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有形帝国”的理想并不是保守党人的创新,在19世纪60年代,当自由主义极其盛行,曼彻斯特学派的经济理论处于支配地位的时候,当戈尔德温·史密斯的分离主义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当格莱斯顿从殖民地撤军,让殖民地自己承担自己的责任的时候,保留帝国的呼声从来就没有中断。1868年查尔斯·温特沃斯·迪尔克(Charles Wentworth Dilke)出版了《更大的不列颠》从理论上系统阐述了帝国的存在价值,特别强调了英帝国与英格兰国际地位之间的关系,为保守党推行“有形帝国”政策起了极大的宣传作用。

迪尔克早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剑桥大学,1868年因出版《更大的不列颠》而名声大震。他曾以切尔西代表的身份进入议会下院,成为著名的激进派,与约瑟夫·张伯伦组成了联盟。1880年,在担任外交事务秘书时,因激进主义以及共和思想的言论被迫离职。1882年进入政府内阁,担任地方政府部大臣,影响迅速扩大,在自由党的威望也日益提高。1885年因卷入离婚丑闻,政治生涯倍受打击,暂时退出政坛。但是,他对英帝国保持着极大的关注,出版了一系列的著作阐述其帝国思想:1887年出版《欧洲的政治现状》,1888年出版《英国军队》,1890年出版《更大的不列颠的问题》。1892年重回议会下院,1899年又出版《英帝国》。在诸多的论著中,为他带来最高荣誉的是1868年出版的《更大的不列颠》。由于该书的写作正处于自由主义的鼎盛期,迪尔克既继承了分离主义的某些观点,但更强调建立“更大的不列颠”的重要性,因此,他被博德森称为“史密斯分离学派以后,数十年中帝国主义的中介”[1]。他提出的关于建立以种族为纽带的“更大的不列颠”诉诸英国人对帝国的感情,为解决英国社会问题提出方案,对通过保持帝国而强化英国霸权地位产生了重大影响。

《更大的不列颠》是迪尔克游历英国前殖民地美国、现殖民地加拿大、新西兰、印度以及欧洲等地后写成的一部游记。它不是一本简单的游记,不仅关注各地的风景名胜,而且注重对英国殖民地的政治、社会和种族问题的考察。在对待殖民地问题上,迪尔克继承了曼彻斯特学派的一些思想和观念,从经济利益出发,考虑帝国存在的意义。

他认为自由主义对于帝国的价值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从贸易上看,旧殖民制度使英国从殖民地的贸易、航运垄断中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但是,目前英国的产品必须受到殖民地“禁律”的限制,而且英国与殖民地的贸易额与其他国家相比也没有优势。1866年,英国与加拿大的贸易比为4∶11,而英国与美国之间的贸易比例却达到了4∶7。[2]该统计说明,英国殖民地对于英国贸易的作用已经不大,甚至不能与非殖民地之间的贸易相提并论,因此,保留殖民地的价值不在其经济的作用。

第二,从军事防卫上看,英国为保卫殖民地的安全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削弱了英国的实力,降低了英国与欧洲强国竞争的能力。迪尔克指出:“向英国人征税,帮助澳大利亚的墨尔本,让多塞特郡(Dorsetshire)的农业人口支付保护新西兰的费用是荒谬的。”[3]从长久的利益看,殖民地不但应支付自我防卫的费用,而且应该加入母国对付欧洲的战争。然而帝国面临的现实是,殖民地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更谈不上为母国效力。正所谓:“目前,我们向社会最下层征税,为了保卫澳大利亚淘金人和加拿大农民的安全。但是,澳大利亚几乎没有为英国与他国的纷争出过力,加拿大在英国的国际事务中也没有任何建树。这一切降低了我们的防卫能力,分散了帝国的陆海军队,将我们暴露在1853年和1859年那样的恐怖中。”[4]所以,迪尔克认为:“为了与毛利人的战争,我们尽了完全的责任,承担了几乎全部的费用,这只能进一步证明我们的愚蠢。”[5]

如果单纯考虑帝国的经济利益,保留殖民地就失去了任何价值。迪尔克认为,曼彻斯特学派仅仅用经济眼光审视英国社会、经济和外交等问题,将整个世界看成一个自然的经济单位,只能反映曼彻斯特学派的地方主义和维多利亚中期岛国的褊狭性。他认为,世界是不同国家的集合体,不同的国家由不同种族的人民构成,一个种族代表着一种文明。盎格鲁-撒克逊种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种族,创造了最合理的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带动了工业文明的进程,是世界发展的方向。因此,英帝国不仅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种的扩散,而且是英国文化传播的一个标志。英帝国的扩展是在传播一个种族的文明,是英国必须承担的重要使命。“种族”帝国在迪尔克心目中的作用超过了版图的意义,也超过了任何经济的预算。

由于对种族帝国的特别偏爱,在迪尔克的意识中,帝国的组成应被分成不同的层次:由盎格鲁-撒克逊种族构成的殖民地在英帝国中处于最高的地位;对英国具有特殊贡献的印度次之;加拿大混合种族殖民地再次;最后是其他类型的殖民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盎格鲁-撒克逊种族传播文明的代表,他们在殖民地建立起类似英国的政府机构,使用盎格鲁-撒克逊的法律,保留了自身的文化传统。同时,在移民们的共同努力下,利用当地的资源,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尽管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国防仍然由英国政府提供保护,但是它们是传播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前沿地带。在《更大的不列颠》中,迪尔克写道:移民殖民地是英国必须承担责任的地方,是英帝国的中心区域,是英国强大的希望,英国必须对于这些地区提供无偿的支持和援助。

迪尔克对盎格鲁-撒克逊先进的政治制度和世界范围的经济优势充满了自豪,认为该种族代表着世界上最先进、最优秀的文化:“世界地图显示,自由仅仅存在于英语种族之中。法国是现代自由的倡导者,只落得学会怎样保持他们流血换来的自由;瑞士表面上是自由的国家,实际上是最偏执的地方。西班牙在民主的外衣下,实质上是臭名昭著的专制国家。美国、澳大利亚和英格兰,这些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组成的国家是真正的自由之乡。”[6]

世界上最优秀人种组成的统一的大不列颠国表明,英格兰不再是地处北欧的一个小岛,而是地跨几大洲的大英帝国。帝国不仅可以使英国摆脱目前的困境,而且使之成为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国家。在迪尔克的种族帝国中,美国也被视为英帝国的一部分。他认为美国是英国文明最早到达的地方,正是接受了最先进的文明,才逐渐成为具有竞争力的国家,“全世界的人聚集在美国,但是,美国采取英国的政府模式,使用艾尔弗雷德的法律和乔叟的语言。……通过美国,英国在与全世界对话。”[7]虽然美国早已脱离了英国的殖民统治,但是迪尔克仍然看重英国与美国的关系,他认为至少美国是英国文明的输出地,美国的成长、发展和强大都是英国文明种子的结果。而且美国的人种、法律和语言都是英国传统的直接继承者。美国人的荣誉就是英国人的荣誉,迪尔克指出:英国人与美国人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美国人的福利与英国人同样重要。“在最后的将来,我们种族任何一边的胜利都是属于整个民族的胜利。”[8]以强大美国为后盾的大英帝国不仅实力超群,可以确保英国的世界霸权坚如磐石,而且还肩负着向世界各地传播文明的重任。迪尔克指出:“英语国家是全世界合理政治制度和冒险创业的发源地。所有注视着加利福尼亚( California )、英属哥伦比亚( British Columbia)和新西兰海岸发展的人们,都不会怀疑世界任何发现金矿的国家都必须效仿英国政府高效率的管理”,“这些地区的发展已经证明他们是英国向全世界传播文明的先锋。”[9]

迪尔克用种族纽带建立帝国的理论,是对曼彻斯特学派和分离主义岛国思想的修正,他同时又批评自由主义对帝国作用的否定,为未来的英帝国构建蓝图。他说:“我们能否通过保留殖民地,克服民族的褊狭,仍然是一个问题。只有‘更大的不列颠王国’才能使我们走出小英格兰地方主义,这个王国将包含世界上最优秀的一切。”[10]迪尔克的种族帝国思想使英国人重温了帝国的辉煌,而且为保守党政府的帝国政策做了思想上的铺垫。

对于非盎格鲁-撒克逊移民为主体的殖民地,迪尔克认为,英国不需要花费过多的力量进行保护,如果它们不能承担保护自己的责任,就必须脱离帝国。加拿大原来是法国的殖民地,1756—1763年的七年战争,英国在与法国争夺殖民地的过程中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在海上和殖民地打败了法国,取得了加拿大的宗主权。此后,英国移民纷纷涌入,英国的政治制度、法律、语言和宗教信仰逐渐在加拿大得到推广。由此产生了两个种族、两种文化、两种法律制度和两种语言的碰撞。为了缓和两个种族的矛盾,1774年英国政府颁布了《魁北克法》,允许法国人在魁北克保留法国的民法、庄园制度、天主教,并规定法语和英语同为官方语言。1840年《加拿大法》(Canada Act)试图将法裔同化到英国殖民社会中,结果强化了法裔保护自身文化的意识,如尼特比所述:“自统治魁北克起,英国殖民者便刺激、强化圣劳伦斯河流域的法裔居民,使他们成为越来越不愿意妥协的民族主义者;他们虽然没有特别的恶意和邪念,但几乎不可避免地对大不列颠及其传统产生了一种普遍的敌对情绪。”[11] 1867年,《英属北美法》(British North America Act)的出台,加拿大成为英帝国的第一个自治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英裔和法裔仍然存在尖锐的矛盾,两个种族在相互的妥协中形成了地域和利益的认同。

当加拿大人将地域性的利益看得高于帝国利益的时候,迪尔克认为,加拿大应该从帝国中分离出去,为此他提出了四个理由:第一,英帝国与加拿大的特殊关系,导致加拿大成为爱尔兰“芬尼社”进攻的场所,同时,也导致了英国与美国的纷争,如果加拿大脱离帝国,建立加拿大共和国,就不会再受到美国的威胁,自身的安全将得到保证。对帝国政府来说,如果加拿大脱离英帝国,将减轻英国由于美国战争的失败导致的外交政策上的负担。第二,尽管加拿大保持了对帝国政府的忠诚,但是却不能为宗主国带来实际的利益:“我们付出代价打击中国,征服日本,我们不但传播了自由贸易的理念,而且从中获得利益;而加拿大的忠诚是向我们征收20%的保护性关税。我们认为,如果加拿大本身不能承担自己的责任,我们双方的联合就应该停止。”[12]相反,自治领在人力、财力上都还不能完全地独立,对英帝国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再帮我十年,我将自助,助我人口到千万,我将自立。”[13]第三,加拿大的种族构成不符合迪尔克所提出的标准。在迪尔克的思维中,具有共同语言、共同宪政和共同种族的地方才适合成为“更大的不列颠”的一部分。加拿大作为非同一种族的殖民地,英国就不需要花费代价来保护它,发展它。迪尔克说:“加拿大对英国的忠诚和对美国的仇恨,不能成为我们流血花费保护它的理由。”[14]最后,英国军队保卫一个法国的前殖民地,而且要防御的是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美国人,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经济上,英国人都不能接受:“人们不会忘记英国的军队被雇佣到这里,保卫一块真正属于法国的殖民地,反对英吉利种族的入侵。”[15]

虽然迪尔克并不看重加拿大,但是“更大的不列颠”却包括印度殖民地(India)。他对印度持保留态度,而且尽力地保留。迪尔克对印度的重视超出了种族帝国的理想,是因为印度对于英帝国具有特殊的意义。从经济上看,印度是英国纺织品的销售场所,又是纺织品的原料产地,同时,印度还吸引了英国最多的海外投资;从地理位置上看,印度是南亚的大国,它可以抗衡俄国在中亚和南亚的扩张,保证英国在亚洲的利益。迪尔克说:“无论我们其他的附属国是否需要我们支付他们的费用,保留这些地方与保留白人殖民地不同。若我们离开澳大利亚或开普殖民地,我们仍然将是他们的主要客户;若我们离开印度和锡兰(Ceylon ),他们就没有客户,从而陷于无政府状态。他们的产品没有市场,就不能消费我们的工业品。”[16]迪尔克认为,英国离开印度不仅会丧失英国在印度的利益,而且会丢掉在亚洲的利益,最终将损害英帝国的整体利益。

印度对于英帝国的重要性还在于,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显示出盎格鲁-撒克逊种族所承担的责任——传播文明的使命——培养、教育以及统治落后国家。迪尔克认为,印度人还不能胜任自己管理政府,英国人必须“代表印度人民的利益统治他们,要让自由的种子在有色人种的国家生根、开花、结果”。“我们目前在印度的政府是教育印度人争取自由,在有色人种之中,种植自由宪政之花。”[17]迪尔克以一种凌驾于有色人种之上的口吻,阐明了保留印度的重要性,进一步膨胀了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优越感和作为世界经济霸主的自豪感,让英国人在“更大的不列颠”中找到战胜竞争对手的潜在实力,强化了英国人的心理优势。

《更大的不列颠》为保守党人建立“有形帝国”提供了三方面的保证,其一,宣扬了盎格鲁-撒克逊的种族优势,凡是效仿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地区都成为先进、发达的地方,其政治、经济和文化优势已经在殖民地的发展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英国不仅要在盎格鲁-撒克逊人生活的地方扩展自己的文明,而且有责任将这种文明推广到世界的落后地区。其二,英帝国对于英国日后的强大和繁荣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法国的陆军和海军不断壮大,德国也一样,他们在人口、贸易和财富方面也在增加,但是英帝国和美国的发展将更加迅速,成为最富裕的国家。在下个世纪末,站在英国人、美国人和俄国人身边的法国人和德国人很可能看起来就像小矮人。”[18]其三,帝国是英格兰的坚强后盾,帝国为英格兰提供了最大的市场;帝国是英格兰摆脱岛国褊狭和欧洲外交孤立的保证;帝国还是英格兰人心理上的最大安慰。迪尔克的这些理论不仅得到保守党政府的认同,而且为保守党的帝国政策赢得了广泛的社会基础。在自由党政府正热衷“无形帝国”政策的时候,迪尔克提出建立种族帝国的设想,使他成为“反信条主义”的代表人物。[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