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从夫妻变成同志,一些原本需要保密的话,现在就可以说出来。关雅竹上次到凤家宝库,确实是想去看看十三太保的扳指。倒不是她想要出尔反尔,只是单纯从专业人员角度出发,确认扳指保管是否安全。

虽然由于强盗的出现让检查工作半途而废,但只是粗略一扫,她已然发现十三太保扳指不存在于凤家宝库之中。她当然不会认为凤家父子把扳指遗失或交给了其他人,惟一的解释,就是扳指实际存放于一个绝对隐蔽之地。

作为单纯的“护宝人”而非对宝物有所图谋的觊觎者,对于凤家这种保管手段她并无意见,反倒大为满意。同时她也为凤家父子对于扳指的重视程度而满意。凤家两父子都是极精明的人物,既然认识到扳指的重要性,又不想拿扳指跟人做交易,以目前的情形看,扳指放在他们手上,其实最为妥当。

按关雅竹的经验,这种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这里面也包括自己在内。至于把扳指送到南方的想法,早在她到凤家以前就已经否决了。一如自己在袁氏控制区域从事情报工作一样,效忠于北洋集团或是其他势力的间谍,同样在南方活动。这些人的素质和手段,并不见得就弱于关雅竹及她的同志。

最简单的例子,南方自己保管的龙头棍都已经落到运河北帮手里,这个时候再把扳指送到南方,还不如留在凤家安全。至于眼下她继续留在凤家,除了保护扳指的需要,另一个想法就是建立新的情报站,让同盟会在北方的情报工作运转起来。

作为一个女子,虽然关雅竹也接受过军事训练,自身亦不是看上去那般弱不禁风。但她终究不是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武人,即使有过战地医生,也只是暂时的。主要的工作,还是在后方从事情报搜集,为南方的革命同志提供北方军事、经济等信息,以便为反袁做准备。

她的家庭出身和过往履历,对这项工作有着极大帮助。那些同学、世交,还有那帮为了好玩闹革命,等到南北一和谈就各自回去过日子的旧日革命伙伴,都是极佳的情报来源也是身份掩护。诸如沈佩贞、朱三小姐都属于这一类人。

靠着她们做掩护,或是刺探一些简单情报确实可行,但是想要建立一个良好运作的情报机构就力有未逮。这种事需要的第一是人员可靠,第二也是有着适合的背景和社会关系。

经历过之前一段时间的接触以及几次共同经历的危机,凤鸣歧此时已经被关雅竹划入“可靠”的范围之中。对于一个情报人员来说,做出“可靠”这个判断本身也代表着对一个人的极大认可,毕竟于这种秘密战士来说“可靠”往往就意味着以生命相托付。

一旦认可了凤鸣歧的忠诚,凤家的条件就成了最大的加分项。凤家自身是通州大户,交游亦广。凤鸣歧本人不但是通州的阔少,又在警察局任职,更有着运河帮的关系,这些关系网对于情报工作来说都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当然,关雅竹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凤鸣歧这种少爷固然可以为了爱国热情而加入反袁旗下,却绝不可能去承担冲锋陷阵,斩将夺旗的任务。乃至于毁家纾难亦是不可能之事。但这不等于说凤鸣歧于反袁大军中毫无作用,恰恰相反,凤鸣歧所能发挥的作用远超过一排训练有素的战士,或是英勇的敢死队员。

凤家的资源、人脉,就足以在通州建立一个属于革命党的情报站点。尤其是在京城的情报站遭到破坏之后,在北方急需建立一个新的情报站点以维持整个革命党北方情报机构的正常运转。再者,凤鸣歧与运河北帮的关系,也是革命党人所急需的力量。

即使不考虑未来反袁真正中补给线的考量,仅以当下为例,袁世凯的二十一条原件要想顺利送到南方大白于天下,就离不开运河帮。

“袁世凯发现和约丢失之后,必然在车站、码头广泛布置密探,搜捕我们的同志。我有把握把二十一条从京师弄到通州,但是想要从通州运到南方,就需要运河帮的帮助。毕竟火车上的茶房乃至列车员,大半都是帮众。只要他们肯提供掩护,袁世凯的人就成了聋子、瞎子,保证什么都查不到。这件事关系重大,必须要找足够可靠的关系,一般人怕是不足以托付。”

凤鸣歧道:“这种可靠的关系不是问题,但是我不明白,既然条约已经偷出来,干什么非要送到南方?在京城找家报馆一发就是了,总有那些不怕死的报纸,什么都敢登出来。”

关雅竹道:“这份条约现在还没正式签字生效,如果提前公布出来,必然引来列强的关注,对于袁氏的布局将有巨大影响。所以他不会放任这一情形发生,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掩盖真相。京城的新闻审查官外加上那些无所不在的密探,完全有能力让民众看不到报纸,更会导致我们京城里残余同志的暴露。所以我们必须把二十一条送到南方,在革命党人手中将其昭告天下才有作用。”

“放心吧,就为了不让袁大头当成皇帝,我也会帮你们办成这事!”凤鸣歧斩钉截铁道:“但是你也得告诉我,安排运河帮护送的这个人是谁。”

关雅竹心里很清楚,凤鸣歧这个问题固然是工作的需要,也有着试探的味道。如果自己连同志的身份都不敢对他说明,就证明所谓的同志之说毫无诚意。因此她毫不隐瞒,极大方地说出了那名送信人的名字:绿云。

这下轮到凤鸣歧吃惊了。

固然当年反清大军中几乎囊括了社会各个阶层,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过气的长三,居然是革命党的暗探。凤鸣歧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关雅竹道:“绿云?这怎么可能?你要说她捐几个大洋我信,她居然是你们的情报人员?那她那天晚上,怎么不干脆杀了袁鹰?”

“绿云杀不了人。她某些方面胆子很大,比如敢跟着我们做这种拼命的事,但是在其他方面,她依旧是那个胆小懦弱的小女人,比如在杀人这种事上。即使你给她一支枪,她也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再说眼下不是反清的时候,我们也不会要自己的同志去执行这种一命换一命的自杀任务。”

这话半是说绿云,另一半自然是给凤鸣歧途安心,让他不用担心会被派去当敢死队。随即,关雅竹又向凤鸣歧介绍起绿云的情形。

她出身前清官宦人家,祖上几辈书香门第。但是庚子年间她那当藩司的老子因为支持义和团打洋人,被判了斩首抄家,绿云也就落到了风尘里。帮着自己的国家打外国人,居然要落个砍头的罪过,无论如何也是想不通的。也就是从那时候起,绿云就成了铁杆的反清革命党。

其从小养就的性格不能使枪,可是在长三堂子里敷衍客人很有一套手段,不但能为革命党人探听情报,也能发挥她社交的长处,为革命党筹措经费或是营救同志上出力,乃是个极得力的人物。眼下在通州城内,关雅竹手上能动用的人手里,只有绿云能做这种精细工作,且足以信任。但是让她这么个半红不黑的花魁,就这么离开通州却也不是易事。

不但要走,还要走的不着痕迹顺理成章,而在火车上还要得到足够的照应,这不但需要运河帮发力,也需要好好谋划一番具体的措施才行。关雅竹自己虽然也能拿出些主意,但是在实施环节就有这样或那样的麻烦,并不一定能成功施行。眼下既然凤鸣歧加入近来,她倒也多了个足以共商大事的对象,可以与凤鸣歧一道研究个可行性方案。

凤鸣歧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通州离京师一共四十里地,袁大头不是傻子,肯定会想到监视通州这边的人员流动。这种时候有杀错没放过,稍微有点可疑就会被查个底朝天。普通人还好一些,偏生绿云眼下很红,她就这么走,肯定会有人怀疑,那便走不成了。”

“鸣歧果然一语中的,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一个合适绿云离开的理由,外加一个可实施的人。袁鹰虽然回了京,但不意味着通州安全,如果我判断没错,他肯定会安排人手监视各处人员的流动,所以我们需要绿云走的光明正大。固然运河帮有通天的手段,也不能把她偷出通州。她不但要走,还要走的尽人皆知,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不起疑心。”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门外忽然响起连壮的声音,“大少,有电话!”

过了约莫十几分钟,接过电话的凤鸣歧又来到关雅竹房中,一脸严肃地问道:“我们有没有一个同志三十几岁白白胖胖,一脸和气的样子,看着就像个小老板?”

关雅竹神色一变,“那是我们京津一带的主要信使,他出什么事了?”

“刚才是马千里的电话,警察署刚刚抓住一个这模样的可疑分子,马千里让我回去跟他一起审!你有什么想说的抓紧告诉我,我不能走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