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悠悠没有等到裴栖寒叫醒他, 她睁眼,便见屏风后地木桌上多了一个香炉,缭绕的烟雾缓缓升上, 整个屋子内都被熏上了这个香味。

“司玉,这是什么?”她问。

“安神香。”

安神香, 许悠悠心里琢磨着, 她近来睡眠可好,也没有做过什么噩梦, 怎么会需要安神香呢?转念一想,这香定是他师兄自己用的,他对她藏了很痛苦的秘密。

许悠悠出门, 院子里也不见裴栖寒的人影,他似乎是出去了。每每他出门,身上总会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她知道他这是又去菜市买菜了, 故而她穿好衣装入沅州集市前去寻他。

沅州地界她不熟悉,走到人潮汹涌的集市上就迷路了, 在这里转上一圈也没见到裴栖寒口中的那个菜市,她又问了一圈周围的人,他们说菜市在城东街南,让她往那边走。

许悠悠走了一路,便见路上关于失踪女子的告示贴了一路, 她们皆为阴时阴刻出生的妙龄女子,足足有五六十余人之多。

她只叹, 凶手当正是丧尽天良, 更盼着官府的人能早日将其缉拿归案。

她正专注瞧着,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者, 他对她道:“姑娘是不是觉得她们都很可惜?”

“您是……我们见过吗?”许悠悠甫一见到这个老者,就觉得熟悉。

小老头笑了笑,手指掐诀,菩提芥便从许悠悠的小荷包内给飞了出来,他拿着这东西给她瞧,“自然,此物便是我赠与你的。”

“啊,原来如此,抱歉抱歉,以前的事情有些我都不太记得了。”许悠悠热情道:“既然是熟识,又赠我这等宝物,那我请您去喝杯茶吧!”

小老头笑着拒绝,“我来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记起从前的事情。”

“您真的有办法让我想起来么?我当然愿意,您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过得糊里糊涂的,若是能记起从前,那是在好不过了。”许悠悠明亮的眼里满含期待,因为她想记起来,记起来她和裴栖寒的过往,记起来他们成婚,记起来他们一起守岁,一起看灯会,她要记起来他们所有所有美好的回忆。

小老头给了她最后一个忠告,“倘若这记忆是痛苦的,你也不后悔?”

许悠悠当即反驳了他的话,“怎么可能是痛苦的?”

他们两情相悦,彼此熟悉,情爱早已缠做一处,难舍难分,既然有这等感情为基石,他们的记忆又怎么可能会是痛苦的。她这样想着,忽而记起一个沉重的现实——裴栖寒有事情瞒着她。

她想弄清楚这一切,所以她愿意付出代价想起来过往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你跟我来。”小老头道。

他领走前,揭了这一整条街五六十张告示,这东西大街上贴得满街都是,许悠悠不知他用意为何,出言问询,“您带着这东西做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小老头带着她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手一挥,一道水镜矗立在她面前,许悠悠看见镜中映照出形形色色不同的年轻女子,却唯独照不出她的模样。

她蹙着眉,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小老头接受:“这个过去镜,能映照人的过去。”

许悠悠旋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既然是过去,那为什么没有我自己呢?”

小老头将手上揭下来的告示交到她手上,提醒道:“你再好好看看这些人,觉得她们熟悉么?”

许悠悠看一眼手中告示又看一眼镜中的自己,这一路翻下来,一股凉意直直地从她的脊背上蹿入脑中,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的告示散落一地,她将自己的身子从水镜前撤开,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呢,我的过去怎么可能是那些失踪的女子?您该不会是欺我修为低微,用一些术法来哄我的吧!”

小老头指了指许悠悠腰间的镇灵玉,道:“你将它摘下,撞头,待灵魄从你身体里飘出后,你自水镜中观看便可知我所言非虚。”

“不行,不行的。”许悠悠急忙回绝,“师兄说了,镇灵玉是用来保护我的,倘若摘下,我就会受伤的,不行,不行。”

许悠悠越看这人越像个骗子,她连连后退,甚至于转过身子拔腿就跑,“师兄还在等我回家,我要先回家了,不然他会担心的。”

但是小老头一句话就让许悠悠止住脚步,他说:“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位师兄他隐瞒了你什么吗?”

他慢慢走向许悠悠,菩提芥在他手指迅速转动起来,他叹了口气,“你不能再遗忘了,你得担负起你得使命。”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的眼前,只要你回头,你就能想起过去,如何选择,我不会干扰你。但此刻你若懦弱切逃,你扪心自问,许悠悠还是那个许悠悠么?”

不知怎的,他的话落入许悠悠耳中,她便抑制不住地落泪,她坦白道:“许悠悠还是许悠悠,只是我有些害怕。”

“那你怕什么呢?”他追问。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有些心慌。”许悠悠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反复地安慰自己给自己足够的理由转过去,她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她很清楚,只要她找回了遗失的记忆,她与裴栖寒之间那道因为隐瞒而产生的隔阂便会消失。

她应该鼓起勇气转过去。

菩提芥打入她的眉心,过往的记忆像是海浪一般在她的脑子里翻涌,波涛肆虐,待潮水褪去,露出浅白的真相。

她想起来了,江邑的失踪案,东阜的失踪案乃至沅州的失踪案都和她有关。

许悠悠颤抖着手,将身上的镇灵玉摘下,她眼含热泪,为求证,她用自己身上仅剩的那点修为给了自己一掌,身上没有痛感,但她的身躯遭到击打后两团灵魄飞出,水镜中赫然映着两道女子的身形。

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寻着被吹飞的告示挨个查找。那死去的两个女子,一个在新春时失踪,一个在半月前失踪。

“她们的尸首……”许悠悠哽咽着,说不出话,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老头将许悠悠扶起,道:“她们的尸首我已经带回了神音寺,倘若你真心想救她们,也不是没有办法。”

“神音寺……您是?”许悠悠听过这个门派的名字,只是她一时有些想不起。

“悯善。”小老头道。

许悠悠虔诚地朝他行了个礼,“您说,我还可以救她们吗?”

“不错,因为这世上最后的一颗神木之心,只有你能唤醒。”悯善道。

“可是……神木之心被陆息拿走了。”许悠悠愁眉苦脸道。

悯善召回灵魄,重新注入到她体内,他笑着摇摇头,“神木之心还在你身上,若有一天种子萌发抽芽,你可以来神音寺找我。只是,你必须明白,你为傀儡之躯,失去灵魄后你将不久命,付出的代价更是惨重,即便是这样,你还愿意救她们吗?”

“当然,我也不想有无辜的人因我而丧生。”许悠悠道。

“不急,我并非要你的承诺,待你想好的那一天,你再来神音寺找我。”临行前,悯善交给她一道祛魔咒,他说这咒可以帮助裴栖寒消除额间魔纹,但这也只是辅助之法,他的魔纹能否消退,这得看他的心。

回去的路上,许悠悠满腹心事,她走得很慢,因为她心生了怯意,她害怕再次见到他。

司玉告诉她,如果她放弃灵魄,想要用神木之心救人,那么她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将永久的失去轮回循环的机会并且傀儡之躯只能维持六十天的寿命。

这也就是说,倘若在这六十天内她无法祛除裴栖的魔心亦或者她身死,任务失败后乾坤无法扭转,她会回家,而裴栖寒将被魔心永缚,无法得到救赎。

“悠悠,”裴栖寒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刚刚是谁伤了你?”

裴栖寒知道那一掌的威力不大,但对于她来说足以震出两团灵魄,她马不停蹄地过来寻她,即便知道她已经安全了,可是只有亲眼看见,他才能安心。

许悠悠转身,看着裴栖寒额间越发妖艳的魔纹,一阵心痛,她摇摇头,道:“没有人打伤我。”

裴栖寒想要拥住她,然后温柔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能够伤到你,他会把那些对他们有阻碍的人一一除去,当然这是无法对她说的话。他会永远的保护她,替她承受一切灾难苦痛,只要她平平安安地在他身边。

许悠悠退开一步,躲开裴栖寒的拥抱,她的心有些乱了,语无伦次道:“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慌忙逃离裴栖寒震惊的视线,提步往前走,她需要一个静一静,她需要好好思考。

她一句我什么都想起来了,直接让裴栖寒的心从云端坠落,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如今连靠近都显得那么艰难。他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许悠悠身后,等着她的答案。

回到居所,她仍旧是一句话也没说,而是径直地走入房间内,裴栖寒迈着步子准备入内,被许悠悠拒之门外。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许悠悠红着眼看他,她什么都不说,才是对他最残忍的。

“好。”裴栖寒踏入的一只脚从室内退出,他看着许悠悠缓缓地将房门关上,独对一室寂静。

关上门,许悠悠似泄了力气一般抱臂蹲坐在地上,她好像一点别的选择都没有,她的结局注定了此身消亡。

她和仙君有约,会借由聚灵阵内得灵力冲破她体内的封印,她早就知道她的结局,封印破开后傀儡的身躯会难以承载翻涌的灵力,她死后,这些灵气会奔向云陆的各个角落,恩泽大地。

原先她觉得,裴栖寒一定会抓住那个和他回家的机会,因为他会相信她,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的承诺。但是现在她忐忑了,她不知道入魔后的裴栖寒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挽救她的死亡,就像他如今用数以十记的无辜人的生命来唤醒她一样。

她倒也不是怕死,她只是担心他,他的魔心因她而起,如果他知道她会死,他怕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或许还会阻止她所有的行动。

因为自结局注定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而失败之后,她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不想看着他一个人,永远永远地陷落在深渊里,况且,他是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她实在是太难过了,好像眼前的景象也一点一点灰暗了下去。

裴栖寒听着屋内的低啜,心如刀绞,她哭了多久,他就在他门前站了多久,直到银月从枝头跌落,直到漫天的星河隐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黎明来临,他的心却沉了又沉。

他在等她,无论她给他什么样的答案他都接受,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坚定不屈地选择杀了那些无辜的女子来救她,让她醒来。

门扉被缓缓推开,许悠悠露出一双忧郁哀伤的眸子看着他,两人静静相忘,一道门槛却好似天堑将他们阻隔开来,他无法走向她,同样,她也不能靠近他。

相视无言,许悠悠吸着鼻子问他:“师兄,丢掉自己的良知之后,你还剩些什么呢?”

“许悠悠,我还记得,我爱你。”

他的答案,总是那样,令她心动又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