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家长那天,周韵迟到了。

过完年刚开春,阜城冷空气频发,正处于倒春寒,但终归是春天,雪花还没落地就已经融化,在地面上凝成一片片较深的水渍。

初次见家长,周韵自然是想给对方长辈留下些好印象,特地打扮一番。

去餐厅的路上,车子半路抛锚,她不得已叫了拖车公司来,自己则紧着打了辆车赶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计程车在上高架桥时因为堵车,跟前面就紧挨着车屁股的奔驰追尾了,轻轻贴上去,却愣是把前车车牌都给压陷进去了。

周韵头疼,司机师傅更头疼。

一看车牌,顺子号,12345。

师傅连后半辈子在哪还债都想好了。

下车和对方交涉的时候,周韵就坐在计程车后面,瞧着司机师傅弯腰,敲敲那奔驰车车主的车窗,示意他把玻璃降下来。

和对方没聊两句话,师傅突然朝她这边扫了一眼,神情古怪。

再然后,又扭头回去,和对方不知聊了些什么。

没过两分钟,兴冲冲跑回来走到她跟前,长松了一口气道:“小姐,那位先生叫您过去坐他的车。真好啊……原来您跟他认识,真好,你两位都真是个好人,居然不要我维修费。”

认识?

周韵自觉,自己认识的人里,可没有挂着融城牌照的“12345”。

她有些奇怪,隔着车前窗看向那辆奔驰的后视镜,从她的视角,隐约看到了那里头坐了个男人。下颌线流畅锋利,不过,也就只有那半个下巴。

过了半个小时,前方终于不堵车,下了高架,司机将车停在路边,那男人的车也停在正前方。

周韵最后还是下车了。

走过去,敲了敲车窗,对方再次缓缓降下了一半的车窗,露出的却是一张她并不熟悉的脸。

“您好,请问……您认识我?”

街边树叶的剪影透下来,落在他极为优越的面部轮廓之上,眉弓高立,眼窝深邃,骨骼感很强,那双平静的眼扫过来,从她的眸中映衬出自己的倒影。

随性,从容。

他停顿了两秒,似乎是在回忆她的名字。

“周——韵韵,对么?”

看得出来,薄唇的口型本意是想叫她周小姐,但或许是为了像长辈一般亲近,改用了亲昵的二字。

他继而再淡声道,“小诚的女友,我见过你的照片。”

周韵这才反应过来,“您是……阿诚的叔叔吗?”

“嗯。”

他嗓音醇厚,“是我。”

这下真的有些震惊。

因为周韵从不知道蒋诚的叔叔原来这样年轻,她一直以为能把蒋诚养大的,怎么着也要到不惑年纪,但给她的气质倒是很符合周韵内心对于这样一个人物的设想。

沉稳,内敛,极有涵养。

当然,如果再往后多一年,周韵对他的评价就会全然变了味。

她会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是扮猪吃老虎的典范。无论脸有多淡,面有多冷,都藏不住他西装底下那点霸道且占有欲极强的本能。

倒也用不着一年,很快,第二次见面,周韵就会知道他的真实面貌。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周韵还免不了对他有些心动。实话实说,蒋坤这种男人,是她想要征服的对象,想看这样高高在上,沉稳禁欲的人物,为她意乱神迷。

故此,周韵不敢再和他多沟通一句。

再多说一句,恐怕她都会控制不住。

人有心动是很正常的。

即使有了伴侣,也有可能会对他人产生其他想法,这或许是无可避免的。但是人之所以称之为人,就是有控制这种欲望的能力,所以周韵选择从根源杜绝,打消自己不该有的一切念头。

到餐厅附近,雪势已大。

有侍者撑伞开门,周韵先行下了车,望着朝停车位转弯的那辆奔驰,微微沉默。

“韵韵!”

蒋诚冒着雪跑过来,他很显然是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的,鼻头都冻得通红,眼睫上沾满了雪,伸手接过侍者的伞替她撑着,紧张又心疼的急切关心道,“路上冷不冷,算了算了,先进去再说。”

伞都朝她全悉倾过来,这傻小子一点没挡住,周韵将伞杆扶正,拧着眉假装生气道,“行了,别光顾我,你也撑着些。”

“我一个大男人,抗冻,你不用管我,你别冻感冒了就行,况且我就喜欢伺候你,越伺候越开心。”

他笑嘻嘻的,将她冰凉凉的手揣进兜里,嘘寒问暖关心了一路,忙得不行。

到了餐厅大堂,蒋诚将伞递给侍者,揩去她脸颊上那点溅上去的雪花,这时候才问她,“对了。刚才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忘了带?”

打了二十多个电话都无人接听,他却也不责问,只是担忧问她是不是忘了带。

周韵一愣,这才想起来,她道歉,解释说自己的手机半路冻关机了。

“和我道什么歉?傻瓜。”蒋诚眉心轻皱,无奈笑一声,“先进去再说,阿姨和伯父已经到了,我小叔……我小叔应该还在路上,你待会儿见到别紧张,他人很好的,就是话少。”

自己的男友这么好,又这么贴心。

周韵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居然对他的叔叔有其他想法,深觉愧疚。

“阿诚,你对我可真好。”她不由感慨。

“你这话说的,我对你不好对谁好。”蒋诚搂着她的腰,“别在这种时候对我撒娇,小心我待会儿忍不住在伯母和伯父面前亲你。”

周韵笑一声。

“瞧你厉害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调笑着进门,蒋诚先走进去,“伯母,伯父,我把韵韵接进来了……”话还没说完,看这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小叔?您什么时候来的。”

蒋坤是从停车场的后门进来,因独自一人,也没有小情侣的腻歪,所以比他们先到,也先坐进来。

“韵韵,这就是我小叔。”

蒋诚忽然想起来,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记得叫他小叔,别叫他叔,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

不喜欢被人这么叫?

为什么。

难不成,是怕会叫老?

周韵从没想到,这种沉稳的年上男还会幼稚的纠结于这种单字上,忍俊不禁,贴着他耳朵轻轻回道,“知道了。”

蒋坤就这么看着一对小情侣在他面前耳语,缄默不语。

还是周母轻咳了一声,提醒道:“韵韵,愣着干什么,还不叫人,别和小诚嬉笑打闹的。”

蒋坤淡淡,“无妨。”

周韵闻声抬起头,手还被蒋诚十指握着,望向他,下意识有些心虚,因为自己刚才对他极其不礼貌的“心动”。

这个向来骄纵的千金小姐头一次有些惧,怕被他瞧出不对劲来。

她轻声唤他。

“小叔。”

小叔。

小叔。

在此之前,蒋坤从未听到过有蒋诚以外的第二个人这样叫他。

她一双眼欲抬不抬,最后停在他西装衣襟上的第二颗纽扣停住,上下牙齿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轻轻前后摩擦着,叫他。

小叔。

这两字叫得还真够,软的。

蒋坤的眼神终于从蒋诚和周韵二人身上,极其短暂且缓慢的停留到了周韵一人脸上,不过眨眼的瞬间,便转开了,又或许,根本从未停留过。

“嗯。”

他重复方才在外的语句,回她,“是我。”

四目相对。

周韵竟不知为何,被他这一句话搞得虚掩的手心有些轻微的洇出汗来。明明他们什么也没做,明明他只是顺道载了她一程,车上甚至没有聊超过五句话。

可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于是,这件原本无任何他意的小事,就在他们有意的遮掩下,成了单只属于他们的秘密。

这种微妙的感觉,令周韵一顿饭吃得都不怎么安稳。

后续蒋诚有问她是怎么来的,她顶着对面的那道视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蒋诚,只说,“路上有些堵,所以晚来了。”

蒋诚不疑有他,还问着,“怎么不开车来?”

“太小,买几件东西塞进后备箱就没地方了。”周韵随口回道,连她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说过什么,“以后再买我就买辆牧马人,宽敞。”

蒋诚若有所思。

一顿饭过半,周韵的电话再次响起了。

手下一个单子状况百出,业主那边多次临时起意反悔,装修开工又闹着要换样子,她有些头疼,不得已提前离开。

蒋诚关心,“那我替你叫车。”

“不用了。”周韵走得有些急,“门外应该有在等候的车,我随手坐上就好了。”

结果到了门外,因为这家私人馆子在盘山公路上,大雪下得急促,不少地方都被厚雪堵住去路,计程车迟迟不上,餐厅门外也没有任何车辆等候。

不得已,周韵再次在网约平台叫了车。

只可惜,前面排位的得有六十多个。

她急,可这种事越急就越没辙。

偏偏这中看不中用的高跟鞋还磨破了后脚跟,泛红发肿,走不了几步就疼痛难忍,也就是那时候,那辆熟悉的奔驰再次在她面前停下。

蒋坤一手搭着方向盘,缓缓侧眸,看向车窗外站在风雪中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她。

他的声音冷而淡。

“前面的路不好走,我载你一程。”

本来冻到砭骨,可就在这样的雪天,在坐与不坐之间,她盘旋犹豫许久,最终,选择跟从本心。

她上了后座,再次开口:

“谢谢您,小叔。”

在关门的那一刻,周韵同样听到了另一道声音,一种什么东西嵌进缝隙,又像是种子深扎于土壤之中,埋进地下。

或许从这一刻,欲念本身已经开始无声蔓延。

周韵想,她可能是真的冻感冒了。

不,是冻糊涂了。

车子行驶到业主所在的公寓,中途,两人未开口说一句,就连离开,蒋坤都是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道别的。

就在这时候,蒋诚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他才知道大雪封了好几条主干线,问她在哪,有没有下山,语气焦急且慌张。

周韵盯着那辆远去的车辆,又缓缓低头,盯着自己手里这把纯黑色的雨伞,上面似乎还带着那男人身上冷冽清澈的味道,像是干涩的木质香,却又诡异的清新。

安静片刻。

最后。

她鬼使神差的,轻声说:

“已经下山了,搭计程车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