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突然到来的急电,并没破坏舞会的氛围。袁鹰在看过电报之后脸色变了几变,又朝着关雅竹瞪过去。从第一次见袁鹰,凤鸣歧就觉得这个人最大的问题是太能装孙子,明明骨子里是个无赖,却总要装成个绅士,于是举手投足一言一行,怎么都透着拧巴。反倒是这一时刻的袁鹰,才像是褪去了全部伪装,充分展现自我本来面目。
那眼神就像是一头落入了陷阱里的恶兽,焦躁而又凶狠,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去把关雅竹撕成碎块,以至于凤鸣歧也下意识地握紧了酒杯,准备对方真敢动手他就先下为强。
好在一切并没有发生。
袁鹰只瞪了关雅竹几秒钟,就又恢复了那种装出来的贵公子模样,朝两人行个礼,说是临时有事告辞,带着大兵扬长而去。
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又为什么有这么大魔力,凤鸣歧一无所知。直到第二天清晨舞会结束之后,他与关雅竹回到家里时,也没去问。
经过昨天的仪式,两人之间的关系实际变得比过去更微妙了一些。从名义上,两人就已经是未婚夫妻,只等关雅竹出了孝期就可以结婚。一些害羞的大家闺秀在这个时候会主动避开自己的未婚夫免得惹人闲话,关雅竹反倒是表现的格外大方,回到家里先给老爷子问好,又要去做早饭,得知曹莲已经做过之后,没口子夸奖曹莲能干,拿出了昨天收的各色首饰礼物,让曹莲自己挑。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持家有方的当家太太。
曹莲已经从凤栖梧那里得到了某种承诺,至少表面上不再和关雅竹闹脾气,但也不拿她的首饰,只冷笑热哈哈的打几句岔,就催着凤鸣歧先回房去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凤鸣歧回想着昨天的情景,心头百感交集。既有着成家立室得娶娇妻的得意,也有对于关雅竹对这桩婚姻的态度以及她对自己真实看法的担忧。
他没法忘掉关雅竹那双冰冷的手。她当时非常紧张,乃至失去了平日里的从容优雅。能让一个当过革命党,在面对雷震春这种人物时,依旧可以泰然自若的雅竹,紧张成那副样子的事情,绝对不是小事。但是她又不肯跟自己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究竟有多少事瞒着自己?又或者她和自己结合的目的,是不是也是为了那枚扳指?
在梦里关雅竹的模样如同那千面观音似的,在自己面前反复变化,时而是初见时的天真刁蛮,时而又是后来的雍容端庄,时而又是怒目横眉、冷若冰霜。他试图用手去触摸某一面相时,却又抓了个空,人从万丈悬崖直摔而下,随之他也被吓醒了。
满头大汗。
走出房间来到院里,就听到阵阵悠扬的乐曲伴随着动听的唱腔传来,这顺着声音来到花园中间的凉亭,就见关雅竹架着二胡自拉自唱,老爹和曹莲在旁边听。老爹闭着眼睛,手轻轻拍着板,神态那叫一个悠闲从容,那模样俨然就是渭水河垂钓的姜子牙,要多逍遥就有多逍遥。
关雅竹今天的情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甚至于连她自己都忘了隐藏掩饰,让这种情绪尽情散发在唱腔了。她的腔调学自“通天教主”王瑶卿,吐字行腔极见功力,在留学生里算是极少见。一段“玉玲珑”千回百转,扯着人的耳朵不放。
等到她收了腔,起身放下弦子招呼着凤鸣歧,要他和自己唱“坐宫”。凤栖梧自是满意,最难得的是曹莲居然没掉脸子,也在那聚精会神的听。直到凤鸣歧唱过了“叫小番”,关雅竹才道:“爸爸应该回房休息了,您的身子骨刚好,不能着凉。”
“没事,我不累。看到你们两个要好,我就放心了,就算吹再久的风,受再多的累也没关系。”
凤栖梧边说边站起身,由曹莲扶着向回走,“我老了,吃不动也喝不动,就是看着你们小辈子恩爱我的心就知足了。只要你们两个感情好,我这病啊,也就好的快一些。”
凤鸣歧一边上来搀老子一边道:“雅竹,你听到爹说什么了吧?老爷子是个大方的主,你要是想要点什么,趁着现在就说,老爷子一高兴,什么都能赏你,爹是不是?”
“胡说!她是你媳妇,这个家就有她一份,什么叫我一高兴?这家里人家喜欢什么就拿什么,这是她该得的,那还用得着我赏?雅竹别听他的,你要是想用什么只管拿,看谁敢拦着你。”
关雅竹一笑,“我还真要请您赏点什么,就是多赏几个笑脸给媳妇,免得鸣歧说我不孝顺您,回头跟我闹。”
“他敢?他要是敢欺负你,我就拿家法教训他。还没了王法了?”
老头子数落了儿子几句,又让凤鸣歧去陪关雅竹,自己由曹莲搀扶着回房去。关雅竹这当口已经收起弦子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凤鸣歧跟在后面。等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凤鸣歧才开口道:
“你今天心情不错?跟昨天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是啊,昨天太累了,今早上好好睡了一觉才恢复了精神,有了精神,心情自然就好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关雅竹的房间,凤鸣歧目光四下扫视,一眼便看到在桌上放着的几份报纸。
“你原来不是睡觉,而是在看报?”
“睡醒了没事做,就把家里定的报纸拿来看。通州离京城这么近,可是报业发展差得远,愿意订报读报的人不多,也就是鸣歧和老爷子还愿意订几份报纸看。”
凤鸣歧坐下来,也将报纸打开,随手翻阅着。“这新闻审查官最近又开始有事做了,今个亚细亚上开了好几个‘天窗’。你说这薛大可是袁大总统的心腹文人,怎么也不懂得迎合上意,写出些犯禁的东西来?”
关雅竹为凤鸣歧倒了杯茶,坐在他对面说道:“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袁慰亭的喜怒本就不易掌握,何况现在袁家内部也不和睦,袁克云与袁世凯父子尚且不和,更何况是外人。薛大可摸不准袁家禁忌所在,不知该登什么消息,也是在情理之中。来喝茶吧。”
“我不渴。”凤鸣歧朝关雅竹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着报纸,过了一阵,忽然问道:“雅竹你说,杨四郎和铁镜两口子,算是好夫妻么?”
“你怎么问这个?容我想想……我觉得应该算吧。铁镜为了自己的爱人可以欺骗母亲,盗取令箭,杨延辉没留在宋营不回来,还是选择回归家庭,从这一点看,两人的感情应该还是很好的。当然,我对戏剧了解的不算透彻,这方面的事情说不清楚,只是凭自己的印象去分析,未必是对的。”
“我看未必。杨延辉在北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隐姓瞒名过了十五年。你想想看,两人同床共枕十几年,心里依旧满腹心事,做妻子的不知丈夫是什么心思,就连喜怒哀乐都可能是装出来的,那种婚姻又怎么快活得了?人虽然在一起,心却离得很远,这样的日子我看是好不到哪里去。两夫妻最重要的就是彼此信任,如果连几句真话都不敢说,那也没什么幸福可言。”
关雅竹看了他一眼,“鸣歧你话里有话?你今个跟我唱的是坐宫,可看你这意思,仿佛是要逼宫?”
“你说是就是吧,我说过我愿意保护你,接纳你,也不怕惹上麻烦。 但是我不想被人当傻子似的看笑话。你今天的高兴和昨天的紧张应该为的是一件事,昨天不知成败,你为那事担忧。昨天晚上那份秘电,应该就是京中有变的结果,而今天你之所以那么高兴,是确定了你的伙伴安然无恙。你之所以看报,就是等着你的同伴利用报纸给你发消息,具体内容就是这份亚细亚日报上的广告!”
他用手指向了在那报纸上刊登的一则英国北极星轮船公司招聘轮机长的广告,“新闻审查官就是群笨蛋,只知道查新闻,从来不看广告,就算看也看不出端倪。自从你来我家之后,这份广告我已经看过几次,前几次分别是招募副长、水手、司炉,这次变成了招聘轮机长,他们是吃多了撑的是吧?有话不一次说出来,非得一点点往外零拽?不用问,这是你们之间约定的暗号,不同的职位代表不同的行动,轮机长应该有着特殊的含义。”
他看着关雅竹,目光冷漠:“雅竹,我不明白,既然你的行动成功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如果趁着我睡着的时候一走了之,不是更安全?还是说你有什么想要的没拿到?你说出来,我拿给你,就为了要你一句实话,你跟我定婚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