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黑,凤鸣歧拿出那块推把带问的怀表看了下时间,已经到了夜里十一点。八仙楼内热情不减,喧嚣依旧。虽然没有电灯,但是油灯点的够多,也可以维持基本照明。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凤鸣歧望着关雅竹,越发觉得她风姿绰约,无人可及。
整场定婚舞会,成了两人表演舞技的场合。两人越跳配合越是默契,堪称珠联璧合天衣无缝。乃至到了后来,有人试图邀请关雅竹或凤鸣歧跳舞时,宾客里就会有人出面阻挠,人家两跳的这么好,咱就别跟着添乱了。坏了大家的兴致,就不像出来玩的样子。你要是想跳,我奉陪!
一连跳了两个多小时的两人,都有些疲劳,此时全都坐下来休息。关雅竹手上搅拌着一杯咖啡,凤鸣歧眼前则是一杯三星白兰地。也就是这帮纨绔子弟神通广大不怕费钱,否则八仙楼这老字号饭庄,几曾卖过这种药汤子?
关雅竹看着凤鸣歧:“鸣歧,我觉得你还是这个样子最好看,比平时那种旧家打扮更适合你。”
“没办法,老爷子喜欢,我就得那么穿。你想想看,我是在日本留学的,又怎么会是旧派中人。当初南北和谈的时候,你们革命党的同仁跟我讲洋文,照样让我数落的一愣一愣,说洋话也说不过我。”
关雅竹笑道:“这事我听说了。那位同仁原本与谁聊天都喜欢在中国话里夹英文,大家听着都很别扭。被你用正宗伦敦腔的英文数落一顿之后,就改了这个坏毛病,说中国话时绝对不带洋腔,也算是你帮了他一个忙。”
两人说笑着,情形俨然已经是一对恩外夫妻。关雅竹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从白天忙碌到现在,显然让她的体力消耗过大,露出几分疲劳之态。凤鸣歧将手帕递过去给关雅竹擦汗,问是否需要找个房间让她休息,关雅竹含笑拒绝了这个提议。
就在凤鸣歧享受这份夫妻之乐时,几声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袁鹰与雷震春前后走来,各自手上捧着一杯酒。沈佩贞、朱三小姐几人都跳的入迷,对这边的情形没发现。
关雅竹想要站起来,凤鸣歧却用眼神制止了她,自己起身朝二人笑道:“怎么,二位这是跳舞跳腻了,想喝几杯?好啊,要说打仗我是外行,要说喝酒我是行家。咱是喝本国的酒还是喝洋酒?不管喝什么我都能奉陪,走,咱们那边喝去,喝酒的时候女人在旁边放不开量。”
袁鹰并没理会凤鸣歧的话,而是由雷震春拉了把椅子,坐到了两人对面。“弱侯,你这样说话就不对了,民国不比前清,关小姐又是新女性,不是旧家的大家闺秀,你这套言论可是有歧视女性的嫌疑。要是让佩贞姐听见,大姨子打妹夫,那也是打了白打。”
他打个哈哈,又朝关雅竹道:“关小姐,我来是来找你的。刚才在跳舞时我提的那桩买卖,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买卖?什么买卖?”凤鸣歧问道:“雅竹已经跟我定婚了,她的事就是我的事,鹰少爷要谈什么买卖,还是跟我说比较好。”
“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之前在弱侯府上提到的那件事,十三太保的扳指。”
“那东西雅竹不是说了么,她压根就不知道,这还怎么谈?”
雷震春站在袁鹰身后接口道:“关老爷当年在天津做海关道时,身边有一位幕僚田先生,关小姐不知道还有没有印象?”
关雅竹想想道:“甜似蜜?我记得这么个人,我娘总在内宅骂他,说他带着我爹吃喝玩乐,把爹都带坏了,是个一等一的小人。后来我爹去职,他被我娘赶走了,怎么,雷处长也认识他?”
“田先生现在就在京里,或许这一两日就会来通州与关小姐叙一叙旧。按田先生介绍,当日关先生将一枚非常珍贵的扳指作为自己最心爱女儿的定婚信物,送给了凤老太爷。我不知道为什么,上次凤老太爷对此事只字不提,凤大少这事你能给个解释么?”
凤鸣歧一脸茫然,“信物?我爹从没说过有什么信物啊?你们说的这个,我真是一头雾水,会不会是甜似蜜搞错了?要不就是我爹老糊涂记不清了。”
袁鹰面带冷笑,“凤老爷或许是觉得那枚扳指是关家旧物,自己不好代为处置,所以才跟我们面前扯了个谎。老人家的想法跟不上新时代,这我不怪他。弱侯和关小姐都是留过学的明白人,应该懂得道理。十三太保扳指乃是运河帮的宝贝,当年运河帮把它送给礼亲王,后又从德贝勒手上输给关老太爷,实在算不得关家旧物。如今由政府出面把扳指买下,于国于民都大有好处,对弱侯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眼下觊觎这件宝物的既有江洋大盗,也有洋人。这件东西放在凤府或是关小姐手里,都可能为你们带来灾祸,你们二位既不想做运河帮的龙头,又是要过太平日子的,拿着那东西无利有害。交给政府保管,便没人找你们麻烦了。再说大总统也不会白要这件东西,只要关小姐点个头,我就让人送十五万大洋过来!足够二位过下半辈子了。”
关雅竹继续搅动着咖啡,奶油的香气扑面而来,举止雍容。
“袁公子,你的提议很好,我也很需要这么一大笔款子。你看看,我要维持这么个排场,当然需要赚钱。虽然我的丈夫有很大一份家业,但是作为新女性,我也需要有一份对等的钱财才能说话硬气。虽然爸爸给我留了丰厚的嫁妆,可是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的道理我是懂的,不打算只靠吃老辈留下的产业度日。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枚扳指,我肯定愿意把它卖给袁少爷,完成这笔交易。可问题是……我真的无能为力。我总不能欺骗你,也不可能把一件我自己都不知道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卖给您不是么?”
她表现得很是不甘,“甜似蜜要么是在骗你,要么就是搞错了人。爸爸最疼爱的女儿是我么?这简直是个笑话。谁不知道我爸爸做的是大清的海关道,靠这个职位赚下大笔家财。我参加的是反清革命党,我们两父女早已经形同陌路。他之所以给我留一份嫁妆,无非是顾念着最后一点骨肉亲情,外加不想被人说成厚此薄彼,落一个坏名声而已,要说最爱的是我,那简直是个笑话!我其实比袁公子更想知道扳指到底在谁手里,这样我可以搞清楚一件事,就是爸爸到底最爱的女儿是谁!”
她将咖啡杯重重放在桌上,显示出情绪异常激动。袁鹰那双狼眼紧盯着关雅竹,“关小姐,你确定你对扳指的事一无所知?这件事关系很大,于你而言不过是一件生意,于国家而言,却是关系到运输安全,乃至国家安危的大事。谁如果在这件事上说谎,形同叛国!我希望你考虑清楚以后再回答。”
凤鸣歧道:“我相信雅竹说得是真的。我爹没提过,雅竹不知道,证明那扳指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否则谁还跟大洋过不去啊。我们两家都不知道的事,只凭一个篾片的话,就认定这东西在我们手上,这实在太没有道理。既然这东西那么重要,我想鹰少爷还是应该快点去找,别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了。”
雷震春这时冷声道:“甜似蜜这一半天就要到通州来,到时候大家当面谈一谈,或许什么误会都能解释清楚了。不过我得提醒关小姐一句,这扳指关系重大,你最好仔细想想,四处找找,找到之后就赶快拿出来。拿的越早对自己越有利。京城那个间谍组织牵连到谁,那是一定要死的,不管有什么关系都没用。但如果可以将功折罪,或许就能化险为夷。这几句肺腑之言,大小姐千万别当耳旁风。”
凤鸣歧道:“她那口箱子在进府时就看过了,里面都是些女人首饰,没有扳指这种男人的东西。你们在这想要找到东西,纯粹是白费力气!”
“东西不一定在箱子里么,或许藏在哪也有可能。”袁鹰冷声道:“我们有很多帮人找回记忆的方法,但是对于关小姐来说,那些方法实在太残忍了。本人向有怜香惜玉之心,何况与弱侯一见如故,那等手段实在不愿为也不忍为,但是国事为重,私交为轻,若是情势格禁,我只怕到时讲不起交情,今后还有什么脸来见弱侯?”
凤鸣歧微笑着举起酒杯:“在通州这片地盘上,想要随便带凤某人的妻子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鹰少爷不必担心,我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是么?弱侯平素谨慎,这回却是有些夸口了。”
“是不是夸口,总要事情结束才知道,我们拭目以待。”
两人的酒杯碰在一起,酒溅得到处都是。就在酒将饮未饮之际,一名士兵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进来,一路寻找着什么。借着微弱的灯光,总算看到了袁鹰和雷震春,撒腿如飞的跑过来,大声道:“北京急电!”
雷震春神色一喜,“哦?看来间谍的事有眉目了。凤大少,你最好别胡乱出头,免得牵连你家老爷子。关小姐,请你坐好千万别乱动,否则我手下的弟兄伤了你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