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鹰与关雅竹的问话,就在客厅当着凤家父子的面进行。袁鹰的声音不大,态度也很和蔼,东拉西扯先谈了一通家常,才开始切入正题,问起十三太保扳指的事。
即便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态度依旧温和,就像是刚才听凤老爷子讲故事一样,拿这事当个笑话在问。可是在旁边旁听的凤鸣歧,手上已经满是汗水。
袁鹰这不是在闲谈,而是在审讯,他拿关雅竹依旧是当犯人在审。在刚才的闲话中旁敲侧击,已经设置了不少陷阱。如果关雅竹哪个地方回答的和之前有出入,或是细节上不严谨,立刻就会被对方抓住破绽,引发一连串攻势。
凤鸣歧并不怕自己一家被牵连在其中,或者说从他决定娶关雅竹为妻开始,就已经有了这份担当和觉悟。他所担心的是,关雅竹太年轻了,对于这些手段的厉害认识不到,能不能应付的下来。
在这种交谈中,自己是不能说话的,否则只会加重雅竹的嫌疑。白有一身的力气,半点也使不上。雅竹虽然在每次和自己交谈时,都能稳占上风,但那终究只是家庭内部的交涉与应付这种事没什么关系。这种老手的询问,即便是自己都得小心谨慎的应对,她又能不能招架得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关雅竹依旧保持着她那美丽的笑容,既显示出她的修养,又能让人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袁鹰的声音也依旧温和,但是已经开始用手绢擦额头上的汗。
他有些支持不住了。
凤鸣歧算计着时间,袁鹰的那口嗜好,差不多是该发作的时候了。凤家没人吸大烟,他要想解谗就得换个地方。犯了烟瘾的人,没办法保持思路的清晰,意识也不清醒。这种状态下,审问也进行不下去,这一轮的交锋,终究还是雅竹赢了。
即便是没有烟瘾的因素,关雅竹的回答也是滴水不漏,没有半点破绽。任袁鹰如何盘马弯弓东拉西扯,她的回答始终没有半点破绽。
扳指?不知道。自己是洋派的人,不喜欢这种旧物,所以不关心这个。加上当年参加革命党,和父亲闹得不可开交,父女两人几乎反目,这种事爹也不会告诉自己。再到回国时,父亲已至弥留,遗嘱上留给自己的全是现钞,外加一部分首饰,没有古董,更不会有扳指。
过嫁妆?鹰少爷怕不是此地人,于我们本地风俗不清楚吧。我们这过嫁妆,都是在迎娶的前一天才开始操办,要忙上整整一天。当年是订的娃娃亲,离迎娶还早着呢,根本到不了过嫁妆这一步,至于当下,自己是带着全部家产投到凤家的,更是提不到过嫁妆的事了。
在南方听没听说过运河帮?听自然听说过,但是说到交流就没有。自己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两下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自己怎么会去了解一个江湖帮会的事,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洋人对运河帮有企图?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我当初参加革命党就是为了救中国,怎么能允许洋人把持中国的运输业?这一点是原则问题,没有可谈判的余地。从当年争路权、争航运到现在,自己的立场从没变过,就是坚定不移地反对洋人势力渗透中国,坚决与列强战斗到底。可是这事自己能做的有限,帮会堂口的事,自己实在不清楚,帮不上忙。
再者说来,自己家不是自己一个独生女,两个哥哥,还有三个姐姐,除去夭折与牺牲的,其他也有成家立业的。这扳指他们是否见着,自己就不知道了。大家来往的少,这事谈不到。如果有必要,自己可以帮着发电报给问问,反正自己是没见过。
这回定婚?那是不会来的,人都在南方,来一次太不方便。只有到结婚的时候,才会邀请他们。当然,鹰少爷这边是肯定要邀请的,您是我们的贵宾。
最后还得找补一句,鹰少爷如果对运河帮有兴趣,可以来问问老爷子,或是问问我们家曹莲姑娘,他们都能给您讲,我是一无所知。要谈经济,讲金融,那我倒是可以和你讨论一下。
眼看袁鹰头上的汗越来越多,雷震春连忙上前道:“鹰少爷,时间不早了,咱们还另外有个约会不能耽搁。您看……”
“好吧,今天就先到这。改日我在登门拜访。”袁鹰朝凤家父子道了别,又对凤鸣歧道:“弱侯,你这个太太好厉害,不愧是个老同盟会员。你可要把她看牢一些,这些革命党最大的本事,就是惹是生非,即便是嫁了人,往往也不安于室。过去她是代表她自己,现在是你的老婆,再惹出什么是非来,你这做丈夫的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一行人扬长而去,只在桌上留了一个大红封套,里面是袁鹰送上的定婚贺仪:一张五千元的本票。
“把这本票给你二叔送去,让他先离开通州一段时间。”凤栖梧吩咐着儿子,“这袁鹰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主,前清时这样的人我见过,一般都是太监,顶难对付。表面看起来是个七尺男儿,实际上心眼比针鼻还小,有这么一点过节,他能记一辈子。曹彪的脾性和他上不来,再者说,他也不可能把龙鞭龙棍交到袁世凯手里。两下是没什么可谈的,见了面,反倒要坏事。不如就让他先躲避一段时间,等到袁鹰走了,他再回来也不晚。反正运河帮那么多堂口,哪里不能藏身?”
凤鸣歧来到曹彪的住所时,却见他正训斥着手下几个徒弟。原来找飞贼的事一点线索都没有,整个通州也查不到有这么个武艺高强的绿林人,让曹彪觉得大失面子,把几个徒弟骂个狗血喷头。
等他听了凤鸣歧的来意,哈哈大笑着将那张本票随手交给一边的田满。“等运河公债发行的时候,替我买五千块钱的送给我大哥。看见了么,这就叫兄弟,遇到事想着你,就怕你出事,人一辈子能交这么个朋友,不白活啊。”
“二叔,我爹的意思是……”
曹彪豪气的一摆手,“别说了爷们,你爹的意思我都知道,谢谢大哥的好意,不枉我们哥们交了这一辈子。袁世凯想要我的镇帮宝,那是白日做梦。任他袁鹰搬来一座金山银山,我也不能把祖宗卖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爷们?区区一个国会议员,就想把我收买了?笑话。我也不傻,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他袁大头用我当议员,无非是看上了我手上这百来万兄弟。要是我把龙鞭交上去,就等于让出帮主大位,过三过五他派个人来接管了运河帮,我就什么都不是,到时候还当个球的议员!所以,这宝贝我不会交,更不会卖。他要敢动硬的,我让他袁鹰出不了通州!”
“二叔,事情不能这么做。硬碰硬不是个办法,他是官我们是民,能让一步就让一步,切不可冲动。咱不能跟枪杆子对着干。”
曹彪道:“我明白,你二叔也不是个混人,不会去干那送死的事。但是想要给他找点别扭,总是容易的。这样吧,这两天我带田满去趟沧州,去看看南御河。那是咱们河北运河的重要水段,这些年河道淤积,已经不成样子了。袁大头要重开漕运,河北这一段的工程我就得包下来,自己人干活才放心,免得将来真开了漕运,咱的船全都没法走,那就丢人现眼了。我一去沧州,他就逮不着我,等我回来,他也该走了不是?方正我得赶上小莲的定婚礼,这个不能耽误。”
曹彪有了这份意识,凤鸣歧就放了心。等从运河帮出来,准备回家的当口,电报局那边却有人来找他,说是京津两地,都有回电。
这些电报想来雷震春的部下的都看过了,不过这些电文内容寻常,也不怕暴露什么,无非是对邀请的一种回应。有人表示届时一定参加,也有人表示,老母病重,分身无术。或是时间紧张,安排不及。
拿了电报回家,凤鸣歧交给关雅竹,却见她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红晕,将电报紧抓在手里,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甜蜜微笑。她平日巧笑嫣然,笑的时候不少,但从未曾笑得如此真诚,如此欢喜。凤鸣歧有一种直觉,这个笑容,才是她发自本心的情绪表达。
他心中大觉奇怪,忍不住问道:
“雅竹,这电报……有什么问题么?为什么你这么高兴?”
“啊……没,没什么。我跟你说过了,有一位老朋友啊,她这回要过来,我当然高兴了。这是女人的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还是先去熬药,一会伺候老爷子喝。你去陪莲妹妹说说话,别让她不高兴。答应她,将来一定给她办一个比我更气派的定婚仪式,总之不许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