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回上海为开平矿务局招股,先是招集轮船招商局的大股东商议,同时又在《申报》上刊出矿务局章程以及投资收益预算。没想到商人们并不踊跃,原因是近年办的几处煤铁矿,除了台湾稍有成效,其余的不尽人意,要么不了了之,要么光打雷不下雨,没见采出一两煤铁来。结果到了来年春末夏初,实收只有二十几万两,都是轮船招商局的老股东。他们之所以还感兴趣,是因为相信唐廷枢,而且盼着开平矿早日出煤,那样运漕的轮船南返时可以载煤,不至放空。

钻地机器再有个把月就要到了,矿务局必须尽快正式成立。唐廷枢北上天津,与郑藻如面见李鸿章,报告计划于六月正式开局,并请示刻制木质关防一枚。李鸿章向唐廷枢推荐两个英国人,一个是白内特,曾经在南美洲、俄国开矿多年,是赫德推荐;一个是金达,很小就跟随父亲在日本生活,他父亲是铁路工程师,给日本修铁路,子承父业,他在日本修铁路数年,经验丰富。李鸿章建议将来白内特可出任总矿师,负责建矿,金达任矿师,做他的助手,主要负责铁路修建。虽然李鸿章一再声明,他仅是建议,请唐廷枢务必认真考察。唐廷枢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表示等矿务局正式成立后,立即聘请两人前来主持建矿和修路。

唐廷枢和英国人巴尔一起,带着随从人等赶到开平镇。打前站的人员已经租好两个院子,作为矿务局临时办公用。滦州知州亲自来见唐廷枢,表达支持之意。他已经在开平及附近地方,遍帖告示,告知将开设开平矿务局,将来矿局无论占地用房,一概照市价给付,警告痞棍流氓,若有惹是生非者,将严惩不贷。

接下来的几天,唐廷枢把去年曾陪同他勘察矿山的老贾找来,让他再次带路,考察矿脉。老贾有些不明白,去年已经考察过,今年怎么又再考察?唐廷枢说:“去年是考察能不能开矿,这次是考察在哪里开矿。如果凿井位置不对,就不能采到最好的煤层,开采成本就高,损失那就大了,此事马虎不得。”

由老贾陪同,唐廷枢、巴尔等一行七八人,又把开平一带的煤矿勘察一遍,所到之处,巴尔都捡取煤样,并一一编号。他这次带来了化验设备及试剂,对所采煤样一一进行了化验,结果证明从乔头屯一口废井附近取的煤样最好,含焦六成八,土灰只有二厘三毫。当地人说,这口井是二十多年前开凿的,煤层极厚,都是大块亮煤。可是后来挖到泉水,来水太急,只好废弃。

巴尔建议待钻探设备一到,就在唐山前的乔头屯进行钻探,以确定凿井的具体位置。

万事俱备,只待钻机。

唐廷枢心里踏实了,六月二十五日,开平矿务局在开平镇正式挂牌成立。

十几天后钻机设备到了,一直运到芦台,打算从那里起岸,由骡车运来。然而,天公不作美,连续一个月三天两头下雨,芦台到乔头屯百余里,泥泞没踝,根本无法起运。

到了八月初,依然是**雨绵绵,没有放晴的意思。唐廷枢沉不住气了,向当地人请教,可以把设备装船,绕行海岸,从开平东南的涧河口溯流而上,然后沿陡河北上,可一直运到唐山前的乔头屯。

唐廷枢亲自到芦台,安排装船准备起运,他则先乘一条木船先行,勘察航路。结果进陡河曲折往北,发现途中有多座桥梁高度不够,装载钻探设备的木船根本无法通过。于是只好返回芦台,向当地船户打听,船户说可以绕还乡河先往西北,然后折向东北,绕行到唐山西北二十余里的泊官屯,再从那里陆运到乔头屯。

这次唐廷枢没有贸然让货船起程,而是先带着测量设备,沿还乡河一直绕到泊官屯,果然这一路的桥梁高度都无问题,于是派人通知货船起程。这一折腾用了二十余天,终于在八月底将钻机运到了乔头屯。

安装、调试,用了六七天,九月初七开始,正式开钻。偏僻的乡村,竟然有西洋机器钻地,这可是破天荒的稀罕事,不但乔头屯倾巢出动,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看热闹来了。幸亏唐廷枢早有预料,安排在钻机四周数丈外设立了栅栏,把人群挡在外面。钻机由一台一百五十马力的蒸汽机驱动,飞轮飞转,通过曲轴连接齿轮,带动钻头旋转。蒸汽机轰鸣,但依然盖不过人群的嘈杂声。大家尤其不明白,洋机器是如何钻入地下,又能取出地下的东西。其实,所谓钻头并不是前尖后粗的锥体,外形看上去就是一截圆管,管口有坚硬锐利的金钢齿,可将坚硬的岩石“咬碎”。随着钻头钻进,无论是泥土、岩石还是煤层,就被钻头吞进圆管中,待钻头提出地面,用铁锤敲击,震出管中的泥石,结合钻探的深度,便知道地下矿藏实情。

当天只钻了四尺,全是泥土。次日继续钻探,便钻到了岩石。当天钻进了十尺,取出的是一节一节碗口粗的石碌柱。取出的所有样品,无论是泥土还是石头,一律登记、保存。

十天后,钻到了七十七尺,探到第一层煤,厚度四尺。巴尔再次化验,质量可与英国上等煤相比,他认为唐山煤多且佳,已无疑义。

到十月中旬,已经钻到四百一十二尺,穿煤五层。第二层深度一百零八尺,煤厚一尺,第三层深度一百二十四尺,煤厚一尺八寸,第四层二百六十二尺,煤厚六尺,第五层深度三百二十二尺,煤厚二尺半。巴尔判断,第一层和第四层,煤层厚度四尺以上,都可以开采。再往下挖,一定还有可以开采的煤层。

这时,高薪聘请的总矿师白内特、矿师金达还有三名技术人员,同日到达乔头屯。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天津马上就要封河,唐廷枢必须尽快回天津,乘轮船南下上海,不然一封河他就走不了。他与白内特等人日夜商讨,把几件要紧的事情定下来。

一是明确洋人的管理。所有洋人,要明白矿务局是中国自主之局,必须服从中国督办、总办的管理。目前矿上聘定三名洋人,白内特为总矿师,所有洋人统归他负责日常管理,矿师金达、巴尔为白内特副手,金达主要负责井上井下铁路的建设,巴尔负责钻探及将来凿井工作。其他三名技术人员,根据所长,服从总矿师和矿师的安排。这些都在合同中早有约定,六人均无异议。

二是确定凿井的位置。白内特提出不要急于轻下结论,应当探到五百尺以上,而且钻三孔,各距四百英尺,以确保凿井位置无误。这将比巴尔的计划延长工期,但唐廷枢赞同白内特的意见,这样更有把握。

三是订定凿井、采煤设备。预计明年开春后钻探即可完成,凿井位置一确定就可开工,因此现在必须订定凿井机器、五百尺深抽水机器和每日可提煤五百吨机器各一副,一百五十马力锅炉一件,以及井底、井面各种应用器具。限明年五月造完,秋间运抵。

四是造房、备料。现在矿上人员暂时租住开平,相距太远,应在乔头屯一带新建住房。最急需的是洋人住房,按洋人设计的样式赶造;总局的办公用房及中方人员的住房,按中方的样式建造;趁冬令百姓赋闲,雇匠夫开采石料,开工建设石灰窑、砖瓦窑,以备建房及将来砌井使用。

唐廷枢南下,矿局事务请郑藻如就近督率,禀帖一递上去,李鸿章就批准了。

来年天津海河一开冻,唐廷枢就乘坐轮船招商局第一班轮船北上,到了大沽改乘木船,直航芦台,当天晚上找一家客栈住下,次日一早雇一辆马车,快马加鞭,当天下午就赶到了乔头屯。数月前还是一片荒野,如今却是有楼有房,有院有墙,初具小镇规模了。洋人总矿师、矿师及技术人员的住房,均为西式,尤其总矿师的住处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别墅,像上海滩洋人别墅一样漂亮。开平矿务局办公及总办、会办住所、工人宿舍也都建好,全是中式房屋,储煤的仓栈也在建设中。不远处,是一个月前开凿的一口煤井,井筒为圆形,直径有一丈五尺左右,深度则挖到了三丈多。白内特告诉唐廷枢,将来要在井内砌上石壁,以防止井壁坍塌。根据钻探煤层的情况,计划挖深六十丈,井下挖三条横径,一条在二十丈深处开挖,第二条在井深三十丈处,第三条接近井底,在五十丈处开挖。另外,将在离主井十余丈外,再挖一口副井,主要用于通风、提水。井下三条横径,将来都要与副井贯通,以便形成循环,便于通风。井下横径要容马车出入,便于运煤。横径中又开若干支巷,支巷中则有采煤槽洞。

看唐廷枢一脸迷惑,白内特说:“打个比方说吧,就像中国的农村,进村会有一条大路,然后会有东西或南北大街,这些大街又连接一条条小巷,小巷里则是一户户的人家。正在开挖的竖井,就是进村的大道。里面开挖的横径,就好比东西南北大街,支巷则与村中小巷一样,而采煤的槽洞,就好比村里的一户户人家。”

这个比方很形象,唐廷枢一听就明白,他不明白的是,井下如何能够用骡马拉煤?

“这很简单,把横径挖得足够宽、足够高就行了。将来横径、支巷都用砖石拱顶,就像你们城门洞一样,非常牢固结实。”白内特说,“横径中还要铺上钢轨,有专门在轨道上行驶的运煤车,用骡马拉动。你见过上海曾经试运行的火车轨道,井下就是那样的铁路,不过比井上的要窄一些罢了。”

唐廷枢问:“骡马也能下井吗?”

白内特说:“当然,当然,将来井筒中要安装罐笼,井上要架设绞车,一次可提升几吨重的货物,运送骡马、煤车都很方便。”

唐廷枢感叹说:“那可真是闻所未闻。”

白内特介绍,现在因为订定的机器还未到,只能采用手工的办法掘井,一月只能掘进一丈左右。等机器到了,就能大幅提高工作效率,两年左右就可完成。

唐廷枢问机器大约何时能到,白内特说最快今年底,慢一点的话恐怕要到明年上半年:“世界各地都在开采煤铁,而采掘机器只有英国造的最好,订单排到一年多后了。而且,英国如今有一种最新式的井下抽水机器,叫大维式抽水机,更是供不应求。我们要用最好的机器,把开平矿建成世界一流的企业,机器到得晚一点也值。”

白内特告诉唐廷枢,年前年后经常有附近村庄的痞棍来惹是生非,矿上的物料时有丢失,仅靠两个看门人不行,得有专门人员维护矿上的治安。

唐廷枢从善如流,立即从矿上挑选十几个体壮精干的年轻人组成巡防队,专责矿上巡逻保护事宜。当天夜里,巡防队就有成效,把几个跳进矿上偷窃木材的痞子堵在墙角,揍得鬼哭狼嚎,并让他们立下字据,这才把人放走。

第二天唐廷枢找队长了解情况,提醒他以后教训教训就行,不要把人打坏了。队长是开平镇人,老贾的侄子,高大魁梧,性格有些鲁莽,说:“唐总办,如果巡防队太软弱,镇不住人,以后就难办了。对付痞棍,没道理好讲。”

“不然,不然。”唐廷枢说,“以后有进来偷窃的,你们远远吆喝一声,吓走他们就行。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如果把人打坏了,会惹来麻烦。”

贾队长有些不服,但嘴上应诺:“好,知道了,总办的意思是让巡防队当只会叫的猫。”

吃午饭的时候,门外忽然来了四五十个人,叫嚷着要唐总办出来说话。贾队长告诉唐廷枢,其中领头的就是昨晚被揍的一个。唐廷枢说:“瞧瞧,真让我说着了吧?”

贾队长说:“昨晚的事他们自知理亏,只字不敢提。他们来堵大门,要求唐山矿关门。”

“凭什么?”唐廷枢一听急了,“开平是北洋大宪奉旨开矿,他们有何资格要求关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理由是唐山矿一开,势必夺了土煤窑的生计,下面这些人大都是开土煤窑的。”贾队长说,“他们这条理由暗中附和的不少,我在开平就听到不少窑主有这种担心。如果他们挑头招呼,会有不少人掺和。”

“开平的煤主要运到天津卖,不会与土煤竞争。”唐廷枢说,“再说了,将来一天就产几百吨,靠当地这点小市场,简直是蛇吞象。我们不指望把煤卖到开平,与土煤窑妨碍不大。”

“这是你的说法,将来如果开平煤比土煤便宜,百姓就不会买土煤。”贾队长说,“唐山矿的煤一定会比土煤便宜,这是肯定的吧?”

“那是后话。”唐廷枢说,“你去把我的意思说给他们,让他们不要闹事。”

贾队长说:“我只会靠力气保护矿上,不会耍嘴皮子,总办另派人好了。这些人来者不善,只怕讲道理没用。我已经把巡防队都调集起来,以防万一。”

“不要胡来,先安抚。”唐廷枢派公事房的书启老苏去安抚。

唐廷枢当时正在白内特尚未装修完工的别墅参观,登上二楼,居高临下,门外情形一目了然。老苏又是拱手,又是点头,是在向他们解释。但对方似乎不想听他的解释,尤其是前面几个年轻人,张牙舞爪,一步步把老苏向大门内逼,后来干脆一把推开他,冲进了院中。巡防队上去阻拦,被前面的人边推带搡,根本没用。进院的人更嚣张,开始四处打砸。有几个抄起镐头,去刨一号井的井架,井口上的人一哄而散。

贾队长跑上楼来,请示唐廷枢:“总办,巡防队能不能动手,只等你发话。”

唐廷枢看到刨井架的人越来越多,他恶向胆边生,与刚才判若两人:“动手,告诉巡防队,每人一两银子,护矿有功的我还有重赏,打伤了人矿上管!”

贾队长也不下楼,站在阳台上对下面的人喊:“总办有话,往死里打,打服为止!护矿有功,总办有赏,谁敢怂立马滚蛋!”

巡防队的那帮鲁莽小子早就捺不住火气,一听总办发话,一人一根水火棍,劈头盖脸向创井架的人招呼,立即有两个被打趴在地,鬼哭狠号地惨叫。看动真的,闹事的立即向门外逃,大门早被看门的关上,从里面落了锁。

被关进院子的有二十几个人,真动手打砸的就是六七个,早被打得头破血流。其余的人扯着嗓子喊:“有话好好说,不要打人!”

唐廷枢让贾队长把下面的人分开关押,打砸的关到锅炉房,没动手的请进会客室。

事情很快弄明白,大部分人是被别人撺掇来的,为首的就是几个痞棍,平日游手好闲,大家不敢得罪。这次他们又是打着为土煤窑说话的旗号,所以纠集起了三四十人。

唐廷枢办事极其利索,被打伤的由抚医所包扎,一律查清籍贯,交地方官办理;受蒙蔽而来的不予追究;窑主担心将来土煤被挤,唐廷枢答复,届时双方坐下谈,如果在地方售煤,开平煤价格一定比土煤要贵出十之一,以保护土窑主利益,结果事情很快平定。

贾队长对唐廷枢佩服得五体投地,竖大拇指说:“唐总办,我算服了,开始我觉得你像个酸秀才,没想到一瞪起眼来,简直是个大将军、猛张飞。”

唐廷枢说:“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天下万事一理,该担当的时候敢担当,不然什么事情也办不了。”

到了晚上,巡防队押送痞棍的人回来了,说在去滦州的路上,一个痞棍逃走,两个被当地人拦下,硬放走了。

唐廷枢问贾队长:“你有没有胆子和把握去把人要出来再押到滦州?”

贾队长说:“胆子有,但把人要出来押到滦州,没有把握。我看这次就算了,不如矿上出一纸告示,说明他们的罪状,贴到他们所在的村屯,并且警告以后如果再来闹事,打死活该。”

“打死当然不行。”唐廷枢说,“唐山离滦州和丰润治所都太远,押送人犯真是个问题。”

贾队长说:“依我看,总办不如向上面要求,将来痞棍闹事,小小不然的,咱们自己办了他们,省得大老远去送。人容易跑掉不说,他们塞一点银子,当官的一拍脑袋把人放了,他们还是不长记性。”

唐廷枢说:“你说的这一点倒很有见地。”

唐廷枢决定去天津见李鸿章,汇报矿上的情况,如何解决痞棍滋扰,尽快修筑唐山到芦台的运煤铁路,一大堆事急办。

到了天津,他先去见郑藻如。郑藻如年前年后多次去过开平,对矿上的情况很熟悉,把处置痞根的权力交到矿上他一百个支持。“不但要把处置痞棍的权力交到矿上,我看光靠巡防队不行,最好能调一支防军过去才好。”

“那当然是好!”唐廷枢说,“有军队驻扎,谁还敢轻举妄动!玉轩观察,这件事你务必玉成!”

“这个你放心,我会帮着说话,我估计问题不太大。我现在担心的是银子。景星,摊子是铺开了,开销会越来越大。现在是没有回头路好走了,将来是丑媳妇,还是俊姑娘,就看你到底能不能筹得到商股。你给我句实话,你到上海这几个月,招集商股情形到底如何?筹到多少银子?”

筹集商股的事并不顺利,却毫无问题。所谓不顺利,是上海商人,仍然不愿入股,他们没看到开平的煤,心里没底;所谓毫无问题,是唐廷枢已经自筹了二十多万两,徐润认购了十五万两,两人又向亲朋好友软缠硬磨,筹到了近十万两,加上去年筹到二十万两,总数已过七十万。但他说出来的是另一番话:“难,实在是难,任我磨破了嘴皮,商人们就是不肯掏腰包。”

“这又是为何?”

“关键是运煤铁路的事情没有眉目。”唐廷枢说,“开平煤要获利,关键是降低运输成本。开通了铁路,运到天津可供机器局用,并可与东洋煤一争高下。如果铁路不开,靠骡马转运,到了天津比东洋煤还贵;运到上海更是无利可图。上海的商人见多识广,这个账他们算得比我们还清楚。所以,铁路没有眉目,招商股就难上加难。”

“那该怎么办?”郑藻如说,“修铁路这事太大,就是中堂也未必能够有办法。”

唐廷枢说:“那就暂时放弃采铁计划,专心采煤。问题是如果采出的煤只能堆在开平,仍然是死路一条。所以,修铁路事关开平成败,全靠玉翁成全。”

“我当然想成全,可我不是关键。”关键当然是在李鸿章那里,郑藻如叹道,“这件事,只怕中堂也为难。”

两人先把联名的禀帖报上去,过了三天,李鸿章召两人在签押房见面。李鸿章对调淮军驻矿务局的请求很痛快地答应了:“军队调整汛地,总要有个堂皇的理由,你们又想矿上有纠治痞棍的权力,这更非有个摆得上台面的题目。我看这样,就把矿井所在地升屯为镇,叫乔头镇,这样派兵也罢,治理痞棍也罢,都顺理成章。玉轩,景星,你们意下如何?”

这是天大的好事!

“还是中堂思虑周全!”郑藻如说,“这可真给矿局建设提供了万般方便。现在大家习惯上把矿井叫唐山矿,不如直接改名唐山镇更响亮。”

李鸿章想想说:“有道理,唐山唐山,唐代的名山,比乔头镇响亮。”

唐廷枢说:“中堂瞧好了,不用几年,等煤井一出煤,采煤的,运煤的,卖煤的,为煤黑子提供便利的,很快就会人丁兴旺,各种小商贩、客栈、车马店都会开起来,唐山镇的风头一定会盖过开平镇。”

“你说得不错,可是,这要以出煤盈利为前提。”李鸿章说,“如果你们遇点儿困难就摞了挑子,就会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不会,不会,决然不会。”唐廷枢说,“只要铁路一修,开平的煤运到天津,先把东洋煤赶出去;再运到上海,与西洋煤一较高下也不是不可能。”

“只怕铁路没那么容易。”李鸿章把一份廷寄上谕和奏折抄件递给郑藻如:

光绪五年二月十四日军机大臣奉上谕:昨据祁世长奏,开平等处开采煤铁,陵寝重地,相距非遥,恐非所宜等语。该处开采矿厂,于陵寝附近山川脉络有无妨碍,着李鸿章详查具奏,慎重办理。原折着摘抄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钦此。

再看祁世长的原折,题目是《奏煤铁开采恐滋流弊请饬停止》。“臣闻滦州开平矿局开采煤铁,附近铁矿,拟一并开采,以资利用等语。臣愚以为利少弊多,利近害远,谨举其略为我皇太后、皇上陈之。”奏折总结三弊。一是有碍龙脉风水,“查永平府距京师五百余里,滦州府境至遵化州界不过一二百里之遥。陵寝重地在遵化州界内,山川脉络未必不相毗连。今若于该处设局开采,泄坤舆磅礴之气,必非所宜。利之所在,人必争先,地方谋利之徒,必多方搜觅,呈报局员,局员以获利为能,将竭力图维,禀请大吏。此厂稍敛,彼厂效尤,一处经营,他处仿照,愈推愈广,将无穷期”。二是有碍治安,“且此采办民夫,半出无业游手,小厂动以百计,大厂何止千名。地为畿辅奥区,又与陵山要隘不甚相远,收此百千犷悍之众,聚则为我徒役,散则为害闾阎”。三是增加狱讼,“民间坟茔动遭平毁,州县狱讼转益繁多,犹弊之显见者也”。

“这不是无稽之谈吗?”唐廷枢说,“风水龙脉之说,本就是……何况唐山是个孤零零的小山,并不与遵化山脉相连。”

“矿工聚众为匪,坟茔动遭平毁,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不值一驳。”李鸿章说,“龙脉之说,在西洋人看来是无稽之谈,可在我大清,不可不慎之又慎!景星,你必须详细考察开平及遵化山川形势,最好拿出地形图说,说明与遵化龙脉无碍,否则,可真有半途而废的危险。”

“中堂,天下山水无不相连,他们要是以此为由阻挠开矿,那可真是百口莫辩。”唐廷枢忧心忡忡。

“当然能辩。”李鸿章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嘛,唐山并不与遵化境内山脉相连,是自成一脉,又与龙脉何干!你带上精通堪舆的人员去考察一下,再向当地人请教,只要说得清楚,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办。”

郑藻如也说:“景星,你也不必太担心,开平离东陵几百里呢,驳倒他们不是难事。”

李鸿章说:“在咱大清办洋务,没有一件是顺利的,没有这个理由会有那个原因,我们想办点事情,那就得硬着头皮,耐着心性,把这些难题——无论是无稽之谈的理由还是实实在在困难,都得靠我们来解决。所谓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所以一开始我就提醒你们,不能一遇困难就撂挑子。”

唐廷枢说:“中堂放心好了,卑职不会轻易低头,更不敢有负中堂所托。”

“好,你有这番表示,我就放心了。”李鸿章说,“接下来我就说说铁路的事。这件事情,注定要好事多磨。不要说京中的清流,当年我也是反对修铁路的。”

当年——同治初年,李鸿章刚任江苏巡抚,英、法、美三国驻上海的二十七家洋行代表,直接找到他门下,要求建筑上海至苏州铁路,而且他们已经在筹建“苏沪铁路公司”。那时候李鸿章刚开始与洋人打交道,满怀警惕,他向当时的五口通商大臣薛焕请教,认为洋人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将苏州也纳入通商范围,因此严词拒绝,“三国所觊觎者,在苏州未通商地方,竟以开路为先,继而经商,万难允行”!当时李鸿章认为,洋人贪得无厌,势必以铁路“占我商民生计”,而且兴修铁路会“凿我山川,害我亩庐,碍我风水”,百姓必群起抗争拆毁。

“那个时候,我与现在京中清流的想法并无二致。”李鸿章说,“不过,毕竟上海领风气之先,几年后,我就认识到铁路挡是挡不住的,但让洋人修不行,必须权自我操。”

到了同治六年(1867年),因为马上就到十年中外修约期,朝廷就洋人可能提出的要求预先进行磋商,铁路是其中重要一项,李鸿章提出仿造铁路的建议,他在复奏中说,“铁路工本,动费千数百万,即各国商众集资,亦非咄嗟能办。或谓用洋法雇洋人,自我兴办,彼所得之利,我先得之。但公家无此财力,华企无此巨资。官与商情易隔阂,势尤涣散,一时断难成议,或待承平数十年之后,中国自行仿办,权自我操,彼亦无可置喙耳”。

“那时候捻匪未除,朝廷内忧外患,就是仿造铁路,也不可能,所以我有数十年之后仿造之说。”李鸿章说,“不过,后来的形势让我认识到,铁路于军国大计均有益处,因此我改变初衷,几年后就主张修造铁路。”

同治十一年(1872年),因为俄国人强占伊犁,李鸿章第一次公开提出“改土车为铁路”的建议。他在奏折中说,“俄人坚拒伊犁,我军万难远役,非开铁路,则新疆、甘陇无转运之法,即无战守之方。俄窥西陲,英未必不垂涎滇、蜀,但自开煤铁矿与火车路,则万国皆伏,三军必皆踊跃,否则日蹙之势难免也”。对李鸿章的建议,当时京中清流无不咋舌以为怪异。

同治十二年(1874年),日军侵略台湾,沿海各省岌岌可危,海防之议兴起。李鸿章抓住这一时机,在《筹议海防折》中借题发挥,再提修建铁路,“南北洋滨海七省自须联为一气,方能呼应联通。倘如西国办法,有内地火车铁路,屯兵于旁,闻警驰援,可以一日千数百里,则统帅当不至误事”。在这份著名的奏议中,他还将兴建铁路、加强国防建设同发展经济、与洋人争利联系起来,“盖既不能禁洋货之不来,又不能禁华民之不用。英国呢布运至中国,每岁售银三千余万,又铜铁铅锡售银数百万,于中国女红匠作之利,妨夺不少。曷若亦设机器自为制造,轮船铁路自为转运,我利日兴,则彼利自薄,不独有益厘饷也,此军国之大利也”!

“可是,朝野上下无不视为海外奇谈,有御史则上折弹劾,认为我李某人看似为国计,实为洋人张目,是帮洋人说话的二鬼子。”李鸿章感叹说,“就是文相也颇不以为然,廷臣会议,皆不置可否。后来我借进京叩谒梓宫的机会,向恭亲王力陈修铁路之必要,六爷却连连摇头,断言无人敢主持!我请他向两宫奏请,六爷说,少荃,就是两宫亦不能定此大计。我当时心灰意冷,决意对铁路绝口不谈。”

去年,洋人私自修建的吴淞铁路试运行,引起京中清流激烈反对,李鸿章想借此机会,买下吴淞铁路自主经营,也多次与沈葆桢函牍往来,可是沈葆桢最后受不住京中清流的压力,不顾李鸿章的劝阻,将重价买回的铁路全部拆卸后运往台湾,弃置海滩,成为一堆废铁。“沈文肃已成故人,我不忍指责。他是屈指可数的敢于办洋务大员,尚不得不屈应时俗,中国要兴铁路、办洋务,是何等艰难!”

这件事情,唐廷枢人在上海,再清楚不过。他当时只怪沈葆桢愚蠢,不知来自朝中的阻力竟然如此之大。

“景星,如今还未修铁路,已经有人提出风水龙脉问题,如果此时再向朝廷奏请修铁路,恐怕不但铁路修不成,开采煤铁矿也有半途而废之虞啊。”李鸿章感慨说,“所以,铁路运煤,恐怕行不通,得另觅他法了。”

他法不是没想过,唐廷枢不说,是想极力促成运煤铁路。现在看,问题并不在李鸿章这里。于是他说:“中堂,我也有所考虑,铁路不能修,修一条煤运河也未尝不可,比铁路成本还要低。英国、美国这些年运河盛兴,货畅其流,也是他们富强之一途。”

“啊,你原来早有打算,如此极好。正巧,你借这次考察风水,顺便将运煤河一便考察。”李鸿章说,“等你考察完了,咱们再议如何?”

门口当差的高喊:“中堂请喝茶!”

郑藻如和唐廷枢弯腰退出李鸿章的签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