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这一病,让凤鸣歧的好心情**然无存。看着老爹那副衰弱的样子,凤大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自己父亲的日子,或许真的不多了。
回想这二十几年的生活里,自己于孝道上欠缺甚多,固然不是败家子,但也没让父亲因自己露过什么脸。老爷子的心愿,自己哪个也没做到。就算是想要个孙子这么简单的事自己都办不到,这样的儿子实在是太没用了。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容易陷入某种自责的状态里,凤鸣歧也不例外。仿佛父亲的病就是自己气出来的一样,看着老爹自我反省,竟是连当初在日本挥金似土的往事都回忆起来。认定自己是不孝之子,活该天打雷劈,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有点恍惚。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抽自己几个耳光时,一阵法兰西香水的味道,把他从迷幻拉回了现实。
“老爷子不会有事的,抢救的及时,没有大妨碍。你在这坐着没有用,把人急坏了,世伯醒了更不安生。”
关雅竹主动牵起凤鸣歧的手,将他拉到外面,语气严肃地数落着他。“鸣歧,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老爷子病了,家里人人心惶惶,这时候大家的主心骨就是你这个大少爷,要是连你都垮了,下人们还能不能稳住阵脚?你自己想想看,到了那时候,局面该怎么收拾?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再难过,也得给我挺直了腰杆,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个没事的模样来。要是你现在就垮了,下人们就更没有底气,家里非大乱不可。老爷子闹了这场病,即使痊愈也不能太操劳,今后这个家就得看你这个当家大爷的,你不能再像个孩子了知道么?内宅的事,有我这个大太太盯着,外面的事,就得靠你。老爷子病的这么厉害,不能让他再为家里操心了,知道么?”
“雅竹……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就是……”
“我知道,谁遇到这等事都会有类似的情绪,当初我从法国赶回家时,爸爸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没说几句话,人就不行了。跟我比起来,你已经算是幸运的很了。好好的,打起精神来,做好你的本分,让下面人有个主心骨,越是这个时候,咱的家越不能乱。”
被她这一鼓励,凤鸣歧的心也渐渐稳当下来,擦了擦眼泪道:“雅竹,我真的很感谢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没有你,我不知道这次我该怎么办。如果你能留下来做女主人的话,我爹一定很高兴,这个家也会兴旺起来。”
“别说这些了,咱们走走吧,越是这时候,越要小心下人们不安分。你得勤走动着,让下人们看见你,知道你在盯着他们,这些人才不敢乱来。”
关雅竹一边提点着,一边挽起凤鸣歧的胳膊向前走。“其实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过去长把我爸爸气得半死,尤其是闹革命那两年,我们两见面就吵架,老人家的病有一半是叫我气出来的。可是儿女与父母又哪来的深仇大恨,日子一长,什么就都忘了。所以你不用自责,只要你好好的做人做事,老爷子就会欢喜,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再说老爷子这回,其实就是见到宝贝一高兴,就犯了病,跟你没什么关系。”
“这么说,那玉佩真是高宗的遗物?那怕是价值不菲吧?”
“按老爷子看是没错了,若说价钱这可说不好,古董的行市跟咱们想的不一样,不过按我想,眼下天下还算太平,古董看涨。如果柳青青真是缺钱用,这一枚玉佩卖个七、八万大洋不成问题。就像林长春那报馆,能开好几个了。”
凤鸣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关雅竹,“这玩意这么值钱?然后她就双手奉送了?”
“所以我就说了,她是个陷入爱河的可怜女人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为的还不是换你凤大少一个笑模样?你今后对人家好点,否则老爷子也不会答应,今天要没她的药,老爷子怕是真就危险了。”
凤鸣歧也知道,不管自己多不喜欢柳青青,这回也不能再对她冷冷冰冰的。相反,以后见到她就得有说有笑,哪怕心里有多少愁事,脸上也得是满面笑容。要是连这点礼数都不讲,就成了不懂好歹的混蛋,整个通州城的老少爷们,都得戳他脊梁骨。
他宁可欠一笔巨债,给柳青青一笔钱,也不愿意欠这么一笔人情,因为这是还不清的。但是看关雅竹的样子,反倒是从心里认可柳青青这个人,他忍不住道:“你就不怕?她也是个留过学的女人,万一要是把这家少奶奶的位置夺了去怎么办?”
“这事的关键是在你身上,我怕有什么用?我倒是觉得,她只要能对你好对老爷子好,做了少奶奶也没关系。大不了,我让她。公平竞争。”
值夜的下人已经开始了巡逻,见到两人,都过来点头行礼。凤鸣歧很少自己下来查夜,一切都交给下人。可是父亲的病倒,让他忽然意识到,这些工作或许自己早就该做,只是以前耽误了而已。
一路走整个大宅的边角,护院渐渐少了。关雅竹纳闷道:“鸣歧,为什么这里的警卫那么少?按说这地方可是很容易被侵入的。”
凤鸣歧道:“雅竹,你不知道,这就是我们凤家放收藏的地方。里面尽是值钱的物件,一般人不放心他们管,只有连升叔父子倒班在这里看,再不就这么放着。大铁门坚固的很,不怕人闯进来。走,我们进去看看,正好我也好带你看看咱家的东西,我也得瞅瞅差点要了我爸爸性命的玉佩是什么样子。”
“怎么,你进得去?”
“这钥匙我和我爸爸一人一把,都能进去。走,我带你去。”
这里是七间造型一模一样的小仓房,凤家几代人都有着收藏古董的爱好,其中一间就专门用来放这些。
这些房间当初修建时,用的是外国人修房子用的“钢瘤子砖”,即便是拿大锤砸都砸不动分毫,若是拿挖窟窿贼人忙和半宿,也未准能开出个狗洞来。至于大门也是自比利时出产的重型铁门,一般都用在银行金库。一明两暗三道锁,错非是有钥匙,否则万难打开。
而且七间房间造型相同,连大铁门都是一起买的,外人根本无法得知哪间房里放的才是古董。至于其他房子里存的,也不是无用之物。有米有面,有上好的皮筒子,还有些就是当铺收来的货品。反正不会叫贼人走空,只要别动了老爷子的**就好。
房间里漆黑一片,凤鸣歧点着了油灯,才有了一丝微弱光芒。他指着博古架上一排排物件道:“我家的财产,三成在银行,一成在商铺,剩下的六成,就全在这里了。从秦朝到清朝,什么玩意都有。你看这宣德炉,据说市面上的宣德炉十个有十个是假的,但是这个绝对是真货。当初内务府掌钥大臣送我爹的寿礼……”
关雅竹道:“这样的香炉,我家也有一个,是英国太古船行的大班人送的。我一直觉得这不是礼物,而是耻辱,中国人的古董居然要靠外国人赠送,这实在是太羞耻了。那几年我每看到那香炉,就觉得必须革命,跟爸爸就不自觉地吵架。这次回国时,再想找那香炉就看不见了。听说是爸爸怕我生气,就把它处理掉了。在那个时候,他还是在怕我生气……”
凤鸣歧心头一阵激动,牵住关雅竹的手道:“雅竹,我们两个也算同病相怜,今后就该彼此照顾了。”
“是啊,我们是该彼此照顾,所以你得快点成熟起来,做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大男人,这样才好照顾我啊。”
关雅竹甜甜一笑,目光离开凤鸣歧的脸,随即四下望过去,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一样问道:“扳指?老爷子怎么这么喜欢扳指?”
凤鸣歧拉着她来到扳指那一排架子前,很得意地说道:“是啊,我爹很喜欢扳指的。他手上戴的那个,是正经的玻璃种,上好的玩意。至于这些,也都不含糊。这里有内务府出来的,也有河道总督的,还有这枚,是王府的。大清一完,这些人家里的不肖子孙就把东西往外卖,我爹说好东西不能便宜了洋人,能收就收下来,可是存了不少。可惜这是扳指不是戒指,否则的话,咱们定婚那天我就让你挑一个……”
他此时已经找到合色玉佩的位置,拿起来仔细端详着,关雅竹则看着那些扳指。于玉佩的好歹凤鸣歧也看不出来,只是觉得这玉上有几种杂色,反不如羊脂玉看着顺眼,也不知道老爹怎么就为这么个玩意犯了心脏病。
就在他端详着玉,关雅竹在那里端详着其他藏品的当口,库房门口那扇比利时大铁门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嘎吱声,显然有人在外面推动了门轴。两人进来后,门自然就没锁,所以这铁门眼下挡不住人。
凤鸣歧心知这地方乃是禁地,这一片地方的护院只有连壮一人,其他更夫都不允许接近这里,心中便知不对劲。想也不想便在关雅竹身前一挡,举着灯向门首照过去大声问道:“谁!”
可是他的灯刚一照,一阵劲风已经扑面而来。凤鸣歧下意识地以胳膊招架,一记重击便落在他的手臂上。好在是用的拳头不是兵器,这一击力大势沉,砸得凤鸣歧眼前一黑,险些痛叫出来。那盏灯笼被打落在地,房间里顿时就黑了下来。
来人接连又是几记攻击,出手快准狠,招招不留情。凤鸣歧念着自己身后就是关雅竹,决不能让贼人打伤了自己妻子,拼了命与对方周旋。来人的目的似乎也不在于伤人,逼开凤鸣歧,劈手就向那放着扳指的博古架抓去,可是手只伸到一半,就闷哼了一声又退出去。关雅竹这时已经放开喉咙喊道:“来人!有贼!”
那贼人显然恼羞成怒,向着关雅竹那里便要冲过去,可凤鸣歧已经死命挡在面前,一抄来人的腰梁,便是一记大背胯。
轰隆,哗啦。
十几只名贵的瓷瓶伴随着来人一起倒在地上,破碎的瓷片显然给贼人也造成不小的损害,那人竟是疼得哼出声来。刚一站起身的当口,门口已经响起连壮的声音,“大少!少奶奶!你们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