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竟有那样巧的——当沉国英去天津的时候,正是樊家树和何丽娜由上海坐通车回北平的时候。

伯和现在在南京供职。

陶太太和家树的母亲,因南京没有相当的房子,却未曾去。

何廉不做官了,只做银行买卖,也还住在北平。

伯和因为有点外交上的事,要和公使团接洽,索性陪了家树北上。

头两天,陶、何两家,便接了电报,所以这日车站迎接的人是非常之热闹。

车子停了,首先一个跳下车来的是伯和,陶太太见着,只笑着点了个头。

起次是何丽娜,陶太太抢上前和她拉手,笑道:"我叫密斯何呢,叫密昔斯樊呢?"何丽娜格格的笑着。

樊家树由后面跟了出来,口里连连答道:"密斯何,密斯何。

"何丽娜向周围看了一看,问道:"关女士没有来北平吗?"陶太太低声道:"她是敌人侦探所注意的,在家里等着你们呢?"何丽娜道:"我到了北平,当然要先回去看一看父亲。

请你告诉关女士,迟一两个钟头,我一准来。

"陶太太笑道:"可是樊老太太也在我们那边呢,你不应当先去看看她吗?"何丽娜笑道:"我算算你家小贝贝,应该小学毕业了,陶太太还是这样淘起!"大家笑着,一起拥出车站,便分着两班走。

家树同了伯和一同回家。

家树一到里院,就看到自己母亲和关秀姑同站在屋檐下面,便抢上前,叫了一声:"妈!"樊老太太喜笑颜开的向着秀姑道:"大姑娘,你瞧,四五年不见了,家树倒还是这个样子。

"家树这才走上前一步,正待向秀姑行礼,秀姑却坦然的伸出一只手来,和家树握着笑道:"樊先生,我总算没有失信吧?"家树和秀姑认识以来,除了在西山让她背下山来而外,从未曾有过肤体之亲,现时这一握手之间,倒让他说不出所以然的滋味来。

缩了手,然后才堆出笑容来,向秀姑道:"大叔好?"秀姑道:"他老人家倒是康健,只是为了国事,他更爱喝酒了。

他说,他抽不开身到北平来,叫我多问候。

"樊老太太道:"这位姑娘,是我的大恩人啦。

我又没什么可报答人家的。

我说了,索性占人家一点便宜,我把她认作我自己膝下的干姑娘,大家亲上一点。

你瞧,好吗?"家树"呵呀"了一声,还没有说出来,秀姑老早便答道:"只怕是我配不上。

若是老太太不嫌弃的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三个人说着话,一路走进屋子去,都很快活。

——陶伯和那样和睦的夫起,久别重逢,当然先在自己屋子里有一番密谈。

这里家树和老太太谈着话,三个人品字儿坐着。

家树的眼光,不时射到秀姑脸上,秀姑越发是爽直了,虽然让家树平视着,偶然四目相射,秀姑却报之以微笑,索性望了家树道:"樊先生的起色,格外好啦。

还是在外国的生活不错,一点儿也不见苍老,我可晒得成了个小煤姐了。

"家树笑道:"多年不到北平,听到北平大姑娘说话,又让我记起了前事。

"秀姑道:"对了,你又会想起凤喜。

"家树对她,连连以目示意。

秀姑微笑道:"老太太早知道了,你还瞒着做什么呢?"樊老太太也道:"这件事,我也知道好几年了。

听说那个孩子的疯病,现在已经好些了……"话还不曾说完,只听得陶太太在外面叫道:"何小姐来了。

"本来何丽娜在火车上下来的时候,穿的是外国衣服,现在却改了长旗袍,走到门外边,让陶太太先行,然后缓步进来。

家树抢着介绍道:"这是母亲。

"何丽娜就笑盈盈的朝着樊老太太行了个鞠躬礼。

樊老太太道:"孩子在欧洲的时候,多得姑娘照应。

"何丽娜笑道:"你反说着呢,我正是事事都要家树照应啦。

"秀姑在一边听到他们说话的口气与称呼,胸中很是了然,觉得西山自己那花球一掷,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在一旁微笑。

何丽娜一进门,便想和秀姑亲热一阵,只是对了樊老太太未便太放浪了,所以等着和樊老太太说过两句话之后,才走到秀姑身边,两只手握了她两只手道:"大姐,我们好久不见啦!你好?"秀姑笑道:"我好到哪儿去呀!还是个穷姑娘。

你可了不得,到过文明国家了,求得了高深的学问,这次回国来,一定是对我们祖国,有很大的贡献。

"何丽娜道:"我怎么比你呢?你是民族英雄,现代的花木兰!"陶太太坐在一边,向着二人笑道:"你恭维她,她恭维你,都不相干,是自家人恭维自家人。

"何丽娜听了这话,倒有些不懂,向陶太太望着。

陶太太道:"关女士现在拜了我姑母作干女了,你想,这不是一家人吗?"何丽娜明白虽明白了,但是真个说破了,倒有些不好意思直率的承认,只是向秀姑笑。

陶太太笑道:"难得的,今天樊、何两位远来,我应当替二位接风同时给我们姑妈道喜,今天新收得一位表妹。

"秀姑站起来道:"那末着,我得给老太太磕头。

"樊老太太笑道:"叫一声妈就得了,都是崭新的人物,别开倒车。

"陶太太站在许多人中间,周围打转转,乐的不知如何是好,笑道:"你瞧,我们姑妈,也是乐大发了,说出这样的维新之论来。

来呀,我的这位新表妹,人家是拣日不如撞日,我们是撞时不如即时,你就过来三鞠躬,拜见亲娘吧。

"说着,一手挽了秀姑过来,让她站在樊老太太面前。

秀姑对于这种办法,正也十二分愿意,本就打算站端正了,向樊老太太三鞠躬。

陶太太又拦住她道:"慢来慢来,不能就这样行礼,应当叫一声妈。

"秀姑笑道:"那是当然。

"陶太太道:"你别忙,等我来。

"于是端正一把椅子,在上面斜摆着,拉了老太太在椅子上坐着,然后向秀姑道:"表妹,行礼吧。

"秀姑果然笑盈盈的叫了一声"妈",然后向上三鞠躬。

老太太站起来,口里连道:"好,好!我们这就是一家人了。

"秀姑行过礼,转过身来,陶太太又拦住道:"且慢,我这一幕戏还没有导演完,我还有话说呢!"秀姑心想,礼也行了,妈也叫了,还有什么没完呢?要知陶太太说出什么原因来,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