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了这件飞贼的案子之后,凤鸣歧就被取消了独自出门的权力。即使是发几份电报,也要带上人。按说是该带连壮,但是曹莲坚持认为自己更有用,于是就只好由着她带着自己的蟒皮鞭充当护卫。
柳青青一早就来了凤家,帮着关雅竹一起伺候凤栖梧。在凤鸣歧看来,自己老爹现在是很享受这种生活,有三个儿媳妇伺候的日子,便是给个皇帝怕是也不肯换。或许自己真该考虑对柳青青好些,即便是为了老爹,自己也得忍了。
出了飞贼的事情以后,他出行也加了小心,人一留心,一些问题就很容易被发现。没走多远他就意识到,在自己的身后有几条尾巴跟了上来。几个穿巴图鲁坎肩戴风帽的男子骑着脚踏车不远不近的在洋车后跟着,这帮阴魂不散的东西,除了监视雅竹,连自己也监视上了?
凤鸣歧对于这种监视自然是不怕,自己发几份结婚邀请的电报,又犯了什么忌?再说这些接电报的人家,除了沈佩贞这样的社交名媛,就是政府中某大员的爱女,又或是某位富商的千金。
有几位嫁人的,也无不是高门大户的阔太太。教会学校这帮同学里,就没一个嫁给了白丁。这帮人哪个也不怕雷震春查,内中怕是有些人的家属还是雷震春的上司,他也没有必要担心。只是对于这种不信任,他有一种莫名地愤怒。
带着几分怒气在电报局发了报,随即便出于报复的目的,带着曹莲可着通州一处乱转,曹莲自是很高兴有这么个机会和凤鸣歧一起约会。至于过程里换车、换衣服,种种折腾密探的把戏,在她看来也是约会里最有趣的娱乐项目,了此不疲,不以为苦。
等到回家时,天已经快到了中午,到了门口,就见到除了几个警察,站岗的还多了几个大兵。凤鸣歧正在奇怪的当口,马千里小跑着出来道:“老弟,你这是跑哪去了,我正要派人去找你呢。鹰少爷到了府上,正跟老爷子说话呢,你赶紧着过去。”
客厅里,凤栖梧身上正穿着他那身前清的官服与袁鹰对坐相谈,那模样仿佛是又回到了前清的年头,对着上官答话。雷震春乖乖地垂手站在一边,一声不吭,显然这个场合,已经没了他说话的地方。
凤鸣歧上前来请了双安,袁鹰朝他笑笑,随即道:“弱侯,你来了就好了。按说啊我是早该到府上拜望的,谁知道运气不好,刚到通州就挨了一枪。这不是伤一好,我就到府上拜见老太爷了。”
“鹰少爷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您身上有伤,理应多多休息。要说拜望,也是在下去拜望鹰少爷,让您跑这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就太见外了,令尊是个老辈,我理当登门拜望。这是个礼数,不必客气。凤老爷子的大名,我是久仰的。在通州城里,得算是首屈一指的古玩鉴赏大家。楼翁跟您,是金石上的朋友,这一点我也是久仰了。听闻贵府上前天遭了贼?眼下可有什么线索没有?若是有能帮忙之处,只管开口,千万别不好意思。大家是自己人,理应互相帮衬,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凤栖梧道过谢,又与袁鹰在那里说着些闲话。袁鹰显然是个很健谈的人,说起奇怪闻掌故,又或是京里各旧家的情形,全都了如指掌。谈了一阵,又问起漕运的情形,对前清漕运的种种细节大加询问,显示出极高的兴趣。
这一领域,是凤栖梧的专长,谈起来头头是道。先讲漕粮种类,何为正兑,何为改兑,何为白粮,再讲各地摊派漕粮多少,以及根据为何。接着是漕船起运时间,山东河南两帮最前,两湖和江西的船最后。即便是江西和浙江的船同时到达,也是先走浙江后走江西。最后便是讲到运河帮头上。
在前清时代“运河帮”的“帮”字实际是漕船计量单位,以若干只大小船只组成一帮,各地根据运输任务不同,帮的多寡也不一,各自悬挂不同旗帜作为标记。如松江九帮,打上红下黑珊瑚树旗,旗上写四个字“通漕吉庆”;浙江二十一帮,平日打杏黄龙旗,上写“天庚正供”……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直将袁鹰听得两眼发直,比起在北京城里听双厚坪说书都入神。
这一通讲解漕运,足足讲了快五十分钟,袁鹰却连记录都来不及了,只剩了点头赞叹。“凤老爷子,像您这样的人在前清时只做个仓大使,实在是屈材了。您简直就是一部漕运的活字典,整个运河上的事,怕是没什么是您老不知道的。今后我怕是要长来长往,在老人家面前多请教些问题,也好涨涨学问。”
“鹰少爷您客气了,老朽这点所谓学识,实在上不了大雅之堂,也没什么用处。不过就是当差年头多,记了点没用的杂学,算是老头子闲极无聊磨牙解闷的东西。鹰少爷您不嫌烦肯听我絮叨这么久,已经是给了老朽天大面子,肯不敢担您这请教二字。”
袁鹰摇头道:“老人家不必谦虚,您的学问不但有用,而且有大用。大总统眼下想要重开运河,恢复漕运,正需要您老这样的人才和您的学识呢。对了,听您老人家说起运河帮,说的头头是道,我倒要请教一件事,运河帮的三宝您可曾听说过?”
凤鸣歧的心一提,知道这小子盘马弯弓半天,等的就是现在。偷眼去看父亲,却见凤栖梧神情自若,浑然无事,若有所思地想着,仿佛真在考虑问题:“嗯嗯,龙鞭龙棍……十三太保的扳指。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三样东西了。老物件了,前清那年月管用,到现在怕是没什么人提了。就跟我们这些老东西一样,过时了。自打漕运一停啊,运河帮也就是那么回事,声势大不如前了。”
袁鹰摇摇头:
“老人家这话倒不尽然,据我所知,这三样东西并没过时,现在依旧是运河帮镇帮之宝,帮主的信物。漕运虽然停了,运河帮还在,码头车站那帮子力夫,依旧得听运河帮的命令。运河帮的帮主,依旧是这帮人的头目。但是做帮主不是光凭有气力就行的,若没有这几样宝贝在手,他这帮主就不算数。前些时天津码头闹罢工,耽误了大总统几样重要的货物装运。这帮人啊,看来不好好管管是不行了。大总统有话,这运河帮过去是天生天养,不服王法管束。可是现在民国了,规矩得变一变了,运河帮得归政府管!他们的帮主,得由政府派员委任。我也清楚,那帮人身上有江湖气,硬派一个帮主去,他们不会服气。可是这帮主要是出自运河帮,手上又有三宝,那不就没说的了?”
凤栖梧点头道:“大总统考虑的极是,这样的帮主自然是实质名归。可是有一条,这三宝是他们运河帮的东西,外人多半见不到。怎么让他们把三宝交出来给政府,怕是不好办吧?这些人都是苦出身,最重一个义字。守望相助,生死与共,一味靠官威武力,只怕适得其反。”
“据我们的情报,运河帮的三宝实际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袁鹰的声音放低了些,“这话请老人家一定保密,运河帮南帮的龙头棍,据说是被洋人拿了去。您想想看,咱中国的运河帮,如果被洋人控制了,这中国的水陆码头,不是尽数落入洋人掌握?到了那一步,咱们的国家也就不成为一个国家了。所以,三宝也好,运河帮也好,总得是控制在大总统手里,才能保证国家安稳。龙头棍我们在找,十三太保的扳指也在找。听说,这扳指是落在关小姐的父亲,关老先生手里?但不知您老可曾听说过此事?眼下运河准备重修,漕运陆运并行,谁要是能帮着政府找齐三宝,主动上缴,大总统必有重用!等到漕运一开,不管是运河帮,还是仓场,都由他说了算!”
凤栖梧点着头,“这可是好缺分啊,放到前清那时候,这样的差,足够大家打破头了。只是这扳指的事,老朽所知是在礼王手里,怎么又跑到关兄那去了。这……会不会搞错了?”
袁鹰那阴冷的目光盯着凤栖梧,半晌之后道:“这消息来源准确,绝对不会有错。老人家或许不知道,但关小姐自己想必是知道的。她是新女性,应该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吧,如果方便,我想和她见一面,当面问问清楚。毕竟,咱这也是为了国家大事。您老人家与运河帮有交情,也请帮我劝劝他们,把那龙鞭交上去。前清封的龙鞭,在当下也打不了人顶不了事。只有大总统封的,才有效力!只要办成此事,贵父子的前程我保定了。”
凤栖梧摇着头,“承蒙鹰少爷厚爱,老朽自当尽力说项就是。只是前程二字不必在讲,我这身体不行了,怕是不能为国出力,到时候耽误了国家大事,就有负大总统的恩典了。”
“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些,但是大总统身边顾问里,年纪大的很多,您跟他们比,还不算最老。要论起学识来,他们还都不及您老人家,又何必自谦呢?再者弱侯年富力强,正是该做事业的时候,不该困在这么个小地方。大总统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只要是有才干,肯尽忠,自有一份好前途。老人家既是对漕运熟悉,就该知道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行船一定要顺风扯帆,不能逆风而行。要是不会看风向,那可是要翻船死人的!”
“鹰少爷这话是金玉良言,老朽铭记在心。鸣歧,还不快去把雅竹请来,回鹰少爷的话。”
凤鸣歧心知今天不打这个过门,怕是很难过关,来到后宅向关雅竹说明情况,又轻轻握住关雅竹的手道:“雅竹……你不用怕,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就算是袁鹰,我也不怕他。”
关雅竹嫣然一笑,抽出手捋了捋自己的鬓发,“看你说的,我难道是好欺负的?走,我们去看看,袁鹰能把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