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生日,有些仪式李鸿章必须参加,忙了一上午。下午,日本驻华公使榎本武扬到达天津来见李鸿章,他希望能参观中国新到的三艘战舰。
榎本武扬在日本是传奇人物。在德川幕府时期,他的父亲是德川的家臣,他本人自幼好学,尤其对西洋新鲜事务感兴趣,被派往荷兰留学学习海军,到明治维新前三十三岁的他已经担任了幕府的海军副总裁。维新派发动讨幕战争后,他忠于德川幕府,战事失利后率舰跑到北海道,自立为虾夷国总裁。后来兵败不肯投降,被关进明治政府的监狱。明治天皇欣赏他的学识和忠诚,派人劝说,让他重新出仕,后来以海军中将任驻俄公使,光绪八年(1882年)改任驻华公使。此人精明干练,熟悉国际公法,李鸿章虽然憎恶日本国,但对榎本武扬不得不暗暗赏识。
榎本武扬告诉李鸿章,他即将任满回国,回国前唯一的愿望的就是能够参观中国新到的战舰。李鸿章的想法是让日本人看看中国战舰的坚利也好,省得他们不安分,因此一口答应了。
此时,丁汝昌已经亲自带一艘小轮船到天津来,他劝李鸿章,说榎本武扬懂海军,让他看一看可以,但不宜让他了解太多。李鸿章也有点后悔了,说:“我已经答应他了,再反悔不好。明天让他粗粗看一眼,再找个借口打发掉他。”
次日一早,李鸿章一行乘小轮船前往大沽。到了大沽口外,远远两艘巨舰泊在海上。有沙船从附近驶过,与两艘巨舰相比,直如一叶扁舟。李鸿章坐船一到,岸上礼兵鸣枪,海上巨舰开炮,连放十九响,是仅次于迎接一国元首的礼仪。
丁汝昌把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军官推到李鸿章身边,介绍说:“中堂,这是‘定远’管带、游击刘步蟾,字子香,到德国监造三舰,这次带舰回国的也是他。他对三舰情形极熟,请他为中堂介绍。”
五六年前李鸿章见过一次刘步蟾,但后来的五年他大多数时间在欧洲,除了监造定镇济三舰外,还曾到英国负责接收“超勇”“扬威”两艘巡洋舰。李鸿章以赞许的目光打量着刘步蟾,点头说:“四五年不见,子香大变样了,更镇定、成熟了。子香今年多大了?”
刘步蟾行一个西式军礼,高声回答:“报告中堂,步蟾生于咸丰二年,今年三十三岁,按中国算法,虚岁三十四!”
李鸿章感叹说:“三十四岁!比我整整年轻三十岁,年轻真好。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还在人家帐下侍候笔墨,混了个四品道虚衔,你已经是从三品实职游击,比我强多了。”
刘步蟾又一个军礼,朗声道:“卑职不敢与中堂比,中堂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李鸿章哈哈大笑说:“子香会说话。你们这次监造、驾舰回国,功不可没,我一定保你们换顶戴!”
刘步蟾现在是游击,换顶戴那就是正三品参将。
“谢中堂栽培。”刘步蟾又行军礼。
李鸿章说:“你不要总是给我行礼,说说‘定远’舰的情况。”
“嗻!”刘步蟾介绍道,“‘定远’舰系一等装甲战列舰,西历1881年开始建造,同年12月28日下水,1884年11月27日竣工验收。该舰集合了英国‘英弗来息白’号和德国‘萨克森’号二舰的优点,为世界第一等之铁甲舰。满载排水量七千六百七十吨,正常排水量七千四百三十吨,安装康邦大轮机两具,马力六千匹。该舰长二百九十八尺五寸,其最宽处六十尺四寸,吃水十九尺六寸有奇。机舱钢面铁甲厚十四寸,炮台甲厚十二寸,令台甲厚八寸。”
李鸿章问:“这等装甲,可否能受敌铁甲巨炮?”
刘步蟾回答:“可受铁甲巨炮。”
李鸿章又问:“咱们的配炮又如何?”
“报告中堂,‘定远’装备主炮四门,系德国克虏伯十二寸后膛钢炮,分别装于左右两舷;副炮两尊,系六寸口径长钢炮,分别装于舰首舰尾;另外备三寸口径长钢炮四尊,五管哈乞开斯连珠炮十尊,共计装炮二十尊。”
李鸿章连连点头,又问:“定镇两舰,与日本最先进的铁甲相比,谁更胜一筹?”
刘步蟾说:“毫无疑问,我舰更胜一筹。”
李鸿章欣慰地连连点头。
丁汝昌请示李鸿章,是否请“客人”登舰?
客人指的是日使榎本武扬,他由周馥陪同待在舱内。
李鸿章说:“让他登舰看一眼应该没有问题。”又问刘步蟾,“子香,让客人到甲板上走走没什么妨碍吧?”
刘步蟾说:“让他在甲板上看看外观倒没什么,但是炮塔、机器舱等还是不去的好。他是海军行家,不宜让他知道太多底细。”
这时候已经到了定远舰跟前,军舰放下舷梯,搭到汽轮边上,刘步蟾头前指引,有两名水兵一左一右,扶持李鸿章登上定远舰。榎本武扬紧随李鸿章身后登上甲板,由刘步蟾前引,在甲板上转了一圈,榎本武扬一路赞叹不绝。丁汝昌对他说:“榎本公使,舰队还要驶往旅顺,大约三四天才能回来,不好意思,只好请您下舰了。”
榎本武扬意犹未尽,但客随主便,他只好在镇远管带林泰曾的陪同下离开。
李鸿章先去看装在舰体中部舷侧的主炮。两门主炮炮管并排,炮管很粗,口径不亚于一只铁皮桶,炮管之外,完全被包在厚厚的装甲中。李鸿章亲自登上炮塔,炮手一人操作,炮身开始旋转。刘步蟾给李鸿章介绍,炮身是靠水压转动,从舰首到舰尾方向,都可以向敌发动进攻。这比起从前的舰炮是个巨大改进。此前兵舰火炮都装在舷侧,不能转动,要调整炮击的方向,只能靠调整舰身位置。
李鸿章说:“当年我在上海参观英国人的炮舰,当时装炮七十余门,那可真是把我震撼到了。定远只装二十门炮,与装炮七八十门的兵舰相比,又该如何论短长?”
刘步蟾说:“当然是现在的铁甲舰更胜一筹,实话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中堂参观的兵舰还主要靠风帆,当时装备的都是前膛炮,虽然炮多,但射程有限,威力有限。我打个比方,假如有五艘那样的兵舰与定远对阵,他们的火炮还打不到定远时,就可能被全部击沉了。”
“那么,如果福州当时有定镇两舰,与法国水师作战,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马江之战,法国水师力量比福州水师要强得多,最大装甲巡洋舰排水量四千多吨,备炮二十余门,而我们的旗舰‘扬武’号排水量只有一千四五吨,备炮只有十余门,而且威力比法舰差得更远,双方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但如果当时有定镇两舰,法军必败无疑。”
李鸿章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有定镇两舰,就能打败法国水师?”
刘步蟾说:“是,拿定镇两舰与当时进入马江的法国水师相比,我们占据优势。当时法舰配炮最大的口径只有七寸,而定镇两舰主炮十二寸,穿甲弹重七百余斤,装药近十斤;榴弹配药更多,三十余斤,一发足以炸沉一艘法舰。”
李鸿章十分惋惜:“如果当时定镇两舰已经回来,马尾之战就不会如此之惨。”
刘步蟾说:“如果定镇两舰已经回来,法国也一定会派他们的铁甲前来。那样,我们仍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定镇两舰不如法国的铁甲?”
“不,就目前来看,定镇两舰胜过当前的法国铁甲。但我们管驾不熟,战法更不熟,海军要经过长期训练才能形成战斗力。训练不熟,强舰也未必能够打胜弱舰。”
李鸿章连连点头说:“你这话我信。现在北方马上封冻,不宜训练,等这次检阅结束,舰队立即到福建沿海,加紧训练。”
参观完炮塔,又到指挥室、军官室、机舱等处参观,李鸿章感慨说:“住在船上不比陆上差。”
丁汝昌说:“如果备好粮草,在海上漂浮十天半月都无问题。舰上有淡水柜二十具,造淡水机器每天所造淡水可供三百人食用。全船装电灯二百四十盏,另有桅上最大电灯二盏,可敌二万枝烛光。”丁汝昌指指桅杆顶端的大灯给李鸿章看,他出身马队,一直不太习惯海军的专业用语。
参观完定远舰,又参观镇远。两舰是同一级别铁甲舰,大同小异。镇远舰管带林泰曾与刘步蟾是福建老乡,都是福建侯官人,都是同治五年(1866年)福州船政学堂招考的第一批管驾学生。
接下来参观济远舰。济远是巡洋舰,无论舰体还是排水量、备炮情况,都无法与定镇两舰相比,唯一优势是航速略快,将来是为了配合定镇作战。济远管带方伯谦,也是福建侯官人,经历与刘步蟾、林泰曾相似,都曾经留学欧洲。他上舰时间太短,情况不太熟悉,要靠留聘的德国技术人员帮忙。
因为济远舰备受指责,李鸿章看的也特别仔细。的确如外间所言,济远煤仓小,可装煤二百七十余吨,以每天用煤三十吨计,只可供八天之用,而定镇两舰满煤可供十三四天用。因为机舱以穹甲覆盖,因此舱内空间逼仄,有些地方两人相遇须侧身而过。
晚饭是在定远舰军官室吃的,三舰管带及德国军官作陪,吃的是西餐,李鸿章拿叉子敲敲盘子说:“这西餐真是无法与中国的烹饪相比。”又问刘林方三人,“你们吃西餐吃得饱否?”
三人说吃得饱,留欧数年,都已经习惯了。
“你们都快成半个洋人了——你们是国家的栋梁,我可是拿你们当宝贝一样,你们可要自惜。”李鸿章说,“说起来,我们都要感激左文襄、沈文肃。福州船政创于文襄,成于文肃,你们都是沾了他们的光。就是北洋水师,管驾人才也是靠船政打下的底子。”
因为明天一早要起航前往旅顺,因此李鸿章当晚就住在定远舰上,刘步蟾把管带室让出来给他住。
“好,我鸠占鹊巢了。子香你留一留,我有几句话问你。”等众人告辞时,李鸿章单独留下刘步蟾,“济远舰有缺陷,李丹崖备受攻击。你实话告诉我,济远舰真的如他们说得那么不堪?”
刘步蟾说:“回中堂话,济远舰的确有缺陷,但还不到不堪的程度,总体上看,仍然是巡洋舰中的利器。”
据刘步蟾介绍,为了保证航速,穹甲舰并没有像铁甲舰那样在水线带全部覆甲,而是在船体内部甲板以下用钢罩将水线以下的机舱等重要部位罩住。设置穹甲罩的目的在于无论炮弹是从甲板坠落进入船体,还是从船舷穿入,都能被穹甲护罩所阻挡,不会伤及机舱等关键部位。为了防止船舷被击穿后船体进水倾覆,英式的穹甲舰将穹甲的顶部设计在水线以上,两侧的护甲向下紧贴船舷延伸到水线之下。这样就相当于机舱附近的船舷从内侧加了铁甲,可以说是一甲两用,机器、船舷都得以保护。但是德国并没有建造穹甲巡洋舰的经验,所以在设计“济远”的时候出现了重大的缺陷,最主要的问题是穹甲的顶部在水线以下,这样一来,若是炮弹恰好从水线附近击破船舷,就会导致海水倒灌,船体倾覆。
“与英国穹甲巡洋舰相比,这是济远的最主要缺陷。至于煤仓小,空间逼仄,是因为船体本身就小,又加了穹罩,穹甲舰都如此。”刘步蟾如实相告。
李鸿章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英国新式巡洋舰相当于机舱附近的船舷水线一带也有了装甲,我们的却没有。”
“是,可以这么理解。”
“炮弹未必专打机舱附近的船舷,如果攻击其他的地方,就是英式巡洋舰也会与济远一样,因无铁甲保护而被洞穿进水。”李鸿章问,“我这样说也没问题吧?”
刘步蟾回道:“正如中堂所言,巡洋舰整体防护能力要弱于铁甲舰。巡洋舰的长处在于航速快,海战时配合铁甲作战。”
李鸿章说:“这就好比铁甲是古时候的重装步兵,巡洋舰就是轻骑兵,轻骑兵之长不在于防护能力强,而在于速度快。”
刘步蟾说:“是,巡洋舰不但速度快,攻击能力也不弱,因此是海战必备。有铁甲,必须有巡洋舰。一艘铁甲至少配两条巡洋舰,如能配四条最佳。此外,鱼雷艇、捷报船、运输船都必不可少。”
“是啊,北洋海军成军,还要花一大笔银子呢。”李鸿章又问,“子香,听说洋人做生意,都有佣金一说,视为正常开销。比如赫德介绍我们从英国订定的超勇、扬威两舰,英国厂商会不会给他佣金?”
“像这种情况,他们为造船厂拉了生意,一定会从利润中拿出一定比例给他们作为酬谢。”
“那么,我们从德国订定的定远、镇远和济远,三百余万两银子,德国人会不会给具体办事的人佣金呢?”
“这个,应该不会。依我对李大人和徐大人的了解,他们可以跟德国人砍价,但不会中饱私囊。”刘步蟾这样说。
“我的意思不是怀疑丹崖他们,我是说既然洋人做生意从利润中拿回佣视为正常,那么应该主动向他们讨来,也是降低成本之一法。”李鸿章的解释有些勉强。
“这恐怕行不通。”
李鸿章点头说:“好,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起航。”
第二天早晨四点多,舰队起航一路北上去旅顺。济远在前,定远作为旗舰居中,左右分别是超勇、扬威,后面是镇远。李鸿章有早起的习惯,舰队起航前他就起来了。他到管驾室去参观,然后又由丁汝昌作陪,到舰桥上去。茫茫大海上还有些昏暗,东边露出一片鱼肚白。风浪不小,但战舰航行平稳,不会像乘木船或小轮船那样颠簸。到晚上六点左右,舰队赶到旅顺,算算航速,每小时约合四十五六里,因为管驾不熟,将来熟悉了航速一定会提高,达到合同规定的航速毫无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登岸视察陆上炮台。旅顺三面环山,南北两边山脉如伸出的臂膀,把旅顺湾揽入怀里。为了保证停泊安全,在北岸黄金山、崂律嘴等处早就建有炮台,近年又在南岸馒头山、蛮子营、老虎尾新修炮台数座。炮台备的是克虏伯后膛炮,能够左右旋转、上下俯仰,是当前比较先进的海岸防卫炮。炮兵表演打靶,也都能击中靶船。
次日凌晨三点舰队起航,吃过早饭,李鸿章在军官室召集丁汝昌、三舰管带及文案人员开会。“回去后要将验收情况立即复奏。三舰的基本情况要说清楚,长多少,宽多少,排水多少,备炮多少,装甲如何等等。这都不是问题,需要我们商议的是济远舰。诸位知道,济远舰备受指责,说存有严重缺陷,丹崖因此备受指责。其根源未必是针对丹崖,说到根子,还是有人对北洋心存成见,再说透一点,有人对北洋大办洋务看不顺眼,这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根深蒂固,谁也治不了。但既然人家指出来了,我们不承认也不行。比如煤仓偏小的问题,是个明显的缺陷,要不遮不掩,老老实实承认。”
济远管带方伯谦说:“煤仓偏小,是因为穹甲占据了地方,也好解释,最主要的是穹甲位置偏低。”
李鸿章说:“这一点子香早就告诉我了。但有一点,虽然有缺陷,但济远仍不失为巡洋利器,这是子香的一个判断。我认为子香的说法是中肯的,这个意思必须向朝廷奏明,不能任由局外人以讹传讹。”
众人附和。
“我不是护短,我是不想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有人见不得北洋有成就,恨不得我倒霉。我们不能人家要睡觉就递枕头,更不能人家想背后捅刀子咱们递匕首。现在关键的关键,是北洋舰队要尽快训练,尽快形成战力。”李鸿章脸色严肃起来,“这次到旅顺去,一路总体上还算顺利,但我也看得出来,无论是管驾还是操练,我们不熟悉,没有洋人我看就玩不转。当然,刚刚接手,情有可原。但半年后,一年后呢?我在太后面前拍着胸脯担保过,三年见效,五年大见成效!什么叫大见成效,就是不能再让洋人弄一两条兵舰到天津海口一晃,咱们就要看人家脸色。我有个比喻,咱们的舰队,就好比猛虎在山,咱们没打算与人家开战,但要有威慑力,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那你这只虎就要有利爪,有利齿!牙尖口利,不仅是咱们铁甲舰够结实,更要靠我们操练精熟。”
李鸿章喝一口咖啡,望着丁汝昌问:“禹亭你说,三年见效,五年大见成效,有没有把握?”
丁汝昌一挺胸脯说:“有!”
刘步蟾等人面有难色。
“有,这个字说出来容易,关键是做到。”李鸿章说,“我知道你们有压力,没有压力不行。你们马上率舰南下,到闽粤沿海去训练。给你们数月的时间,明年开春后,我就奏请醇王殿下前来阅兵,那时候争不争气就看你们了。你们争气,一切好说;你们不争气,就不要怪我到时候不袒护你们!”
丁汝昌率先表示,一定好好训练,给北洋争脸。
“禹亭是马队出身,一直有人说三道四。凡是我看重的人,没有不受非议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种话,你们水师内部有没有人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有,是谁,我也清楚。马队出身怎么了?带得了马队,就带不了舰队?舰队的提督还非要会管驾操炮?真是岂有此理!禹亭身经百战,在座的各位有谁能比?在这里我提醒你们一句,尤其是你们各舰管带,要戒骄戒躁,不要沾染虚骄之气,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刘步蟾率先表示:“中堂放心,我等都尊重丁军门。论资历,丁军门追随中堂身经百战,如今是我们的上宪;论年纪论人品,他是我们老大哥,需要我们学的地方很多。”
林泰曾、方伯谦等人也附和。
“你们这么说我很欣慰。”李鸿章说,“当然,禹亭也要好好补补水师这一课。我听到北洋水师中有种说法,‘不怕丁军门,就怕琅副将。’你们不怕禹亭,是他仁厚爱下,不要视为可欺。你们怕琅副将,是他训练严格,堪为表率。我已经决定再请琅威理出任北洋水师总查,通过赫德劝他前来,估计明春就能到了。有他帮着,你们好好训练,我就能睡得着觉了。”
琅威理是英国人,毕业于皇家海军学校,在海军供职多年。北洋订定镇字系列四艘炮艇后,李鸿章托驻英公使曾纪泽推荐帮助训练的洋人教官,曾纪泽推荐了琅威理。琅威理十分尽职,训练严格,从丁汝昌到官兵,都不得不服气。虽然有些将弁暗骂他一根筋,但他认真负责的人品无人不服,以至于有“不怕丁军门,只怕琅副将”的说法。
回到天津,李鸿章将此次验收、海试情况复奏,数天后就收到上谕,“着照所请”。因为奏折中对济远的缺陷也略加报告,上谕对此无片语提及,李鸿章以为李凤苞的事总算有惊无险。
然而,不久李鸿章收到密报,太仆寺少卿延茂参奏李凤苞,“自德国购买定远、镇远、济远三船,其定远一船质坚而价廉,镇远一船质稍次而价稍涨价,至济远一船质极坏而价极昂。自海上喧传,直抵都下,人人骇异,咸谓苟非李凤苞勾串洋入侵蚀肥己,必不至船质与船价颠倒悬殊至于此极。数日以来,人言啧啧,岂尽无因?且素闻李凤苞之为人,小有才而性极贪,应请饬查惩办,以为玩误军事者戒。”在李鸿章看来,延茂完全是捕风捉影,济远不过是设计略有弊端,何来“船质极坏”之说?因为设计有缺陷就断定李凤苞贪污,纯是肆口污蔑。
李鸿章安排周馥给李凤苞通通气。李凤苞的意思北洋能否再具文辩白,李鸿章对周馥说:“延少卿纯粹是毫无根据的臆测之诬,根本不值一驳。北洋具文,岂不是越描越黑?”
然而,李鸿章还是低估了京中形势,随后又有国子监祭酒盛昱上折,“李凤苞所购济远铁船,一切皆不如式,浮开价值,尽入私囊,闻其数目足敷十余营一年之馕。可否密派公正大臣,严密查抄,勿令寄顿,即可移为朝鲜防军之用,或即将该员查挈监禁,勒令缴出船价”。福建道监察御史安维峻则称李凤苞“与洋员金楷理朋比为奸,侵蚀至百万上下。济远原价三十万,报销六十万”。
这可真是岂有此理,购舰花了三百万,竟然说李凤苞勾结洋人贪污至百万,真是信口中雌黄!李鸿章意识到这股弹劾风潮看似对着李凤苞,其实是冲着北洋来。他立即给醇亲王写信,请他无论如何力持公议,不要任由清流含血喷人。
他的信发出没两天,上谕却到了,“二品顶戴三品卿衔记名海关道李凤苞品行卑污,巧于钻营,屡次被人参劾,着革职,永不叙用”。李鸿章恨得只拍大腿,后悔没有引起重视,如果早给醇王写信,也许就不会有这样荒唐的上谕。李凤苞是否真的贪污,没有派人查明,反而以“品行卑污,巧于钻营”的借口革职,这可真是糊涂僧判断糊涂案!
李鸿章叫周馥来商议,把上谕递给他说:“兰溪,你说朝廷是不是一帮糊涂僧?清流污蔑李丹崖贪污,先是说十余营一年之馕,后是贪污三十万,又到了勾结洋人贪污上百万。那么朝廷就该着北洋追查,追缴赃款。可是,上谕连贪污之事提也不提,理由是品行卑污,巧于钻营。品行哪里卑污,又是如何巧于钻营?竟然以此革职,真是闻所未闻。如果我早一点给七爷写信也许就免了这场无妄之灾。”
周馥说:“朝廷明白得很,不过是装糊涂而已。”
“何以见得?”
“中堂只看一下这次弹劾的言官,几乎全是旗人。旗人这半年来盼的就是加饷,一听说北洋购买兵舰竟然有这么多虚头,是不是都气不打一处来?醇亲王要安抚旗人,也只能装糊涂,先把李丹崖革了再说。所以,你给七爷写不写信,都会是这个结果。”
李鸿章问:“你的意思是说,七爷也有难言苦衷?迫不得已?”
“七爷有难言苦衷,却未必是迫不得已。”周馥说,“七爷的苦衷是给旗人加饷的话说出去了,却一时办不了。拿丹崖开刀,也许正是七爷的意思:杀鸡给北洋看。”
“啊,我说过,旗人加饷这事北洋会带个头。可是,这不是一直忙嘛!”
“我也只是推测。现在朝廷最犯难的是七爷,一头要大治水师,一头又要修三海,还要给旗人加饷,上头有太后拿捏着,下面是满京城的旗人眼巴巴盼着。您想想,他睡得着觉吗?”
“七爷是够难的。”李鸿章说,“可是,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就把丹崖革了!”
“依我看,这是最好的办法。”周馥问,“如果朝廷真让北洋追查,中堂,你怎么查?要给丹崖上夹棍,还是要言官拿出证据来?可是,如果以查无实据上奏,结果只有一个,全天下都指责北洋包庇贪污犯。”
李鸿章点头说:“这就是有点亏了丹崖,让他不明不白革了职。”
“到底怎么样,也只有丹崖心里最清楚。”周馥说,“好在丹崖购舰的使命已经完成,让他避避风头也未必不是好事。”
“兰溪,你的意思是怀疑丹崖?还是你听说过什么?”
“不,不,我没听说过什么。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查明白,那得把德国人押到大清来,或者派人到德国去讯问,中堂请想,办得到吗?”周馥说,“所以丹崖也得明白中堂的难处。”
“好,你把这些利害分析给丹崖听,你告诉他,暂且委屈几年,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把顶戴给他弄回来。”
周馥说:“中堂,只安抚了丹崖还不成。病根不在这里。旗人加饷,得赶紧想办法。”
李鸿章一提钱就皱眉头:“醇王的想法各省都要省个三四十万两,凑出三百万两之数。北洋至少要设法腾挪四十万两,要裁勇,北洋无处可裁。”
“裁也不能这当口裁,那就正说明北洋募勇开支浮滥。”周馥说,“开平矿盈利累累,可让唐景星设法报效十万八万;杏荪马上到任东海关,手里又有电报局、轮船招商局,让他设法腾挪一二十万都不算难为他;津海关也想想办法,凑个四五十万应当有把握。”
经李鸿章举荐,盛宣怀已经出任山东海关道,并兼任轮船招商局监督。让他设法,他不会搪塞。
李鸿章说:“也只有如此了。”
李鸿章立即写信给醇亲王,说明直隶先设法筹措四十万,解部用于旗营加饷。而醇亲王立即回信深表感谢,同时诉苦,三海工程严重缺钱,可否将北洋暂存生息的购舰经费挪借一百万两,让他渡过难关。北洋又从德国新购济远级穹甲巡洋舰三条,要花二百多万两。目前北洋购舰存款只有一百三四十万两,到交舰时能否凑得齐李鸿章尚无把握,怎么敢借给醇王修三海工程?但醇王开口了,不借简直是打王爷的脸!
“实在不行,北洋担保借洋债。”周馥出主意说,“让闽海关或江海关还钱,如果借百十万两,十年为期,一年还十四五万两,也不是难事。”
李鸿章点头同意:“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我看就从德国银行借,你去与他们谈,咱们从德国购舰,他们银行利息上要比所有国家都优惠才行。”
周馥笑道:“银行和造船厂不是一家企业,银行不可能为造船厂给我们优惠。”
“不然,不然,总能找出点联系来。”李鸿章想了一会儿说,“你就告诉德国银行,北洋正在德国定造四条军舰,接下来还要订定鱼雷艇、海岸炮,买卖多得很。将来北洋可与造船厂达成协议,船厂用钱,优先从德华银行借。还有,德国人不也想合资搞银行吗?你告诉他们,将来北洋考虑先与他们合作。”
“好,我与他们谈。”周馥又说,“中堂,丹崖不明不白被革职,很不平,气得病倒了。他告诉我,等病好了他要进京告御状!”
“告御状?怎么告,革职就是上谕的意思,他怎么告?”
“他的意思,他要与那些御史对簿公堂,让他们拿出证据来。”
“丹崖真是天真,御史向来风闻奏事,连我都被莫须有的罪名屡次弹劾,他又如何能与御史对簿公堂?”李鸿章说,“你告诉他,且忍一忍吧,得了机会,我会为他说话。”
“丹崖的意思,有些怪北洋不为他开脱。”
“真是岂有此理!北洋为他这档子事费的心还少吗?”李鸿章说,“你可以明白告诉他,做人不要太不识趣。”
隔了三五天,李凤苞南下回乡,周馥亲自到相送。在码头,他遇到了日本公使榎本武扬,他已经不再担任中国公使,将乘轮船到上海,再从上海转轮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