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人在关在（中）
尹沐江似乎也才发现自己左臂的异常，胸口剧烈起伏着又喘了几口气，才调整好呼吸，低头看了看左臂内侧那个小弩箭造成的伤口。
伤口不大，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本该自行止了血才对，因此尹沐江并没有在意，没想到这细小的伤口却是一直在流血不止，导致他失血过多，陷入危机。
尹沐江浓眉倒竖，嘴唇不住抖动。本就憎恨自己身体大不如前，偏偏又中了姜国的毒箭，一生未因身体原因影响战局的他，今日却始终被这残破的身体拖累——究其原因，却又都是最疼爱的女儿对自己痛下杀手。
血亲背叛，亲子惨死，国难当头，此间种种，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令他觉得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衅。
偏偏……无可奈何！
半晌，尹沐江恨恨地咒骂一声：“卑鄙！有毒！”
郭泉也是身经百战的将领，这时业已看出伤口不对，心中已然慌了。只是多年的征战让他还能保持表面上的镇定，立即帮尹沐江摘下护臂盔甲，扯下掖在腰间随时可用来包扎的布条，紧紧地绑在尹沐江左臂伤口上方，勒紧手臂，紧急止血。
姜国盛产草药，世人皆知。既有草药，自然便可制造毒药。几百年前姜国所用的弓箭及兵器全部涂有毒药，引起其他国家的极度恐慌而联手围攻姜国，迫使姜国放弃了这卑鄙的手段。
然而，几百年过去，姜国为了复仇，竟然又开始使用这种无耻的招数。而且，似乎担心激起他国公愤，所以用得如此偷摸猥琐。
夜幕已起，战斗却仍没有结束。
郭泉见尹沐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小心翼翼地劝道：“国主，我们先突出去休息……”
话未说完已被尹沐江厉声喝止，怒道：“敌人打进家门，你还想着休息？！”
郭泉脸上闪过一丝羞赧和无辜的神色，却转瞬即逝，铿锵道：“是！臣是这玉梁关的守关将领，且让臣等继续厮杀！”
他将责任揽过去，自然是变相让尹沐江休息。
尹沐江口干舌燥，不止眼前发黑，更是头晕目眩，几次想起身，都无法摆脱眩晕，而颓然倒在郭泉怀中。
“放开我……去看看战事……如何？”坐在地面上，周遭围满了保护自己的越国士兵，尹沐江已经看不到全局环境，只得勉强撑起身体坐稳，问道。
郭泉连忙起身上马，环视战场。姜国大军冲破城关时他曾仔细估算过，约莫有六七万人。如今再看，黑色盔甲已减少了六成，而己方的十六万人也只剩下不到四成，到底还是姜军占了便宜。
尤其那些修罗士，似乎比鬼骑更难缠，战了一天，还剩下不到二成，但只要没有下战场，就看不到他们露出疲态。这样的敌人的存在，对于己方来说，着实是巨大的震慑。
郭泉斟酌片刻，答道：“敌人稍占上风，但他们的修罗士已剩下不多……”
尹沐江脸色稍霁，没再说话。
郭泉看得出，尹沐江正在努力调息，想要再恢复一些体力。苍白的脸被逐渐逼近的夜色笼罩着，好似染了一层灰青的染料，有些瘆人。
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被鲜血浸透，但似乎没有血滴再滴落。他绑得很紧，那条左臂应该已经彻底麻木，血，止住了。
束了束盔甲，郭泉抖擞精神，半跪在尹沐江面前，肃色道：“臣出去……”
话音未落，城关处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声，紧接着城关上的战鼓声骤然一变，急促得如瓢泼大雨。
尹沐江与郭泉神色突变——敌人有增援！二万人以上！
“臣去！必誓死守住城关！”郭泉右拳重重击在自己的胸膛，郑重其事地立下誓言。
尹沐江仍是一言不发，却缓缓抬起右臂，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三拍，力道不大，却是他现在能使出的所有气力。
郭泉了然，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站起身来，点起一万人，返向城关。
玉梁关原有的一万人加上他带来的十五万人，竟还不敌六万多敌人，尹沐江咬牙，不想为越军和百姓找借口，却又心存不甘。
若不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变成这样……
忍着眩晕抬头，看着将自己围得密不透风的越国士兵——他们还在全力保护自己的安全，斗志还在！若自己继续上马，他们一定会更有战斗下去的士气！
但无论尹沐江如何暗示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却仍是无法起来。
失血太多，他能撑到现在已然与身体无关，而是精神毅力在支撑，只是他自己尚不知道罢了。
就这样无奈地坐在人群保护的中心，透过层层人群，只能看到士兵们攒动的脚步——左右移动、前进、稍稍后退，却始终不会退到自己身边。他们谨慎地保持着与自己的距离，全力以赴地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周围这一小方安全的空间。
即便如此，当士兵们的脚步后退，尹沐江仍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长戟，担心他们抵挡不住敌人的攻势，被敌人从某处撕开一条口子，冲进来攻击自己。
心情随着士兵们来来回回前进或后退的步伐而忽上忽下，握着长戟让自己安定下来，长久以来养成的镇定让尹沐江即便内心焦躁，却仍能控制住情绪，一边小心戒备、一边耐心等待体力恢复。
侧耳，能清晰地听到受伤士兵忍不住痛楚的呻/吟声，被惊吓到的惨叫声，还能听到兵刃砍在人身上的轻微声响，便是血液从伤口迸溅出的声音，似乎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战场上厮杀了二十几年，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无所事事”的“闲人”的姿态坐在战场之中，用另一种视角来观察这场战争……
蓦地，尹沐江才发现，他没有什么安全感，所以才不断地攻伐其他的部落和国家，以求取充盈的国土，以征服无数的百姓，以获得他最需要的安全感，让他能踏实地坐在乾邑的王宫里，以欣赏收藏品的心态，去欣赏他上阵厮杀用的长戟和他的赫赫战功……
思绪逐渐迷蒙，似乎陷入一团浑浊的雾中，前后左右上下，看不出去，有些紧张，却又觉得这样可以掩护自己。
休息一下，马上起来——尹沐江这样想着。
忽然一阵**，血腥味如风一样从身体左侧卷了过来……
尹沐江猛地睁开眼，周遭一片漆黑！
眨了眨眼才勉强看到几个士兵正围在自己左侧，一脸焦急地死死盯着自己，其中一个惊恐地缩回手指——那手指刚才应该在自己的鼻端——然后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左侧。
尹沐江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们以为自己死了，正在试自己的鼻息。第二个反应便是随着他们的视线转头，看到队伍果然正被姜军突破，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闪着寒光的兵刃就在不远处。第三个反应——天黑了，自己竟然昏睡了过去！
“国主，郭泉姜军重伤！”一个士兵不顾一切地挤到自己身边，用极大的声音抗衡着周围的厮杀声，急切地喊道。
尹沐江动了动嘴唇，才感觉到咽喉干裂。
有士兵适时递来一个水囊，尹沐江大方地接下灌了一大口水，用力咳了一声，才发出喑哑的声音：“敌我人数？”
“都是四万多人。”
什么？！
尹沐江双目一瞪，随即察觉到自己失态，立即便恢复如常神色。微微动了动头，眩晕感已减轻许多。动一动身子，似乎有了些力气，但左臂已毫无知觉。
“郭泉人在哪里？”身体稍有好转，尹沐江心里便有了些底气，沉声问道。
“还在城关处。”
尹沐江伸手去提长戟，一提之下却没有提动。
没有任何迟疑，尹沐江收回手，直接舍了兵器，缓缓站起身来，左膝盖的剧痛如同万千钢针一同扎来，险些扛不住瞬间的痛楚而跌倒。
咬了咬牙，尹沐江若无其事地站定，再次环视周遭，看到越国士兵几乎都聚集在自己周围，正与外围的姜军鏖战，更为安心——那些以为会伤害到自己的刀光剑影实则离自己很远。
他不是没有战败过，败不怕，怕的是人心散！
还好，众人还视他为主心骨！
不知谁的长戟遗落在地面上，尹沐江忍着左膝盖的刺痛，伸出右脚尖将长戟挑过来接住，这重量倒是合适！
高举起这杆分量轻的长戟，尹沐江纵声说道：“越国的父老、将士们！敌人已经踏上了我们的土地，还想霸占我们的家园，咱们越国的爷们不说大话，不想自己的家园和亲人被敌人糟蹋的，跟我上！”
说罢，尽量掩饰住走路的跛态，尹沐江走到战马右侧，故作从容地上马，再次振臂高呼：“杀一个，给儿孙留下大好家园！杀两个，回家照顾婆娘和爹娘，杀三个，养儿孙享天伦之乐！哪怕没了手脚，没有身躯，只剩下一个头颅，我们也要咬死敌人，一个不留！”
最后，顿了三顿手臂，大吼一声：“人在！关在！”
战马踢踏着铁蹄，打了一个响鼻，众越军被尹沐江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深深触动，立即齐声附和道：
“人在关在！”
“人在关在！”
“人在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