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孙知府到巡抚衙门拜访到任不久的谭继洵。新任巡抚是从甘肃布政使任上调任,时年已经六十又八,须发斑白,两眼垂袋,说话四平八稳,也是不急不躁的性情。他上任不久,两人只是场面上寒暄过,今天孙知府是来摸摸巡抚大人的底。

“抚台大人,近日制军大人连下大令,派了好几拨人开矿炼铁。他要在武胜门外建铁厂,这怎么行嘛!这里地势低洼,三年两头涝,只要长江涨水或汉水涨水,武胜门外必然一片泽国。所以,武昌府城九门,北城墙只有武胜一门,就是从防洪角度考虑。”孙知府说,“不知谁给制军宪台出的馊主意,把铁厂放在武胜门外。”

谭继洵捋捋胡须说:“哦,那你该提醒一下张制军,改改地方才行。”

“改地方,我实在想不起哪里合适。整个江夏,多山多水,山上建厂不合适,低洼处更不合适,水网纵横,没有一块平缓的地方,即使有,地基松软,如何建得起厂?”

谭继洵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铁厂放到哪里也不合适喽?”

“正是!”孙知府说,“湖北经不起折腾!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百姓的日子还过得去,非要搞什么洋务,把全省搜罗一空,都填到铁厂这个无底洞去,湖北的日子还怎么过?我可是听说,朝廷只给两百万两,厂子还没看到影呢,听说五十万两已经花进去了。抚台大人,制军大人管两湖,您才是咱湖北的父母官,您可要多为湖北想想才是。”

“办洋务我并无成见,我久在西北,闭目塞听,也不懂什么洋务。但朝廷之命不可违,张制军的宪令我也要谨遵。”谭继洵说,“至于你说的多为湖北想想,我当然是义不容辞。”

孙知府听出谭巡抚对洋务也有不同的见解,起码不像总督大人那样被热血冲昏了头。

“我不过是个四品小官,按说用不着为全省操心。可是,我不是还挂着首府的虚名吗?所以,大家不便搬到桌上说的话,不敢对督抚说的话,还能传到我的耳朵里。”

“对张制军办铁厂,外间是什么说法?”

“一片反对声。”孙知府说,“我没必要骗大人,也不敢骗大人,不论现任官员,还是绅商小民,无一不反对。毁山灭林,败坏风水,是当地绅商小民所普遍担心。官员们除了担心惹起民愤麻烦无穷外,还担心湖北被搜罗穷尽,连薪俸也成问题。”

“有那么严重吗?”

“比我说的还严重,不信大人等着看。湖北不是两广,更不是广州,广州开埠数百年了,士农工商还都反对洋人。铁厂、枪炮厂、织布局,都是制军大人从广东移到湖北来的。李筱帅多么聪明的人,李中堂又是他的亲弟,可是他去督两广,死活不要这些局厂,为什么?因为他知道都是打水漂的无底洞。别的不说,一个洋人矿师的薪水,都快跟上您抚台大人的俸禄加养廉银了,别忘了,您的养廉银还要聘请幕府,洋人可是全塞进个人腰包。”

这时候,屏风后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额头光洁,两眼炯炯,他说:“孙大人,我不同意您的说法。办洋务是振兴中国的不二良方,林文忠四十年前有言,师夷长技以制夷,张制台在湖北办铁厂、织布局,都是为湖北振兴自雄的伟业,你们该支持才是。”

谭继洵呵斥道:“嗣同,不得无礼。”又转头对孙知府说,“这是犬子嗣同,年少孟浪,请勿见怪。”

“我曾经两度去过广州,粤人对张制军的评价很高。虽然他花钱有点大手大脚,但他能花在正地方,而且他本人极其清廉,这是两广都公认的。不说别的,就说这一条,大清能找出多少清官来?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至于你们说洋人薪水高,那是人家有本领,如果你们哪位知府会建铁厂,可以把洋人顶替掉,我想张大帅会同意的。只怕大清地面上知府能找出一大堆,会开矿炼铁的凤毛麟角。”谭嗣同说罢,头也不回,自顾回了内室。

谭继洵苦笑说:“我这个犬子,生性孟浪,又好各省闯**,满脑袋不合时宜,你不必理会他。”

“后生可畏,我这样的老顽固才是不合时宜。”孙知府说,“抚台大人,我向您交个底,我反对铁厂建在我治下地方,不为别的,我才短智拙,无法向治下百姓交代。万一惹恼了制军大人,到时候您可要拉我一把。”

“这话你是白说,我也没听到。我这人只会唯上宪之命是从。”谭继洵端茶在嘴边一抿,门外听差一叠声地喊:“抚台大人请喝茶。”

孙知府起身,唯唯告退。

孙知府回到府中,武昌府工房的老程正在等他,问:“大人,谭巡抚怎么说?”

“谭巡抚我看倒也不太热洋务,可是他的公子太洋气,一点人恭礼制也不讲,只怕谭抚台受他影响。”孙知府说,“不说他们了,你打听的消息怎么样?他们还要在武胜门外建铁厂?”

“我打听的好消息,武胜门外地势低洼易遭水灾的话他们已经听进去,不打算在武胜门外建厂。坏消息是,他们计划到汤生湖边去建。”老程说。

“比城远了些,但还是在江夏地盘上,总是一个隐患。”孙知府说,“都说张制台一根筋,听不进人言。看来并非如此,只要理由搬得上台面,他会听的。樊山胜迹多,坟墓多,他就打消了采煤铁的念头,武胜门外地势低洼,他就放弃了建厂的念头。只要听得进人言就好说。他要在汤生湖边建厂,离不了你们工房、户房,都瞪起眼睛,打起十二分精神,咱们总得想办法,让他知难而退,不在武昌府地面上动心思。”

“干脆,让他到对面汉阳府的地面上去折腾。反正汉口已经住了洋人。”

“这也是一法。”孙知府说,“放到哪里都是一害。将来实在没办法,你们放出风去,把张制台的眼光引到江北也好。”

“还有一个好消息。”老程说,“我打听到一个说法,山东烟台的盛观察给张大帅打电报来,建议把铁厂建在大冶。这样可以免于运铁矿、灰石到省城来,省下一大笔运费。如果张大帅听得进这个建议,把厂子建到大冶,咱们就省心了。”

“是个好消息,但总归还是在武昌府地盘上,想起来糟心。”孙知府点点头,“不过,总比在江夏强。堂堂省会,搞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隔了几天,知府衙门收到通知,张总督要到汤生湖去巡视,巡抚谭大人、布政使邓大人都去,请武昌府作陪,江夏县派人配合踏勘路线,并保证沿途治安。

次日一早,孙知府率江夏县一干人到总督府去站班,等着张之洞吃完早饭,乘轿出望山门,再往西到了长江边上,换乘小火轮,逆流二十余里,小火轮拐入一条小河,行十余里,停了下来,前面河水变浅,且水上有座木桥,小火轮通不过,大家换乘木船继续往前。航行了一会儿,就看到烟波浩渺的汤生湖了。木船停了下来,大家弃舟就陆,登上一片土丘,汤生湖边情形一目了然。这一片地方地势平坦,相当开阔。张之洞问蔡锡勇,这附近没有坟墓吧?蔡锡勇说,不但没有坟墓,且没人耕种,全是无主荒滩。

张之洞很满意,连连点头说:“这里就很好,离江不远,又有水道相连,运输方便。就是那座木桥,将来必须拆掉,河道也再稍加疏浚。”

工房老程出班说:“禀宪台,那座木桥叫额公桥,是康熙年间湖广制军额伦特所修,方便附近数十村往来,大家念其惠政,敬称额公桥,要是拆除,一则不便两岸往来,二则有碍风水。”

张之洞呵斥说:“动不动就讲水风,真是岂有此理。在你们眼里,凡有兴作,都有碍风水。按你们的说法,当初额公修桥也是有碍风水。后来怎么样,不是成了方便十数村的惠政吗?至于往来不便,新建一座桥就是,建得高大一些,能通火轮,便于运输,有何不可?”

老程不敢再说话,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初六日,江夏县收到十一日拆桥的通知,让他出示告示,晓谕百姓。消息传开,附近村庄都议论纷纷。初八上午,数百人按手印的禀文递到武昌府衙。孙知府找工房老程及心腹师爷来商议。

师爷说:“东翁如果想拆掉额公桥,那就赶紧找江夏县疏通,说明利害,并出示晓谕,安抚民意。如果不想拆,最好不理他们,不怕他们闹得大,闹大了,张大宪有所顾忌,也许就另作他想。”

孙知府说:“我当然不想拆桥,更不想在江夏地面上的办什么铁厂。可是,如果不理会,将来难免追究。”

老程说:“这好说,太爷赶紧生病,概不见客。到时候工房兜下来,就说我拦着没把万民禀给您看。我呢也到县里走一趟,做做样子,去劝劝领头的士绅。”

“这不妥,你成了代我受过。”

“不,不,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任张大宪怎么制裁,都无所谓。”老程很义气,“只要保住了太爷,将来我再回工房就是一句话的事。”

师爷向老程连竖大拇指,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隔天,又有士绅上书,武昌府照旧不理。官府不听民声,一时间民情激愤,数村串联,决定自己护桥,不让官府拆掉。

十一日是折桥的日子,桥上桥下站满了百姓,足有千把人,吵吵嚷嚷,不让拆桥。

消息传回省城,张之洞立即召见武昌孙知府,责备他办事不力,让他出示晓谕,以释群疑,如果明天还不能如期拆桥,则捉拿为首者治罪,以儆效尤。

然而,第二天百姓仍然寸步不让。张之洞再次召见孙知府,大发雷霆。孙知府抗颜直辩:“民意如此,如何能够强制拆桥!”

“拆桥是建厂之始,因为百姓不同意就不拆,成何体统?以后创办事项还多,又该如何措手?”张之洞拍案而起,“如果形成百姓无理阻挠就袖手不办,往后湖北各项政务,恐怕都办不得了!”

“百姓不是无理阻挠,他们的顾虑也有道理。”孙知府说,“他们担心拆桥建厂有碍风水,担心将来建闸蓄水会淹没农田,这怎么是无理阻挠?”

“就算是有理,那么你这知府该不该去劝谕?道理说通了,百姓未必不能体谅。”张之洞说,“风水之说本就缥缈,不值一驳,且将来立即建新桥,有碍风水又从何说起?至于建水闸抬高水位,是为了将来通火轮运输方便,可以给百姓以补偿,也可以通过疏浚河道解决,我不信百姓就这么不通情达理。你要不出告示,就让臬司衙门出,离了张屠夫,我还要吃带毛猪不成?”

“大人自便!”孙知府竟然拂袖而走。

张之洞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下级。

赵凤昌献计说:“大帅,我听说桥拆不掉,不是孙知府没去劝谕,而是他压根不就支持铁厂建在汤生湖边。大帅说得不错,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何不召臬司衙门来办这件事。臬司也是铁厂总办,为铁厂保驾是他的职责,缉拿闹事首恶更是他的本行。”

“对,有道理,立即召臬司来见。”

一会儿臬司就到了。张之洞把意思一说,臬司答应得很痛快:“大帅交代给武昌府,我这边就没有跟上,不过,我早就派人暗中侦办,事情的来龙去脉,谁在后面闹得最起劲,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只等着大帅的宪令。”

“好,好得很。”臬司如此用心,张之洞很满意,“只要他们能同意拆桥,都可以放他们一马,我并不想与什么人过不去。”

“这是大帅的菩萨心肠,不过有人是有意捣乱。”据臬司说,一开始就有人上禀给武昌府,提出过绕过额公桥,另开金沙河旧道,工程并不大,额公桥也得以保留。不知为什么,武昌府一直没有回应,民间情绪被激起来;后来又有人背后策划,光说有碍风水理由不过硬,鼓动彭姓士绅再上禀帖,提出修建船闸会淹没农田,其实这一条开始百姓并无人提出。

“这是有人居心叵测,那倒应该好好查一查!”张之洞吩咐。

“嗻!”臬司响亮的应一声,“不过,当前最要紧的是把桥上的人劝走,尽快拆桥,查人的事稍往后放放。”

臬司亲自带人赶往额公桥,查人办事是他的本行,很快就把带头的控制了,又晓明利害,帖出告示,额公桥拆掉重建更好的桥,还是叫额公桥,也对得住额公的惠政;将来修船闸疏浚河道,并不会抬高多少水位,淹不掉稻田,就是淹掉了,官府自会赔偿;炼铁造轨,修建铁路,是皇上亲颁上谕,抗旨不遵,带头阻挠,严惩不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威之以法,软硬兼施,带头的士绅先表示同意拆桥,并劝说桥上的人撤走。结果,当天下午就动工拆桥,次日上午,木桥的中间部分已经拆除,只余桥墩。

这时候,武昌府的刑名师爷和工房老程赶来,劝止拆桥,因为孙知府不同意,已经去见巡抚,请稍等再说。

臬司衙门的人与刑名师爷很熟,给他面子,且稍等等。

孙知府的确给张之洞上了禀帖,反对拆除额公桥,并明确说明,他不赞同把铁厂建在汤生湖。

“他不是反对把铁厂建在汤生湖,我看他是反对建铁厂。”赵凤昌说,“大帅得想想办法,如果他不改主意,那就改改武昌府的当家人。”

“铁厂是湖北最大的政务,一切都要给铁厂让路。”张之洞说,“你说得不错,不改主意就换人,立即请谭抚台过来说话。”

等谭继洵赶过来后,张之洞在签押房见他,把孙知府的禀帖递过去,说:“想必姓孙的也给你上禀帖了。”

谭继洵翻了翻说:“是,上了,大同小异。”

“孙某人竟然以请病假相胁迫,本督从不受人胁迫。”张之洞说,“他办事如此认真,我想托他以重任,想听听你的意见。”

“大帅是要处分他?”谭继洵说,“他在湖北官声还不错,此人虽然执拗,却是难得的清廉,而且不徇私情,口碑极好。”

“哼,口碑极好,阻挠大政,竟然口碑极好,那说明湖北的口碑标准有问题。”张之洞出身清流,傲气惯了的人,对巡抚这样的同僚,也依然不免锋芒刺人,“我不处分他,也不降他级,让他去盐道那里当个盐运分司好了,缉拿私盐,也是湖北的大政,正需要他这样认真的人去担当。”

“大帅,这与处分他没有区别。”谭继洵说,“他一个首府,去给盐道打下手,品级未变,其实是降;他六十又三,如何能够胜任追缉盐贩的重任?我不赞同大人这样处置。如果因不同政见,就受排挤,于大帅的清誉有伤。别忘了,大帅也是刚直不阿而闻名于世。”

谭继洵的话柔中带刚,显然他在极力袒护孙知府。袒护孙知府,说明他与孙知府的政见相同,对洋务不过是应付。

张之洞沉默着,很久没说话。他在心里想,你越是不同意,我越要办他!我倒要让你看看,谁才是湖北的主人!

气氛非常尴尬。

“实话说大帅,孙知府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恐怕也是不少官员的想法。”谭继洵说,“特别是盛杏荪主张把铁厂建到大冶,以煤就铁,省了铁石上运的运费,岂不更好?大冶远离省城,阻力自然会减少。”

“盛杏荪是有这样一份电报给我,不过,何以孙某人竟然知道的这样详细?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在我身边也安插眼线?如此,则其心可诛!”张之洞怒火又迸了起来。

“大帅言重了。电报经手人多,且不是密电,透露出去也是寻常得很,不必在大帅身边放什么眼线,谅他也没这个胆。”谭继洵说,“大帅不找我,我也是要过来见大帅的。我郑重建议大帅,考虑一下盛杏荪的建议。”

“盛杏荪的想法并不切合湖北的实际。以煤就铁,或者以铁就煤,当然不错。可是,现在鄂省没有可用的煤,而湖南煤质优价廉,已经派人设站转运,以湘煤炼鄂铁,运到省城,比运到大冶更省运费,而且煤的用量最大,将大冶铁矿石运到省城以就煤,自是正办。其二,鄂省洋务并非仅铁厂一项,尚有枪炮厂、织布局、银元局等,都要用煤,运煤到省城是不是更便当?如果铁厂设在大冶,所炼之铁再运到省城供枪炮厂用,是不是又增运费?其三,无论铁厂还是枪炮厂织布局,都需要洋人相助,而且矿务、化学各学堂也都需要洋人教员,集中建在省城,洋人可一肩数职,通融协调;如分散设立,洋匠、委员、翻译、测算各员要增数倍,不但虚糜银钱,而且难于管理。其四,如果设在大冶,司道大员无一能到厂者,难免疏于管理,匠役虚冒懒惰,百人得八十人之用,一日作半日之工,用料则以少报多,以劣充优,出铁既少,成本即增;若设在省城,则督抚司道皆可常往阅视,局务皆可与闻,既可信任,亦易报销。其五,洋务设在省会,数年间灿然一大都会,未始不是鄂省一大转机。”

“哦,大帅已然想了这么多理由,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对于孙知府,我还是主张一动不如一静。”谭继洵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告辞了。”

张之洞指着谭继洵倔强的背影对赵凤昌说:“你瞧瞧,他像不像第二个孙知府?”

“大帅,谭大人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反正额公桥已经拆了一半,闹事的人都已经平息,不管他,继续拆掉就完。把姓孙的晾到一边就是,不动他,也不必用他,让他喝闲茶去。到时候武昌治下出了别的娄子,再和他算账不迟。”

“依我的性情,一道参折让他顶戴不保才痛快。”张之洞恨恨地说,“湖北这样的人占据要津,真是让人头疼。”

张之洞正在犯愁,铁厂总办蔡锡勇来了,说:“大帅,我带来个好消息。”

“怎么,额公桥拆完了?”

“不是,额公桥不必拆了。”蔡锡勇气喘吁吁说,“今天汉阳知府打发他的师爷来见我,说如果武昌府不愿建铁厂,他们汉阳府求之不得。大帅相中了汉阳的任何地方,他们都一定设法保证不出毛病,不给大帅添一点麻烦。”

“啊,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知府,真是难得。”张之洞有些不相信,“他汉阳府就没有任何顾虑?”

“没有。汉口开埠后,不到二十年已经成一大码头,把土货卖给洋人,把洋货贩运乡下,得利者众,附近商民赖以为食者上千人。如果铁厂建在汉阳,将来建厂平地需人,盖房造屋需料,码头运输需船,不知给汉阳带去多少好处,所以他们求之不得。”

“好,那就到汉阳府地面找地方,你带上白乃富还有测绘学堂的学生,尽快去勘察。”张之洞对赵凤昌说,“汤生湖那里不考虑了,让他们后悔去!孙某人真是可恨,你给我起草个批饬,把他狠狠骂一顿。”然后又说,“汉阳有如此眼界开阔的知府,今天真该一醉方休。”

等蔡锡勇走了,张之洞脸色复又严肃起来,说:“竹君你坐,我有话问你。”

赵凤昌已经猜到十之八九,果然,张之洞问:“盛杏荪给我的电报,为什么武昌知府竟然一清二楚?你掌机要,给我个说法。”

“大帅,我一定好好检讨,也一定会仔细调查,但未必一定是我们这边出了问题。”

“你什么意思,电报你收管,机要你掌握,除非你不把这些电报当回事,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看。”

“大帅,盛观察的侄子就在铁厂任矿务委员,他们叔侄一定经常通消息。大帅请想,大帅刚发下札子没多久,盛观察就有这样一封反对在省城建厂的电报,难道不奇怪吗?”

张之洞想想点头:“对了,一定是盛春颐把消息传给盛杏荪的。”

赵凤昌说:“所以盛观察提议将铁厂建在大冶的意思,一定也会告诉盛春颐。我们不妨再做进一步的猜想,既然盛观察主张把铁厂放在大冶,盛春颐自然也会极力促成。那么,把他叔叔的建议泄露出去也就不足为奇。当然,我可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啊,这么一想一切都通了。”张之洞说,“前一阵盛杏荪专门给我打了个密电,希望把盛春颐放大冶知县,目的不外乎便于将来掌控铁厂。盛春颐人才难得,不过不能把他放到大冶。你倒想想看,放他到哪里做知县最合适?”

“盛观察当年在湖北办煤铁矿,在大冶发现的铁,在当阳勘探的煤。把他侄子放到当阳也说的过去,将来让他给铁厂筹煤,也是托以重任。”

“对喽,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煤,让他出任当阳知县再合适不过。”张之洞说,“现在不急,等铁厂地址确定了,再放他去当阳不迟——你告诉蔡总办,到汉阳勘察厂址,我也要去。”

张之洞的想法,铁厂离总督府越近越好,便于他随时巡察。所以考察地方,先着眼的就是与总督府隔江而望的汉阳地方。奔波一天,尚未找到合适的地方。到了第二天,到了归元禅寺,张之洞临时起意,进寺向老和尚讨杯茶喝。老和尚见过些世面,在张之洞面前并不拘谨,且很健谈,这样自然把张之洞此行的目的勾了出来。老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天意。”

据老和尚说,归元禅寺由白光法师于顺治十五年创建,他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圆寂。圆寂前他对弟子说,二百年后将有人在此熔炼乌金,归元禅寺弟子应全力支持。如今算来,恰恰二百年。

“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张之洞半信半疑。

“你,去把寺里的记簿取来。”老和尚安排一个小和尚,去搬来了一大堆记簿。老和尚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他说的话,急得满头大汗。

蔡锡勇识破老和尚不过是在故弄玄虚,说:“老师傅不必找了,大帅信你的话就是。”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真的看到过这几句。”老和尚说,“我再找找。”

找了好大一会儿,仍然没有找到。张之洞也笑了,说:“不必了,不必了。”

这时小和尚说:“师傅,应该还有一本忘了取来。”转身风一样跑了,一会气喘吁吁拿来一册。老和尚一翻,果然找到了。张之洞接过去,连呼太神奇。众人都惊呼,说这可真是天意。

老和尚说:“施主,在本寺西北,大别山北麓,汉江南岸,有本寺的一片庙产,本寺愿献出来给施主建铁厂,只是需要施主帮寺院修复所有被毁的建筑。”

归元禅寺规模相当大,大大小小有二百余间。当年太平军占据武昌及汉阳,一把火将归元禅寺烧光。经过三十余年化缘修复,目前尚有三分之一的建筑未曾修复,要花一大笔银子。

张之洞很感兴趣,立即在老和尚的陪同下,往西北方向,登上龟山——也叫大别山。到了山顶,往北一望,十余里内尽收眼底,汉江滚滚东流,江南岸一片开阔地,东西有四五里,南北宽一两里,偶有农夫在田里劳作。老和尚告诉张之洞,这一片地方都是庙产,多是荒地,农田极少。

“有没有坟墓?这个顶要命。”张之洞问。

“没有,没有,偶有几堆,也不过是无主野坟。”

“那可真是太好了。”张之洞是心血**立即拍板的性情,“我看这里就极好,你们说呢?”

张之洞这是问汉阳知府和蔡锡勇、白乃富几个人。

“这片地方,简直就是老天给铁厂准备的,整个湖北,就再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与这里比。”汉阳知府是极力促成,犹嫌不足,对张之洞说,“大帅,你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张之洞捋着胡须大笑。

英国人贺伯生一直主张以煤就铁,或者以铁就煤,从来没有两不就的,他对铁厂建在省城一直不甚赞同。而且他性情有点粗鲁,说话也毫不客气,张之洞有点讨厌他。比利时矿师白乃富,本来也是主张把铁厂建到大冶,但他比贺伯生会察言观色,所以他改变了主意,附和张之洞的主张,此时他指着那一片地方说:“我认为铁厂设在这里很好,就在江边,运输方便。另外,离海关也近,无论进口还是出口,就在门口报关。我可以预测,如果铁厂建设顺利,将来中国之铁出口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海关的因素不能不考虑。”

张之洞从金陵机器局挖来的徐建寅,早年就致力西学,当年曾国藩办安庆军械所,他就随父亲徐寿一起被聘到安庆,造军械、轮船,后来又到江南制造总局、天津机器局、金陵机器或会办或督办。他在主持金陵机器局时,采用西法制成新式后膛步枪,还研究出了铸钢技术。他属于那种有点书呆子的性情,不太会讨人欢心,这时便给张之洞泼冷水说:“大帅,这片地方有些低洼,如果汉水一涨,势必要淹没。”

张之洞不以为意,说:“那就把低处填起来。”

徐建寅自告奋勇说:“那我先带学生去测量一下,看工程量大小再说。”

“好,你去测量一下,大体确定出建厂的范围。”张之洞又对蔡锡勇说,“等仲虎测量好了,你就立即赶工填埋,年内完成开工的各项准备,这个进度不能变。”

当天下午返回省城,一回到铁政局,会办徐建寅就来找蔡锡勇:“蔡总办,老和尚的说法你信吗?”

蔡锡勇问:“老兄信吗?”

“我不信。”徐建寅说,“哪里那么巧?我倒看到他那记簿上的字油光黑亮,倒像现在加上去的。”

“那我倒没注意,关键是那片地方很中大帅的意。要在江边找那样一片地方很不容易。而且民田少,没有坟墓,要少却不少麻烦。”

“我看那片地方,要垫起地基来,工程量少不了。”

“设备马上就到,大帅要求年内要开工,来不及再从容考察,实话说,我也相中那片地方了。”蔡锡勇说,“仲虎兄,辛苦你尽快带人去勘测清楚,能干的工程立即干起来。至少填平地基,要尽快行动,其他的方能谈得到。”

在湖北,张之洞的亲信基本是他从广东任上带来的几个人,管实业的蔡锡勇,掌机要的赵凤昌,还有名士派头十足的辜鸿铭,行事乖张,不中不西,照样受到张之洞的信任。徐建寅当初由张之洞通过总理衙门商调到湖北,他还满怀热望,没想到张之洞并不能放心放手,原因就是他与湘淮关系太密切,最早他在湘军大佬曾国藩的幕中,后来又辗转到淮系洋务企业任职,张之洞把他当成了淮系的人。张之洞标榜不搞派系,他是直隶南皮人,幕府中直隶的人的确不多,他是清流出身,幕府中真正的清流亦不多。他自己的说法是“不湘不淮,不阁不台”。不培植自己的派系是真,对湘淮尤其是李鸿章淮系极其提防也是真。要向张之洞进言,最简洁的办法就是说服蔡锡勇,但蔡锡勇好像也铁了心要把铁厂建在那片低洼地方。

蔡锡勇还兼着矿务学堂、化学学堂、测量学堂的督办,他写了一张纸条,从矿务学堂和测量学堂给徐建寅调几个帮手,让他明天就带人去勘测。

次日晚饭前,徐建寅回城了,到蔡锡勇家里去见他,报告勘测情况,统计炼生铁、炼熟铁、炼贝色麻钢、炼西门士钢、造钢轨、造铁货六大厂,再加机器、铸铁、打铁等小厂,如果建齐,东西大约三里地,南北半里有余,低洼地方一律填平,平均要填高一丈二三尺,估算下来,总有十几万方,工程量相当浩大。

“如果把山挖平呢,会不会比填土更省工?”蔡锡勇问。

“那当然还是填土方更省力。”徐建寅说,“要把山挖平,光西洋炸药一项就费不少。”

“那就是了,除了填平地基,再无二法。今晚上我去见大帅,厂基先兴工。”蔡锡勇说,“还有炼铁机器月底就到,重者二十六吨,湖北哪里有大驳船,定造又赶不及,我听说两江曾沅帅操防局有运炮大驳船两艘,好久没用了,我让大帅给沅帅商量,看能不能借来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