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雨伞的手背突显几根明晰的青筋, 突如其来的怪异情绪皆显于此。

“延白哥哥。”

易瑶撑着伞跑过来,虽然有好好打伞,可自己的裙子也不免其难得湿了好一片。

她追上陈延白, 撑着伞站在他身旁, “你怎么跑这么快……”

雨声不减,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不是陈年和许嘉述吗?”雨帘灰浊, 易瑶眨了眨眼,认清就是他们俩之后,又继续说:“他们是在那里躲雨吗?”

她是在问陈延白, 可陈延白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目光落在那边,未曾远离片刻。

没得到一丝一毫的回答, 易瑶转头看向旁边的男生, 他侧脸弧廓即使是在阴绵沉浊的雨天里,也依旧硬朗流畅,神情严峻。

易瑶站在他身边,莫明显得有些不自在,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出声:“延白哥哥, 我们先回家吧, 不然爷爷该担心了。”

……

那天的雨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停, 气温终于退凉, 半夜风刮着半开的窗,卷一袭潮湿气。

陈年坐在桌前做习题, 模样安静, 一盏暖黄色小灯静静陪着她。

手机早在几小时前就已经没电了, 放在床头柜充电。直到电池满格, 陈年才拔下插头,给手机开了机。手机是去年的某音乐款,样式老旧,但好在管用,快一年了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开机铃声很大,清脆叮铃,陈年等它亮屏,可当她在看见屏幕上的未接来电前缀的名字时,瞳孔骤然扩大。

在几个小时前,陈延白给她拨了五个电话。按照时间的推算,大概是在她躲雨的那个阶段。

她有些慌,心猿意马的情绪叫她神思乱飞。陈年坐到床边,手心里像是捧了炙热的络铁般滚烫灼热。给手机解了锁,忽又弹出几条企鹅信息,有宋林菲的,也有陈延白的。

不遑多时,她想到几个小时前的陈延白,他穿着和她身上一样颜色的短袖,和与她撞衫的易瑶站在一起跟她打招呼。陈年咬了咬嘴唇,情绪有些复杂。

她给宋林菲回了一个电话。

宋林菲接到陈年的电话,连连在那头说万事大吉。

“你没事儿真的是太好了,陈延白都把电话打我这儿来了。”

捕捉到她这句话里的某个名字时,陈年一愣,拿着手机的指尖紧缩。可脑袋里还是没忍住幻想他给自己打电话的可能性,下意识问:“他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当然是问我你到家了没啊,陈延白在电话里说他看见你了,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就打我这儿了,让我跟你联系。”

“这样啊……”

“你们俩是闹矛盾了吗?”

陈年一顿,答:“没有。”

“那为什么我问陈延白,他支支吾吾的什么都说不清楚,你们俩干嘛呢?”

“没有干嘛。”陈年很快的出声,打断宋林菲的猜想,并说:“我们没有闹矛盾,你别乱想了。”

之后又多聊了几句,才和宋林菲挂断电话。

陈年身子向后倒在**,她看着头顶不算明亮的灯,慢晃晃的眨了眨眼。在安静的空间里,她又想起了陈延白。

他说的那句话没有错,同一件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是各有各的美。只是她的美,早就在市侩的生活里,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国庆后回学校就要月考,王国胜早在放假前就把通知发在了班级群里,并每天在群里艾特全体成员做好复习。

为了谨遵老师教诲,陈年在国庆的第二天,就拿上了学习资料去了书吧。

在假期阶段学习的人很少,书吧里氛围安静。舒缓轻慢的音乐响在耳边,陈年找位置坐下,从包里翻出复习资料,认真的开始复习起来。

窗外掠过飞鸟,树影沙沙。

不算太灼热的光线落在她手边,浅阳落下阴翳,一派美好。

那里只有陈年一个,她埋头苦算着一道题目,秀眉轻揪着,似苦水化不开。草稿纸被她算了整整一页,可她仍然对题目的解法没有头绪。

正在她愁思之时,一道阴影盖落,遮住大半光线,视线里暗了一度。

陈年毫无防备的抬起头向上看去,跌进一双幽邃深眼。

窗外翠绿掩映着褐色枝干,幼鸟啾鸣声聒噪。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一点点融化。

陈延白的到来并没有让陈年有多惊讶,两个人面对着彼此而坐,氛围略有些拘谨。

谁都没有先开口。

陈年埋着头算题,本就思维混沌,陈延白一来,她就更不知道该怎么算了。昨天两人相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无法忽视有他存在的那抹尴尬。

笔头杵在草稿纸上,洇了好大一块儿墨迹。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过了十几分钟。

陈年对面的人先开口。

他喊她的名字,字字清晰落耳:“陈年。”

这不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可即使这样,陈年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她有些不太敢看他,低眉顺眼的应了声:“嗯?”

“你抬头。”

陈年愣,照他说的做。

两个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陈延白又出声:“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

陈年慢了半拍,扯着谎话,“没有。”

或许是欺骗本就让人心虚,她稍有些慌措,淡静的目光里也谋生了一丝乱。

他也不信,目光里杂着怀疑,“真没有?”

“没有。”

“可我感觉你生气了。”

“你的感觉乱了。”她没给他多思考的时间,打断他的猜想,“我没生气。”

“我昨天那句话……”

“你昨天那句话没有问题。”

“你……”

“我没事。”

一句话都没让他说完整,陈延白目光悠悠地看着她。

被他盯得头皮发麻,陈年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的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看你鼻子有没有变长。”

陈年下意识摸了摸鼻尖,反应过来他这是玩笑话时,又不由得收回手,小声温喃:“才没有。”

细语呢哝似在撒娇,连她自己也没注意。

陈延白瞧她莫名有些逗的反应,唇角微翘,语调轻松,“算了,不逗你了。”

他说着,倾身向后一靠,手臂伸长拿过桌上的书,翻了两翻。

书页沙沙的两声,两人彼此之间又沉默下去。

但这份沉默并没有给陈年带来轻松,她视线落在练习册上那道还未算出来的题目上,忧愁苦闷,一点思绪都没有。

她迟迟下不了笔,犹豫着看题。

手指叩击木桌的声音响起,沉沉的。

陈年抬眼,看过去。

陈延白已经把他那本书合上,目光扫过去,她能依稀瞧见“宇宙星系”几个字,但也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就挪开。

视线落在他身上,是不动声色的淡然沉静。

没等她开口,对面的人就替她答了这会儿的犹豫:“做不来?”

雨后初霁天,风夹着凉凉的湿气,连他的嗓音也浸得朗润。

陈年心尖颤了颤,手里的笔被她握的很紧,目光的躲躲闪闪让陈延白心下立刻有了确定条件,他倒是觉得无所谓,手朝她一摊,热情邀约:“拿过来。”

“我教你。”

性格的温吞迫使她有那么一两秒反应诧异,她微张了张唇,乌亮的双眼里像是盛着汩汩泠泉。陈年看着朝她伸过来的这只手,手掌宽大,手指骨节修长,是比那些手模都好看的样子。

她有些微微发怔,神使鬼差下,竟听从了他的话,将自己的练习册推了过去。

窗外的阳光浅影刚好落在上面,陈延白就手拿过,视线一扫,目光落在那道难题上。他认真的看了会儿,眉眼里敛着认真,思路在他的笔下渐渐明显。

他先是写,解题思路工整的被他罗列在草稿纸上,每一步都清楚。乌发垂额盖住眉眼,长睫轻扑,身上的白体恤被窗外的浅阳照得亮白。

陈年坐在他对面静静的看。

他的手握着她的笔利落的在纸上写着公式与解题步骤,利落顺滑,每个字都落得好看。

她有些出神。

几分钟后,陈延白写完这道题,起身走到陈年身旁的座位,拉开椅子大剌剌的坐下。

凳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的浅浅光影。

换来的,是一层阴影笼罩,陈年缩在他的阴影里,早被他这番举动搅得心慌神乱,他的靠近很突然,气息也逼近,肆无忌惮的挑动陈年的嗅觉神经。

身子略微紧绷着。

那张被他写满公式的草稿纸放在了自己的面前,陈年认真看了一遍。他写得很清楚,每一步的步骤公式都清晰明了,对她来说不难懂。陈延白就坐在她身边,他斜侧着身子,用他温热的怀抱对着她,离得很近。近得陈年似乎都快陷进了他的怀抱里。

两个人的姿势暧昧,陈年后颈连着耳根那片发了红,她抿了抿唇,突心生歹念,将那张纸往他那边移了一些。

闷闷的说道:“我不懂。”

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没人去深究。

陈延白手指捏住那张纸的纸角扯过来了一些,身子微俯,用笔尖去点他写的步骤,润磁的声音响在陈年的耳边。

颤栗般的酥麻。

他讲的很慢,也细,语速也缓下来,像柔风吹过,陈年很喜欢。

几分钟后,陈延白将这道题讲完,最后问她反应:“听懂了吗?”

陈年一顿,并没有料到陈延白也会像老师一样抽查结果,她微微有些愣,转眼扭头看去,撞进他的瞳底。

光线被他挡住了一些,他的目光很暗,像压着浊气,沉得深不见底。

“没听懂?”

声音呼唤着她游离世外的神思,那一刻她什么都没顾,嘴巴比脑筋要快,“没……没听懂。”

“那你刚刚在干什么?”伴随着声音落下来的,是笔敲在她脑袋上的力。

很轻,却像是敲在她的心上,心脏骤缩。

陈年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闭眼。

之后又听见他说:“同桌,专心点。”

他少有耐心的又将那道题目给陈年讲了一遍,这次为了防止她再次走神,陈延白边讲边问原因,每次陈年都磕磕巴巴答对后,他才继续讲下去。

可他以前从来不讲第二遍的,至少从开学到现在为止,班里有同学也会经常来他桌旁问问题,或女生或男生,陈延白每次只点到为止,并不会将所有讲完。

但现在,他却给自己讲了第二遍。

陈年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甜。

他讲得慢,一道题花了二十几分钟。讲到这题结束,陈延白侧身歪头问她,“听懂了吗?”

陈年这下听懂了,她点头,“懂了。”

“行。”他指尖夹住笔身,听她说懂了,就将笔还给她。

陈年接过,说了句谢谢。

她在练习册上修改,最后将草稿纸上演算的那个正确答案写上去。

这道题写完,陈年带过来的练习题就做完了。她将书合上放在一旁,注意到身旁人一直放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转过眼看去。

视线重合的那一刹那,她看见少年眼中的自己,心脏震闷一跳。

“怎么了?”她听见自己问他。

陈延白没回答她的话,倒是也抛来了问题:“你昨天玩儿的不开心?”

陈年眼里浮起诧异,“你听谁说的?”

“宋林菲。”

她猜的人也是宋林菲。

陈年手指揪了揪,本想要撒谎敷衍过去,陈延白却比她先出口:“昨天的事情,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昨天心情不好……”

“你道歉干什么?”她打断他的话。

一提到昨天那件事,陈年就觉得十分难堪,她身上的那件裙子是新的,易瑶身上的那件裙子也是新的。只不过一个正版一个仿制罢了。

到现在陈年依旧觉得羞愧,她红了脸,低低的垂着脑袋。

一秒两秒三秒。

想着他跟自己抱歉的话,一个很残忍的想法在心头萌生,她做好了万箭穿心的准备,闭眼沉吸一口气,抬起眼看他,轻轻的问:“你是帮易瑶带话的吗?”

她的眼睛很干净,却有种陌生的坚韧,淡淡的落在他的身上,叫陈延白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陈延白一时间噤了声。

他少遇这样的情况,面前的女孩儿是沉静的,可他看着又觉得破碎,仿佛语言就是切割机,能将她碎万段。他第一次为一句话而感到发愁。

可她没留给自己太多时间,嘴角勾起的那抹牵强笑容让陈延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没关系,昨天的事情我都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

她说完话就收回视线,捣鼓桌上的书和小物件。

陈延白看不出来她此刻的情绪,心里仿佛闷着一团温火,不烈却耐磨。

他有些无缘无故的焦躁。

“那个……”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下午有空吗?”

往笔盒里装笔的手一顿,陈年再次扭头看他,满眼的疑惑。

光阴的婆娑将她的眼眸照得透亮,看向他时,里面像是装了璀璨。

陈延白竟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抬手挠了挠后颈那块儿皮肤,目光浅浅,跟她说:“下午一起去玩儿啊。”

“他们都去。”

其实陈延白真觉得自己没把握能成功邀请陈年,平时他们四个待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话最少,也不主动找话题,就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边,听他们胡侃鬼扯。有些鬼话滑稽,那个时候她才有些参与感,轻轻的笑两声。

她这个人,没给到他很重的印象。

他觉得她像风一样轻,淡淡的,实在太容易被忽略。

可有些事情,又总是不符合常规发展的。

她将笔都装进笔袋里,拉上拉链,帆布拉链声闷,但却顺滑。

连带着她的声音一同滚进了陈延白的耳朵里:“好。”

那一刻,窗外的光影移了个位置,将两个人都圈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