弟设法承运,因此他的面子不能不给。不过在胡雪岩眼里,朱其昂说话办事,义气有余,慎独不足,没必要得罪他,也没必要实话实说,反正能不能办起来难说得很。所以他很热情地表示,轮船招商公局一挂牌,只要他手头方便,一定附股。
朱其昂见的第二个人叫郁森盛,人称郁老四,也是沙船帮的头面人物,他眼光毒,早在数年前就卖掉沙船,在怡和轮船公司附股,朱其昂希望到时候他能把附股拉过来。郁森盛说得也很痛快,答应到时候至少拿万把两银子。郁森盛又帮朱其昂引见几个在洋行有附股的商人,他们表示到时候就把洋股退掉。这粗粗一算,已有十几万两银子了。
朱其昂再次到了天津,直督行馆一片喜气,原来同治帝十月要大婚,大赦天下,酬庸功臣,李鸿章已经加恩晋武英殿大学士,这是曾国藩去世遗出的空缺,时年五十岁的李鸿章,在六名大学士中是最年轻的。有此喜气垫底,朱其昂信心大增,把闽沪二局均无轮船可领的实情相告,李鸿章倒是没有怎么犹豫,说:“我已经把筹办轮运的事情写信给王爷,王爷复信说,好好办,办出样子来,一切好说。这是莫大的鼓励支持,也是极重的责任。现在没有官轮可领,这是我考虑不周,但轮船招商的事不能停。我想,你专门来见我,总不会是来告诉我,没有官轮,就不办了吧?”
朱其昂拍着胸脯道:“卑职不能办那种半吊子事!中堂办轮运是高瞻远瞩的创举,怎么可能半途而废!官轮没有,可以从洋人那里买商轮。”
“商轮价值不菲,光靠官款不行。当初你说过招商附股四五十万两的话,你是说大话还是实有其事?”
朱其昂说:“四五十万两有绝对把握。只是商人看不到轮船的影子不会放心,没有官款在里面也不放心。所以,必须先把轮船招商的牌子挂出去,买上几条轮船先在江海之中跑起来,商人们才肯附股,不然,他们认为我朱某人是空手套白狼。”
“好,就依你所议。我已经与陈子敬议过,打算从直隶练兵饷里借给你二十万串钱。记住,是借款,要付利息的,将来轮船招商是赚是赔,这笔银子都必须还。”李鸿章又从袖管里抽出一摞银票说,“云甫,这是我多年积下的养廉银,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交给你入股,你记住,不是借款,是入股。轮船公司办砸了,我这五万两就打了水漂。我之所以还敢交给你,一则是我知道你遇到了难处,我要帮帮你。二则我给你肩上再压担子,有我这五万两私款入股,你就是为了我,也应该好好用心才是。轮船公司是北洋办的第一个求富洋务,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我的一番苦心,你总该明白。”
这下真把朱其昂感动了,他双手接过银票,眼含热泪说:“傅相,粉身碎骨卑职也要把轮船公司办下去。不为别的,就为傅相这番信赖!”
“云甫,我不要你捐躯,我只要你办好轮船招商。现在办洋务太难,说闲话拆台的人太多了,开了头,只能办好,不能办砸。咱丑话说在前头,直隶二十万串钱不能肉包子打狗。我就给你一年之期,到期后你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我还回来。还有,建货栈、建分局,一概由你招商办理,不要再指望直隶出钱。”
朱其昂保证道:“中堂放心,卑职以身家作抵也要把轮船招商办起来。卑职还兼着浙江海运局委员的差使,海运局的款子也可以先挪一挪。”
“你回去就好好筹办,我先下个札子给你,到时候办出眉目,我上奏朝廷正式任命你为总办。”李鸿章说办就办,交代文案立即将札委拿来交给朱其昂,“云甫,我对你寄予厚望,这札子虽小,却重于万钧,望你能够体会得到。”
二十万串制钱,扣掉一年的利息,实领十八万八千串,折合白银十二万三千两。朱其昂以自己的沙船来算,一条最大号的沙船七八千两银子,一艘轮船大约抵四条沙船,大约三万两银子足够,先买三条花不了十万两,剩余还有三万两可以支应,勉强可以开张了。
一回到上海,他立即找李振玉、胡雪岩商量购买洋轮的事。胡雪岩对洋轮略有了解,说货轮价格昂贵,好的十几万两、几十万两都有,差的也要六七万。考虑到朱其昂手里只有十几万两银子可用,建议他先买几条二手货,这样比较合算。
朱其昂与洋行不熟,但他不想假手于人,自己必须尽快与洋行建立关系,所以他亲自出马,以轮船招商公局总办的身份,抛开中国买办,单与洋人公司的大班谈。他拿出江湖本领,大刀阔斧拦腰砍价,花五万五千两向大英轮船购买“伊敦”号轮船,可载漕粮七千石,时速十一海里;又经惇信洋行,花十万两从利物浦订定一艘轮船,命名为“永清”号,花七万四千两向苏格兰订购“福星”号,两轮均可载漕米一万石;还通过德商经手,花八万三千两购买了“利运”号一艘,也可载漕粮一万石。这样共花三十多万两,购买四艘轮船,一趟可装漕粮三万七千石。浙江每年海运漕粮三十多万石,这四艘轮船,四五个往返,就可运二十万石,漕粮海运完全不必担忧了。
但是,银子花得也是如流水一般。四艘轮船先付三成船价,十多万两花掉了,在上海、天津租货栈、建分局,两万两又花掉了。朱其昂手里几乎没了流水,幸亏他把钱庄、当铺盘了盘,总算筹到了七八万两,算自己入股。得赶紧招商股!不然轮船到岸,就要交全款,那可是十几万两呢!
朱其昂去找胡雪岩、郁老四,两人话说得很漂亮,但就是没有银子。他又找丝商李振玉,李振玉曾经说过如果轮船公司办起来,他出十万八万都不成问题,没想到他也推托道:“云甫,现在正和洋人交易,大出大进,流水需要最多。我手头实在有些紧,十万肯定没有,只能先入股一万,聊表支持。”
手头再紧,也不至于说好的十万,缩成了一万!
朱其昂问得紧了,李振玉说:“云甫,我可是听到一种说法,上海道和两江何总督都对北洋在上海办轮运有看法。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北洋李中堂固然面子大,但毕竟是在南洋的地盘上,关系处理不好,你这轮运公司要是胎死腹中,那可就赔大了!”
“不能够啊!”朱其昂有些不相信,“当初我拿着北洋李中堂的札子去见海关沈观察,他很痛快,极表支持。”
李振玉说:“信不信由你,你还是先去见过沈观察,问句确实的话再说。恕我直言,云甫,地方关系还没处理好,你就大笔一挥,买了四艘洋轮,又开分局租货栈,气魄是够大,但有些太仓促了。”
朱其昂连忙去海关道台衙门见沈秉成。沈秉成解释说:“朱老兄,是有这么档子事。你要办的船局,既要享受运漕回船免税,又要享受洋轮免捐免厘,风气一开,江海关税那可就大受影响。你老兄替我想一想,我这海关道难不难?”
沈秉成担心税收减少,并非没有道理。咸丰十年(1860年)后,根据新签订的条约,洋人在大清贸易只在海关交二厘五的子口税,凭税单便可畅行无阻。而大清商人则要交厘税,名义是值百抽一,实际已到了值百抽五以上。而且厘卡重重,特别是长途贩运,重复交厘,商人负担十分沉重。此外,还有各种名目的捐输,也是只对中国商人征收。正因如此,许多华商便搭乘洋轮,以洋商的名义经营,借此减轻税负。北洋在上海设轮船招商,按照洋轮公司的纳税章程来纳税,显然会减少地方税收。
朱其昂急得直跺脚:“沈观察,我这轮船公司将来主要是把托名洋人公司的轮船招过来,本来他们附在洋人公司,就是为了免捐免厘,转归到我的轮船公司,对你关税毫无影响啊。”
“话不能这样说,托名于洋人公司,有条约摆在哪里,明知道也没办法。可是归到你的名下,就应当与普通商人一样,交捐交厘,一文也不能少。不然,风气所及,互相攀比,以后厘税都受影响。”
朱其昂还要争执,沈秉成已经颇不耐烦:“云甫兄,实话说吧,这是上头的意思,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想通融,也不敢呢。你呀,别在我这里瞎耽误工夫,要么,你去见何总督,有他发话下来,我概无二话,或者你赶紧请北洋李中堂出面,让他们南北洋去扯。”
不等朱其昂说话,沈秉成就端茶送客了。
朱其昂与两江总督何璟没有交情,贸然去见,见上见不上先不说,必定碰一鼻子灰!没办法,只有找北洋李中堂。他赶紧写一封信,让弟弟朱其诏亲自去天津一趟。一来一往,用去了七八天时间。弟弟捎话回来,李中堂很生气,已经写信给何总督严加驳斥。李中堂还捎话,不要动摇,由他与南洋交涉,一定不会半途而废。
朱其昂按着性子,又等五六天,再去海关道衙门向沈秉成打探消息。沈秉成说:“不错,李中堂是给何总督写信,把何总督和我都训一通。我无所谓,上宪要训就训,我听着就是。可是何总督是南洋大臣,并非北洋属吏,李中堂这种作派,就有些欺人太甚了。”
“沈观察,那船局的事,何总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我刚从金陵回来,何总督受了气,全撒到我头上了。我白吃了一肚子气,什么指示也没得到,你且等着吧。”
“哎呀我的沈大人,眼看着轮船就到了,我如何等得起!”
“等不起也得等!”
天津的李鸿章,收到了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何璟的复函,表示并非他不支持轮运,实在是海关方面认为窒碍多端,请暂缓办理。李鸿章亲自给何璟回信,先是讲了朝廷催促试办轮运的过程,再讲为什么委托朱其昂总办其事。针对何璟试办不成的担心,他开导说:“法者因时变通,尤待后人而行。凡事经始最难,若不认真试行,焉知其法之良否。鸿章与执事分任通商,合力讲求利病,为他日官轮招商之嚆矢,庶于大局有裨。”对于沈秉成所说的弊端,李鸿章在信中就说得不客气了:
沈道暗于事情,又本不愿官轮招商,实恐轮船畅行,老关税项大减。实不知近来华商附搭洋轮,亦有殷实沙户在内。我既不能禁华商之附搭洋轮,又何必禁华商之自购轮船。我但令招商之轮船与搭洋船之华商一律收税,而稍示宽假,不加厘捐,其货物落地分销后,商贾仍照内地定章捐厘,于饷源无甚窒碍。苏浙海运漕粮年逾百万石,朱守购船四艘,仅求拔浙江漕粮二十万石,可补沙船之不足,非夺沙船之生意也。
据朱守面称,上海栈房业经租定,天津亦租有栈房。唯其办事过于勇往,诚有独力难支之虞,敬乞我兄严嘱沈道等随事和衷妥筹,勿胶成见,至此美举复又中止,百年后永无振兴之机矣。
李鸿章还未等到何璟的复信,却得到何父去世的消息。何璟丁忧,势必要派人署理两江总督。李鸿章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老部下、江苏巡抚张树声。张树声是第一批追随他征战的淮军将领,而且是淮军中少有的儒将。他立即写信给恭亲王,为张树声谋求署理两江总督的机会。署理不会长久,几个月而已,但有此数月,足以把官轮招商的事情定妥。恭亲王当然知道办轮运的重要性,全力支持,张树声果然得以署理。
然而,张树声竟然给李鸿章写信,建议轮船招商暂缓,除了沈秉成所说的理由,他还加了一条,认为朱其昂人品有瑕疵。自己的老部下不能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人云亦云,让李鸿章很不高兴,立即写信给张树声,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阁下从事近二十年,几见鄙人毅然必行之事毫无把握,又几见毅然必行之事阻于浮议者乎?兹欲倡办华商轮船,为目前海运尚小,为中国数千百年国体、商情、财源、兵势开拓地步为大,我辈若不破群议而为之,并世而生、后我而起者岂复有此识力。朱守虽非贞固正大之选,此系生意场中,果有贞固正大者,谁肯出手冒此风险,又何訾乎朱守。可笑沈道初甚怂恿,嗣又阻碍,而大府仍执寻常例行公牍,一惟司道议复是听。曾文正尝言,朝廷不能决者,惟部议是从;督抚不能断者,惟司道是从。司道侵夺督抚之权而阴夺朝廷之命,此近今大病也。但凡行事,有不可不谋之庸众者,亦有不可不长顾远虑、出自独断者。军事、洋务要紧关头,鄙人于今日时局大不相宜,志高而才疏,德薄而信寡,分应早退,以避贤路,又恐责望之来无以抵挡,真觉进止维谷耳。
李鸿章这封开导、教训、抱怨兼而有之的信很快有了回音,张树声不敢再有任何犹豫,坚决支持老上级兴办轮运。而朱其昂也来信,“伊敦”号已经到了上海,其他三艘年后就到,同时还从浙江调来“伏波”号轮船,以助开春运漕。
李鸿章这才放了心,让周馥起草奏稿,奏请正式成立轮船招商公局。
其实,不待李鸿章吩咐,周馥早就动手起草了,根据李鸿章的交代稍加修改,次日上午就将奏稿呈到李鸿章案头。前头一大部分是叙述办轮船招商公局的来龙去脉,接下来讲今夏以来委托朱其昂筹备的情况。尔后强调江浙大吏都给予支持,万事俱备,只待朝廷批准。
经咨商江浙督抚臣,饬拔明年海运漕米二十万石,由招商轮船运津,其水脚耗米等项悉照沙船定章办理,至揽载货物报关纳税,仍照新关章程办理。昨据浙江粮道如山详称,该省新漕米数较增,正患沙船不敷拨用,请令朱其昂等招商轮船分运浙漕较为便捷。又准署两江督臣张树声函复,以海运难在雇船,今有招商轮船以济沙船之乏,不但无碍漕行,实于海运大有裨益,当严饬江海关道等和衷协力,勿致善举中辍等语。是南北合力筹办,华商轮船可期就绪。
周馥负责文案多年,所理文牍李鸿章极为放心,很多时候连看也不看。不过这是一件创举,这样的奏稿他是要仔细推敲的。一推敲,果然觉得还略有缺憾。轮船招商,并非仅为运漕,更有长远打算!稍做思考,他提笔在“华商轮船可期就绪”一句后,加上一句,“目前海运固不致竭蹶,若从此中国轮船畅行,闽沪各厂造成商船亦得随时租领,庶使我内江外海之利不致为洋人占尽,其关系于国计民生者实匪浅鲜”。
李鸿章再读一遍所加内容,深感满意,话虽不多,却有画龙点睛之效。他心情大好,立即招呼周馥,尽快誊清,下午放炮拜折。
拜折后,李鸿章仍觉不放心,决定再给总理衙门写封信,把奏折中不便说的话说清楚,让总理衙门全力促成,尤其是把商人附搭洋商的情况详细说明,“中国长江外海生意,全被洋人轮船、夹板占尽。近年华商殷实狡黠者多附洋商名下,如旗昌、金利源等行,华人股份居其大半,闻本利不肯结算,暗受洋人盘折之亏,官府不能过问。若正名定分立有华商轮船公司,暂准照新关章程完税免厘,略于便宜,至揽载货物起岸后照常捐厘,于饷源无甚窒碍,而使华商不至皆变为洋商,实足尊国体而弭隐患,尤为计之得者”。
将来的轮船招商公局,官与商关系该如何处理?李鸿章在信中说,“目下既无官造商轮在内,自毋庸官商合办,应仍官督商办,由官总其大纲,察其利病,而听该商董等自立条文,悦服众商,冀为中土开此风气,渐收利权。将来若有洋人嫉忌,出头阻挠,应由中外合力维持辩论,以为华商保护”。
李鸿章之所以要专门说明这一点,因为他已经听到京中清流放出一种舆论,认为士农工商,商居其末,官商合流,不成体统。官府投资生产洋枪洋炮尚说得过去,商轮运输纯是商业行为,何劳官府参与其间?居心实有不纯。李鸿章不能不专门说明,纯由商办轮船行不通,非有官参与其中不可,官督商办,实是官商两利的办法。
朝廷对李鸿章的奏折很快有了回音,军机大臣奉旨:该衙门知道。这就表示朝廷完全同意。
李鸿章立即下札子给朱其昂,让他择日正式开张,同时写信给署理两江总督张树声,让他札饬上海道支持轮船招商公局。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轮船招商公局赶在春节前正式成立。上海新北门外永安街为之水泄不通,上海从道台到府县官员及在沪候补官员全数前来捧场,各国驻沪领事及停泊在上海口岸的外国兵轮统领都带着贺礼前来。洋人的礼物并不值多少钱,但物以稀为贵,仍然引来啧啧赞叹。门外挂着三角龙旗,那是大清的标志;还有一面方形双鱼旗,那是朱其昂专门为轮船招商公局设计。
上午十时,开张典礼正式开始,身着知府顶戴袍服的朱其昂,将李鸿章发来的札子捧给沈道台。所谓札,是当时上级对下级的行文,可以用于训诫,也可用于派给差使。李鸿章批准轮船招商公局正式成立也是用札,这个札子便是轮船招商公局得以合法成立的正式依据。札子外裹红纸,以示喜庆。沈道台朗声宣读李鸿章札文——
钦差大臣大学士兵部尚书直隶总督部堂一等肃毅伯李为恭录各行事。为照本大臣于同治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由驿具奏,派员设局试办轮船,分运来年江、浙漕粮,以备官船造成雇领张本一折,当经抄折咨行在案。兹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准兵部火票递回原折,内开:军机大臣奉旨:该衙门知道。钦此。合行恭录札饬,札到该局,即便钦遵。此札。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
主持人宣布轮船招商公局正式开张,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舞狮队在门前随着锣鼓摇头摆尾。鞭炮声中,沈道台和朱其昂一起拉下门侧大木牌上的红绸,黑底上六个人头大小的金字“轮船招商公局”。
接下来,由专门从书场请来的先生朗声宣读《轮船招商公局规条》:
本局奉直隶爵阁督部堂李檄委筹办轮船招商,业于上海新北门外永安街地方设局开办。现在本局轮船已向外国购定四舟,均系新样坚固,一律保险。俟其陆续到沪,明春承装江、浙海运漕粮。运务完竣,拟即向镇江、九江、汉口、汕头、香港、福州、厦门、宁波、天津、燕台(烟台)等口揽装客货,往来贸易,并于各口设立分局,广为招徕。贵绅商如有情愿入股者,请将尊名并愿认交股份银数先行示知,以便登注薄上。其银俟本局需用时预为知照,或并付,或分付,即按股掣给股份单。日后股数日增,当再续购坚固轮船,以广贸易。所有规条开列如左:
一、上海设立总局,各口设立分局。总局由总办派定总执事一人,经理贸易事务。各口分局执事,均由总办商同总执事派用。轮船执事仿此。
一、局中、栈中及轮船司事人等,均由各该局执事会同总办及总执事择用,务宜选取精明强干、诚实可靠并不吸鸦片烟者,取具保结,方准录用。
一、轮船招商公局股份,议定每股以规银一百两为率。有愿入股者,自一股起至若干股均准搭入,并无限制。银两缴局后,方准掣股份单,或分或并,任从贵商之便。
一、本局所掣股票,均由总办会同总执事盖用本局关防,在上海总局编号注入股份册,将持有股份者姓名、籍贯注明,以便稽查。
一、每股官利定以按年壹分起息,逢闫不计。年终凭股份单按数支取,不准循情预支。
……
规条共二十八款,如何保护股东权益,如何加强管理、扩大业务、吸引人才等等,都有明确的规定。
规条读完,便有李振玉首先登记股份。主持人高声唱名:“大清第一个张股票正式诞生,持股人李振玉,首期认股两百股!”
接下来,胡雪岩、郁老四等商人登记股份。当然,这都是事先安排,以壮门面。
轮船招商公局成立是沪上一件大事,第二天《申报》报道了开业盛况,并发表贺词:
五口通商之后,外国轮船纷至,因其容量宏大,速率高超,运行便捷,旧式沙船实属望尘莫及。一般商人,咸趋之若鹜,中国沙船业日渐萎缩。潮流如斯,势难阻扼。中国惟有急起直追,自行设局置轮,以维航运而塞漏卮。轮船招商公局之设,诚中国航运之新希望。从此,中国江海之利,不再操诸洋人之手,富强之道,全在于斯!
前晚微有雨雪,昨晨忽转晴霁,天气和暖,中外官商及各国兵船统领均往道喜,车马盈门,十分热闹,足见舆论之辑睦,其兴旺可拭目俟!
当天中午,轮船招商公局大宴宾客。朱其昂四处敬酒,虽然点到为止,架不住人多,到最后有些站立不稳了,那时宴席未散,李振玉让朱其诏把他扶到卧房小睡。
等朱其昂醒过来,一睁眼李振玉和胡雪岩都坐在床边,西边窗户晒进橘黄日光,已经是斜阳西下。他一骨碌爬起来,说:“啊,我这一觉睡了几个时辰?没出丑吧?”
李振玉说:“大喜的日子,能出什么丑。你先喝口水,我和雪岩有话给你说。”
茶是备好的,不凉不热。朱其昂咕咚咚喝上一大杯,抹了一下嘴角问:“两位有何见教?”
李振玉说:“轮船跑福州的事,我和雪岩都认为,还是过了年再跑为宜。”
朱其昂已经决定,次日“伊敦号”就跑一趟福州,以向世人展示轮船招商公局正式开运。但李振玉和胡雪岩都认为,再有几天就是小年,中国人的传统,都到关门歇业过年的时候,尤其是远途,仓促揽客不太可能,此去福州,几于放空。往返需要六七天,“伊敦”号一昼夜耗媒二十余吨,又是全用进口洋煤,价格不菲,仅此一项就是一大笔开支,只怕本也保不住。不如等过了年,先把航班消息在上海、福州、杭州等地新闻纸上广为宣传,一过了元宵节正式开航,这样合算得多。
朱其昂连连摇头:“谢两位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两位是算经济账,我算的是人心账。公局要赶在年前成立,李中堂的意思,就是要振刷士气。我在小年前还要开通福州航线,也是为了振作士气,让沪闽两地都知道,大清有了自己的轮运公司。苏浙两地在福州经商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也要回家过年,正好搭乘咱们的‘伊敦’号。”
胡雪岩说:“云甫,这你就是外行了。年跟前当然还有人回福州,但要搭轮船的早就买好票了,不坐轮船的,或走陆路,早就有了打算。这一趟,不会有多少人搭乘的。”
朱其昂说:“这个我也想到了,这一趟,我就没打算能保本,赔多少,我拿自己的银子补上,就当在新闻纸上做广告了。”
朱其昂固执己见,两人只好告辞。出了门,两人的暖轿都在巷口侍候。临上轿前,胡雪岩对李振玉说:“我算见识了朱老大的脾气,真个是油盐不进。”
李振玉无可奈何摇摇手说:“不说了,不说了,天太冷,快进轿回家。”
等过了年,未出正月,四艘轮船到齐,轮船公局又开通了到汉口的航线,同时筹备二月中旬北方开冻后开通北洋航线。四艘轮船价款全部付清,又开辟两条航线,处处需要花钱,朱其昂手里已经没了可用的流水。而且出了二月,就要开始运漕,那时候四艘轮船全转到北洋航线上,福州、汉口刚辟的航线不可能停了轮船,朱其昂的如意算盘是赶紧招股,再购三四艘轮船以备届时保证航线用船。
但招股很不顺利。
朱其昂办漕运是好手,办轮运却是门外汉,虽然招揽了人才,但真正抓来即用的熟手不多。而且从洋行里传出一种说法,公局买的四艘轮船,样式陈旧,货仓偏小,而耗煤太多,比买新式轮船花钱还多。随后,在中国商人之间就盛传,轮船招商公局,跑一趟亏一趟,根本无利可图。明明知道是洋人故意倾轧,但商人们都望而却步,除了郁老四入股一万两兑现外,其他做过登记的商人一两现银也不肯出。
朱其昂去找李振玉,李振玉说:“我说过的话我认,但现在我手头的确没有银子。今年的丝市大好,为了争货源,丝商们都给丝户预付款,这可真是要命的事。我如果不这么做,到了丝上市的时候,我就买不到丝,任我有天大本事,买卖也黄了,只能等丝卖给洋行后再说了。”
要到生丝卖给洋行,再从洋行手里收到钱,那要等到秋后了!但今年丝市的确是刮起了预付风,李振玉手里没钱也是实情。好歹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李振玉出了一万两,但却声明不是入股,而是借款。
“云甫,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入股,我不放心。”
再找胡雪岩,他也做生丝生意,情况与李振玉差不多,已经预付了一大笔生丝款。他也像李振玉一样,借给朱其昂一万两,还解释说:“云甫,我说个不能入股的原因,话不传六耳。你知道,我这些年主要侍候左爵帅,左爵帅在西北带兵,数万人马,花钱也是流水一般,可是各省协饷猴年推到马月,全靠我帮着腾挪,所以我手里不能不始终留有十几万的现银。而且,左李不对付,天下人尽皆知,轮船公局是李中堂的功业,我如果太卖力了,左爵帅会不痛快的,你知道他的骡子脾气。”
左宗棠脾气大,连封疆大吏都张口就骂,朱其昂是知道的。
“可是,去年直隶水灾,你是出了死力了,李中堂也奏请朝廷给你封赏。”朱其昂以为这个理由纯粹是推托。
“那不一样。”胡雪岩说,“左爵帅是最牵挂百姓的,直隶水灾,我出力赈济,他不但不反感,还特别高兴,与办轮运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