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恨(下)

吕逸知道吕青莽心有不甘,又觉得万分委屈,等他笑够了,发泄了几分怨气之后,柔声说道:“你不知道,原本作为质子被送到越国去的是你,这是屠一骨的坚持,只因他曾在军中看过你的勇悍,生怕你成长以后会成为越国的心腹之患。我不同意,坚持要以当时被匆匆立为世子的青野为质去往越国,为此,乐斯道、武烈、沈驰等人与我吵了几日。对于你和青野,若说我用心良苦,这份良苦也只是偏袒了你。”

这是藏在吕逸心中的一个秘密,原本到死都不想说出来,但看到大儿子钻进牛角尖仍不懂退回,他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将吕青野送去越国,心疼小儿子的王后楚惜君气得和吕逸大闹一场,之后便一人出宫,住在宫外一处偏僻的静舍之中,一住便是十二年。

吕逸几次想将吕青莽在长山追杀吕青野之事挑明,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些事,吕逸只当吕青莽是一时糊涂,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自私地偏袒了大儿子。

吕青莽眼神一闪——是的,他当时知道是父亲要保住他,但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结果?他不明白,更难以接受,逼问道:“既然你一直偏袒我,为何要立青野为世子?又为何总在廷议之时强调青野世子的身份?”

对于吕青莽的问题,吕逸只感叹大儿子的性格缺点太大,也许是长年征战,只有打打杀杀,所以他根本觉察不到自己平素为人处世方面的迟钝。没有灵活的手腕,怎么驾驭满廷文臣武将。

是自己当时的决定错了吧,根本就不该让吕青莽继续征战,就该将他关在王宫里,让他静下心来多看看文臣们的行事风格才对吧……

此时看着亟待答案的儿子,吕逸温声道:“青野只有吕湛、吕澈陪在身边,几乎孤立无援,然而,他用自己的本事,隐忍、周旋在越国王宫中,还为自己铺设了后路。这次保住洛津、抢回望烽城和苇城,是凭他的真本事。如此,你还觉得他没资格继承国主之位么?”

吕青莽不屑地摇头,固执地问道:“我也是凭真本事扫平了南仓的遗患,让吕国没有后顾之忧,为什么这么些年,你仍旧不改立我为世子?”

吕逸闭上了眼睛,痛心疾首的心情莫过于此。

吕青莽小时候勇敢坚定,他十分属意,因怕兄弟三人为了国主之位导致暗中算计,他一直不立世子。

六国大战开始后,各个国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互相攻伐。吕国当时是个小国,夹在枢国、南仓和朴国之间。那时的枢国还好,边界上偶有摩擦却从来都是小事化了。

但南仓和朴国却对吕国的肥沃土地相当觊觎,即便王后是朴国人,也无法阻挡朴国贪婪的脚步,两国想瓜分了吕国。

好在越国当时正在攻打朴国的附属国罗国,朴国两方作战无法全力施为,才放松了对吕国的重压,使得吕国缓过一口气来。

当时的武烈、沈驰、田鲧、魏兕等将领都正值壮青年,一群俊杰豪迈又热血,相当勇猛,以举国之力对抗南仓,终于将南仓整个吞并。

随即姜国的战船便到了洛津水面上,吕国又拼命去抵御姜国的水军。

这两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给吕青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偏执地认为只有武力强大到不可战胜,才能让敌人胆寒。由此性子便开始转变,勇敢之上更越发偏狭乖戾。

之后不过一年,越国又来犯,并强占了望烽城和苇城,更让吕青莽认为,一味的发展农耕让百姓吃饱饭并不能给国家带来真正的强大战力,吕国需要有血性的人去证明自己的实力,如同所有国家一提到枢国就认定枢国全民皆兵、决不可招惹一样。

不论吕逸如何引导吕青莽去多注意民生疾苦,他仍旧一意孤行地坚持自己征伐扩张的野心,在他心中,武力胜于一切,也可以掌控一切。

但面对越国,吕国实在是耗尽了全国的所有。在勉强的对峙僵持中,争取到了与越国求和……

占了上风的越国要人质,为了保住吕青莽,吕逸不得不立世子。

二儿子吕青原太过桀骜,又在对越军战斗时输了一场,忿忿难平。选他去越国,只怕他会生出难以预料的事端。

小儿子吕青野性格温和,不怒不争,立他为世子,既能保住吕青野,日后也不会给吕青莽带来威胁,是最佳人选。

那个时候,吕逸心中的继位人选,还是吕青莽。

但几年后,南仓遗民开始骚扰吕国南方。吕逸想让吕青莽多接触南仓遗民,了解那些人的疾苦,便派了吕青莽过去调解,嘱咐他适度威吓那些遗民便可。

然而吕青莽却全然不顾他的嘱咐,大肆屠杀南仓遗民,激起南方周边小部落的群起反抗。战事断断续续,几年都没有彻底平息。

不论吕逸再怎么规劝吕青莽要仁义为先,吕青莽仍是刚愎而行。他的本性已现,吕逸知道,这个儿子,不适合国主之位。

与此同时,吕青野在越国却恪守规矩,默默学着韬光养晦强大自己,似乎在冥冥之中验证了他立嗣的正确性。

从那时起,吕逸便开始有意保护吕青野,向群臣突出吕青野的存在和他作为质子对吕越息战的重要性。久而久之,群臣便知晓了吕逸的心意,乐斯道、武烈、沈驰等人原本就喜欢吕青野的性子,此时更是乐得附和吕逸的决定。

说到底,这一切实在是造化弄人,兜兜转转,两兄弟的命运都在改变,却又未曾改变。吕青莽直到此时仍旧不能理解他当时的用心,怎能让他不伤心。

房间内寂静得只能听到吕逸沉重的呼吸声,良久,吕逸才缓缓说道:“青莽,为父的也知道你是全心全意为吕国着想,但国主之位,你着实不合适。”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立我为世子?”吕青莽执着地追问。

“既然你从未察觉到我对你的保护,此时再说也不过更显刻意而已,不必说了。”

听着吕逸那无奈的语气,似乎在责备自己辜负了他的期望,吕青莽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楚,泛起几分淡淡的哀伤。

随后又立刻逼迫自己不能感情用事,冷哼一声,说道:“你一直这样,总和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我根本摸不出头绪来。小时候我觉得你很疼爱我,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却总怀疑小时候的是错觉,其实你根本不喜欢我,只把我当成攻城略地的人偶而已。”

转头环顾这小房间一圈,陌生的环境让吕青莽觉得被孤立、排挤,心中更觉得逼仄难忍,彻底地死心说道:“如今吕国大定,国泰民安,你为了让青野回来继位,不惜装作重病引我上当、逼我走到绝地,我这十几年耗尽心力的付出就被你这么轻易地抹杀了。”

这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指责,也暴露了一位唯武为尊的将军不懂世故的性格缺憾,吕逸心疼又惋惜,叹道:“是你太刚烈,不懂柔和之术。”

“像青野那样,勾搭枢国罗敷女,就是柔和之术?”吕青莽讥诮道。

吕逸微微一怔,问道:“你也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么?”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若两人毫无瓜葛,又怎会被传得如此绘声绘色。”

“若是越国故意放出的谣言,旨在以此为借口重新挑起与吕国的战争呢?”吕逸不着痕迹地试探道。

“越国本就计划偷袭洛津,又怎么会主动暴露自己的小心思,让青野防备?”

吕逸眯起眼睛,幽幽叹道:“欲擒故纵的把戏最能迷惑人。”

吕青莽却嗤之以鼻,负气怨怪道:“我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不过指责青野一句,你便百般为他开脱,怎不见你为我开脱开脱。”

吕逸微愠,虽然看出这谣言不是吕青莽所为,到底还是忍不住斥责道:“你暗杀同胞兄弟在前,犯上作乱、戕害廷臣、挟持群臣家眷在后,这城里躺着的万千尸体都在看着,我要如何帮你开脱?!”

吕青莽呵呵冷笑,父亲的话已表明了他的决定,自己注定是被舍弃的那个。目光直直地盯在吕逸苍白的脸上,表情淡漠地问道:“你要如何处置我?”

是要杀了我?还是废了我?

吕逸没有说话,目光也从吕青莽脸上移到门扇上——这已不是他一人就能处置的状况,整个愽城都在看着,吕青莽根本没有活路。

见吕逸不敢直视他,吕青莽怆然而笑,笑过之后,忽然决绝地轻声说道:“我为吕国付出了我的所有,不希望死在自己国家的刽子手手中——”

话音一落,吕青莽脚下狠狠跺着地面一蹬,已转身用力将头撞向旁边的墙壁,竟是要自裁!

“青莽!”

吕逸急切地喊了一声,听到“嘭”的一声,吕青莽的身体已经软软地瘫倒在墙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