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捧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绿皮西瓜来到五湖东时,七月半的放焰口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前边的空地上挤满了男女老少,多数是精壮的青年男子,还有许多小娃娃。女子也不是没有,但不多,多数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五六岁的小女娃,豆蔻年华的姑娘几乎寻不见,即便是有,也是一身粗布麻衣,看起来便知是苦命人家的女儿。

人虽多,但是场面并不热烈,反而显得肃穆庄严,连呼出的空气里都带着压抑。

真是诡异的凝滞气氛啊~

岑碧青提起素素坐在远离人群十来丈的一棵遒劲古老的垂杨柳上,素素为自己寻了一处宽阔的树杈,调整好了姿势,将手中价值三个铜板的西瓜往身边一递,努了努嘴。岑碧青眄了她一眼,怎么,现在不怕他了?原本小心谨慎的模样一遇到吃的问题,就直接消失不见了……终于还是接过,玉白指尖握住两端,丝毫未见用力,便将瓜分成了齐整的两半,又递还给素素一半,摊开的手心里还躺着一只变戏法似的冒出来的小巧的青花勺子。

素素将半只西瓜搁在膝上,执着小勺子一勺一勺地开吃,眼光中途溜到那闹哄哄的人群中,扫视两圈又回到西瓜上。

她吞下一块西瓜,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咦,许仙会来么?……咦,小青,你怎么不吃?”

小青五指翻飞,优雅地挖起一小勺瓜瓤送进唇里,甫一入口,眉头便微微皱了一皱,脸上近乎完美的笑容依旧滴水不漏:“莫急,他会来的。”

素素无意识地戳了戳西瓜瓤,沉吟:“这个时辰他们应该相遇了吧?”搓搓下巴顿生些感叹来:“真希望这一次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岑碧青但笑不语。

素素挖了一大勺西瓜瓤,囫囵一口吞下,歪着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他:“小青,你说这次能行么?”不等他回答,她又自说自话:“要是再失败怎么办?黛螺不行已经很打击人了,青鱼白莲要是也不行,那我必须直接被打击死了。这千娇百媚的女人往他怀里送,他若是还能这么柳下惠,不是弯的就是性无能!那时候我绝对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不行,那真不行的话也不是我们能够矫正的,先天畸形就应该不能算在我们头上了吧?所以失败就是必然的……你说,这个理由西王母接不接受?”

岑碧青温柔地回望她:“素素……吃瓜吧……”

“……”好委婉的嫌弃啊~

素素于是不再说话,闷头吃西瓜。

人群中间是临时搭起的法师座和施孤台。法师座跟前供着超度地狱鬼魂的地藏王菩萨,下面供着一盘盘面制桃子,大米。施孤台上立着三块灵牌和招魂幡,上头摆满了全猪,全羊,鸡鸭鹅及各式发糕,果品。每件祭品上插着一把蓝、红、绿颜色的三角纸旗,上书“盂兰盛会”、“甘露门开”字样。素素到来时,正碰上法师敲响引钟,带领座下众僧诵念各种咒语和真言的仪式。

咒语真言什么的,素素完全没有听懂,只好百无聊赖地啃西瓜。待大半只西瓜被啃得七七八八时,那仪式终于结束。素素打了个饱嗝,凝眉见到那些法师和尚退了场,几个长相十分富态的中年男人走上台去,估摸是当地的乡绅,为首的一个一身腐败味,满肚子塞着民脂民膏,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却偏偏文绉绉发了一通感言,着实有那么些违和感。

素素连打了几个哈欠,两眼泪汪汪地伏倒在柳树上时,只听到那老爷子似乎讲了一句:“……施食开始。”人群一阵沸腾,素素睁开一双雾煞煞的眸子望去,只见那几个乡绅便将一盘盘面桃子和大米洒向四方,反复三次,人群中不少人撩着衣摆在接,场面热闹而喜感,素素的睡意消去了不少,但还是懒得动作,眯着眼半睡不睡。

岑碧青轻轻推了推她的肩,道:“素素,接下来倒是有些意思,不妨一看。”

素素于是向后挪了挪,支起身子睁大眼望去,果见人群逆转了个方向,向一边更大的空地处涌去。

那空地上原本便搭着高余丈的台子,确切说,是架高近四层楼的棚子,上头一色放满各式各样的供品,最顶上挂着一块纯金牌子,若不是人群挤向那头,她还没有察觉,素素脑中灵光一闪,伸出玉指遥遥一指,目光胶在岑碧青脸上,惊喜而诧异地问道:“那台子是做什么的?”

岑碧青答:“抢孤。”想了想,又补充道:“凡人自以为是的把戏。”

素素还要再问具体怎么做时,那厢已经敲锣打鼓开场了。人群自发围着那竹棚子排好队,团团围转,估摸分了十来队,每队五人,都是精壮的汉子,各据一根柱子,那个最胖的乡绅站在一边架起的台子上,又是一通让人云里雾里的感言,好在这次比较短,草草结了尾,只一声令下,那人群便瞬间如同下饺子一般,端的沸腾起来,奋不顾身往棚子顶端爬去。

素素坐在这厢也是豪情万丈,**澎湃,没想到这种只在荧幕中出现过的场景居然有幸让她亲眼见着了,这多么像舞狮夺金牌的镜头!唯一可惜的是,电视里都会抓住一两处精彩的地方,在现场,素素反而觉得眼睛不够看,只觉得哄的一声,人群已往上窜了好几丈,刚开始时,大家的进度都很快,偏偏快到顶端时,人群反而凝滞了下来,一个个你拉我,我拽你,互不相让,枪打出头鸟,越是爬得高爬得快的越是有人拖后腿,那个原本遥遥领先的瘦小男子此时被两个人缚住了双脚,在距离金牌几丈远的那里挣扎成一团,场面于是风中凌乱,挣扎间有好几个人承受不住掉了下来,好在下边是松软的沙土,伤得不重。但是各路人马谁也不肯迁就谁,反而成就了互相压制的局面,反而是谁也无法自由动弹,关键时刻,谁先抢夺到金牌反而成了次要的,主要的已经成了想法设法阻止别人去抢金牌。

场面于是僵化。

恰此时,却是后来者居上。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出现在棚底不起眼的角落里,身姿矫健优美,犹如惊鸿游龙,衣袂翩飞间,轻轻松松绕过手脚缠成一团的众人,如履平地,一路无阻,期间有好几人想要拽住他,无奈那人身手敏捷,他们又是手脚被束,竟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角,在众多灼灼的目光下,直捣黄龙,夺得金牌。

岑碧青若有所思。“急流勇退谓之知机,他很聪明。”

素素胡乱点头,在心中朝此人竖起了大拇指:多么**的跑位啊~

那人拿着金牌回到地面时,乡绅依照惯例上前恭喜两句,提议请这位少年英雄留下来共聚,岂料那人只是浅浅笑了笑,做了个揖,“多谢各位美意,请恕汉文不能奉陪,家姊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恰好是素素她们这一头的右侧。

那人转身之际,视线不经意间往素素这边扫了一扫,眸子幽深,嘴角微微勾着,并无一丝笑意,素素一怔,下意识往岑碧青身后躲了躲。

“无妨,我设了结界,他看不到的。”

素素这才松了口气,对于自己方才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她躲什么?侧着脑袋思衬了一回,又觉得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帅哥或许都长得比较相像吧?

一个霹雳蓦地在识海里炸起,素素顿时犹如吞进了两只绿头苍蝇,汉文!许汉文!他就是许仙!

难怪说眼熟,她月前在水镜里便见过他!

想到他以前种种作为,今日的狡猾行径,素素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无耻!”

岑碧青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素素顿时大囧,讷讷道:“个人恩怨,个人恩怨~”许仙本人或许没什么错,却是个罪魁祸首,请原谅她一见着他便会想起西王母以及那个该死的任务,最终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己与许仙的关系将会是娼妓和恩客的关系!她心里委实不痛快。

岑碧青不解。

他当然不会猜到她此刻的想法,让素素郁闷非常的是,西王母手下那么多供她差遣的人,譬如兰卿这般的便可谓是极品,想来其他侍从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是到最后遇到这种肮脏的活时,却偏偏找上他们这些妖怪,难道妖怪就一定是*放\荡天生喜欢勾搭的狐媚子?就一定比那些神仙轻贱?

素素忍了忍,还是扒拉着手指,试探着问道:“小青,你……我是说……那个……”她真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岑碧青笑容中带着两分期许和鼓励,声音和缓:“素素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是你说的哈!素素攥紧拳头,豁出去了:“小青,你们妖怪是不是一点都不注重贞洁?完全不把节操什么的当回事?”

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岑碧青有些愕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脸色不虞,许久才抿出一朵极淡的笑意:“素素,你的说法有失偏颇,你也是妖,难道不清楚么?”

素素纠结地望了他一眼,她的身体确实是妖没错,但是里面住的那坨可是实打实的人!无力地往后一靠,弱弱地解释道:“许是我在青城山时太过贪恋凡尘,与人相交过密,反而忘记了妖怪真正的秉性应该是什么模样了吧。”

“贪恋凡尘?”岑碧青眼眸愈发深幽,眼眸微微眯起,“素素可是与何人私交过密?嗯?”一个“嗯”字愣是拖得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素素的骨头酥了大半。

额~她怎么可能会知道!若是寻根究底必定讨不了好,素素心念一动,干脆耍起了无赖,拽着他的衣袖假嗔道:“小青,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转移话题!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若我没记错的话,我并未许诺你要回答。”

素素讶异:“你明明说了!”

“但说无妨么?”岑碧青心情莫明不悦,打击起人来更是毫不留情,“素素,我是有让你说出你的问题,以舒你心中的惆怅,但我并未承诺一定会回答你。”

惆怅你个大姨妈!素素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恨不得在那笑意嫣然的脸上瞪出一朵花来,居然耍无赖不认账还给她下套!偏偏她也没办法反驳!她气得背过身,吐出一口浊气,半晌才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卑鄙!”

她今日骂过许仙无耻,如今又赐了小青卑鄙,这卑鄙无耻的两人倒是出离地般配。她这个既不卑鄙又不无耻还善良纯真的好姑娘实在不应该被扯进来蹚这趟浑水。

“素素,”岑碧青伸手拍她的肩,不妨被她一巴掌打掉,主动示软竟换得如此收场,他的脸色顿时有些不悦,再叫“素素”时,语气已经低沉下去,隐隐带着两分威压。

素素瑟缩了一下,她自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想法,只觉得他今日忒莫名其妙,而偏偏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竟为了这些小事置起气来,仔细一思索,或许真如小青那日所言,他们之间虽然粉饰着太平,却从来没有信任可言。她气的不是他为一个小问题对她隐瞒,而是因为委屈,她凭什么要被西王母那个老女人逼迫?凭什么要被兰卿那个小鬼骑在头上威胁?凭什么要被那望月池的鲤鱼精偷袭?凭什么要活得担惊受怕还要去勾引什么劳什子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许仙?凭什么要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跟一条冷血的蛇妖勾心斗角?明明互相猜疑偏偏还要装作姐妹情深?她罗素活得还真TMD憋屈又窝囊!还在气头上的她望着岑碧青皱起的眉头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小青姑娘,女女授受不亲,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得好,省得叫人误会了!”

岑碧青脸色顿时发黑,盯着她一字一顿道:“谁告诉你我是女子?”

后面的话素素并没有听清,垂杨柳下一群髫髻小童举着纸糊的荷花灯咋咋呼呼地跑过,一阵吵嚷,素素骤然醒过神来,额滴神呢!她在做什么?一根小小的*就能引发这么大的怨念来,这若真是惹毛了她目前的衣食父母,她当是情何以堪呢!思及此处,素素急智突发,指着树下的儿童不可思议地“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头问岑碧青:“你们这儿七月半还放灯么?”

小青不置可否,脸色却回复了几分。

“小青,我们去看看吧!”素素暗松口气,一脸恳求地望着他,一双眸子雾煞煞的,好似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岑碧青又好气又好笑,万万没有想到这厮竟然如此无耻,方才才同她怄气,还说了那等胡话,这一眨眼间竟然可以换一张脸?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是他太爱计较,还是她太没计较?更不曾想到的是他堂堂一个水族之主竟真的会同她较劲撒气,这耐性确实大不如前了!暗叹一声,还是执过素素的手,道:“随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