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雅竹再次伸出了手,算起初来时,这便是第二次对凤鸣歧发起的邀请。古人云事不过三,凤鸣歧也不认为自己能比肩诸葛,想来不会有第三次。如果这次拒绝掉,大概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退回起点。或是做朋友,或是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略有些犹豫。沉吟片刻才道:“雅竹,你的意思是说,要让我加入革命党,为你们做事?”

“不……你误会了。我是让你为了国家民族做事。”关雅竹看着他,“你不必担心,即使你拒绝我的邀请,我们也不会把你当成敌人。革命党人恩怨分明,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帮助,不会搞非友即敌那套。其实佩贞姐已经倒向了袁世凯那边,但依旧是我的朋友不是么?我只是希望鸣歧能换个活法,你是个聪明人,又留过学,有知识有文化,有这么好的才干,不该把自己大好的人生浪费在这小小的通州,做一个闲职,守着万贯家财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

关雅竹以自己举着例子:

“你知道我的家境。爹为家里挣下上百万的家私,如果我想做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我觉得人生一世,不该那样虚度。在教会学堂读书的时候,正赶上安徽闹水灾,很多老百姓逃难到天津谋生活。我跟一帮同学去华界,给乞丐们舍馒头。每个人都捐出了自己当天的点心钱,便能买到几大筐馒头。我们坐着洋车到华界,看到那副混乱的样子就没人敢下车了,只把馒头向外扔,那些乞丐就不停的磕头喊我们做活菩萨。看他们那感恩戴德的样子,同学们都很欢喜,认为自己做了好事,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只能救他们一时,救不了一世,我们不能天天来,他们该饿死的还是会饿死。那些人衣衫褴褛的模样,跟我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尤其是女人,披着麻袋片,连身体都遮挡不住,起码的为人尊严都没有。为了一个馒头,一把年纪的老人跪在那里朝我个小姑娘磕头,几个男女打成一团,简直像见到杀父仇人。我当时就知道,这样的世道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去改变它。”

她自从进入凤府,就以一种假象伪装自己,现在或许才算是她的本来面目,振振有词,侃侃而谈。先从自己的见闻讲起,又讲起了在海关上洋员的跋扈嚣张,洋人的无法无天。大清律例对洋人形同虚设,大清官员在洋人面前比之奴仆尚多有不如。

再讲到日本人对中国的野心,在关外与沙俄人打仗期间,强行发行手票换取大清的贵金属,形同掠夺。强征民夫输送物资,动辄打杀民众。又一手制造骇人听闻的旅顺屠杀等令人发指恶行,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最后则讲到了袁世凯。

革命党和袁世凯之间的仇恨,北洋军攻打武汉三镇时便已经结下,到枪杀宋教仁时则激化到了顶点。这次袁世凯与日本人签定的二十一条,更是让彼此之间处于势不两立的局面。其之所以签定这种等同卖国的条约,目的在于借款,而庞大贷款的用途既不是改善国计民生,也不是用于建设而是为了一件事:复辟。

一直以来,袁世凯身边都有人在鼓吹帝制,宣扬帝制优秀于共和言论。像是袁世凯的美国顾问古德诺,就是这种观点的忠实拥护者。认为共和并不适合于中国,袁世凯应该皇袍加身再做皇帝,才能压制各省将军,实现大权独揽的目的。

这种流言在通州的遗老间也流传过,但没有几个人相信。有一部分人坚持认为,即使要恢复帝制,也是从紫禁城把小皇帝请出来坐江山,才叫恢复帝制。另一部分人则认定皇帝推翻了就没有回来的道理,这事纯粹是有人吃饱了撑的胡编出来拿大家解闷的。

袁世凯本人似乎也对这种说法深恶痛绝,乃至把建议恢复帝制的官员派军警押解回乡,只是听人说,前脚军警把人从家里带走,后脚总务处就派人送去了五千元支票的旅费。

从革命党掌握的情报看,袁世凯其实对复辟充满兴趣,之所以不承认,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既担心国内民众反对,更担心欧洲列强不予支持,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眼下欧战越打越大,列强的注意力都被牵扯住,周边的国家里,只剩了日本有力量干涉中国内务。如果日本支持袁氏,袁世凯便有了行事把握。为了获取日本的贷款,更是为了获取日本对于帝制的支持,他竟冒天下大不韪,要在那份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上签字。

“我们身为新青年,不该看着国家就这么沉沦下去,应该靠自己的力量做一点什么。我在前清时参加过女子暗杀队,曾经朝着那些大清的昏官恶吏头上开过枪。现在情形不比当初,这种抗争手段用不上,但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式继续革命。鸣歧与运河帮交情深厚,自己又是警察署长的结拜兄弟,完全有能力有条件为民众为国家做一份贡献。这样等到未来通州百姓提起凤家,就不光能记住凤家出了个有钱人,更能记住凤家出了个参与反袁起义的大英雄!”

她看着凤鸣歧,目光里满是期待。“我知道这件事很大,你需要时间考虑。虽然清帝以及功能退位,但现在干革命依旧是很可能杀头的事情,所以不会勉强你。即使你不答应,我也不会生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如果你不想加入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老人家面前保密,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我看的出,老人家拿我既当媳妇又当女儿,我也愿意拿他老当公公孝敬,不想老爷子失望。即便你不加入我们,我也要留在凤家继续保护扳指,保留这个身份,更便于我行动。我不会占住你个凤家大太太的身份妨碍你什么,到时候我会把这一切都交给曹莲,保证不成为你们交往中的障碍。”

凤鸣歧沉默了。他没有伸出手,也没有拒绝,只那么看着关雅竹。后者含着笑,伸出手等待着他。

过了好一阵,凤鸣歧才道:“如果我跟你成了同伴,还能当你丈夫么?”

“我们同盟会倒是没有禁止同志间结合。但我自己不能保证什么,因为这条路注定充满危险,没人能预见明天会发生什么。或许有一天,我像林烈士一样杀身成仁,又怎么做你的太太?我们之间的婚约其实本就是一场大人之间的笑话,为了这个笑话,你空等了这么多年不成亲,我已经亏欠你很多。不想再耽误你更久,误你终身。曹莲是个好姑娘,柳青青其实也不错……”

“现在说的是我们之间的事,别扯其他人。”凤鸣歧打断关雅竹的话,两眼紧盯着她,“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等你,那么你愿意继续做我的太太么?你做的工作需要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做掩护,凤家大太太这个身份非常合适。我可以让你一直做凤家的太太,也愿意加入你们一起革命。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如果三年之后袁氏倒台,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婚礼能够如期举行。毕竟这件事已经登了报,我们应该守信。”

关雅竹笑道:“袁世凯人强马壮,鸣歧想要在三年之内推翻他,是不是有些过于自信了?”

“不就是袁大头么?一个假秀才出身的人物,当了总统还不满足,居然还想当皇帝!就冲他把祖宗的家业卖给小日本这条,就注定没有好下场。要我看两三年之内,他准得完蛋!我不求当什么大英雄,就是容不得日本那帮萝卜头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关雅竹对他的这种想法自是欢喜,“你能这样想,证明我没看错人。不管通州普通百姓怎么看待你,至少在我看来鸣歧是是非分明,有担当有气节的好男子,看来我没有看错人,那今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是啊,同志之间,不能互相欺骗对吧?那你告诉我,三年之后,如果袁大头真完了,你愿意做凤太太么?”

关雅竹一笑,“只要鸣歧到时候不反悔,我自是无话可说。如果真能像你说的那样覆灭袁氏再兴中华,国家有了希望,我自然该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

凤鸣歧终于放心地伸出了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此刻关雅竹的手是那般温暖、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