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鹰的身份凤鸣歧此时已经知道,但是他这次来并非作为警察头目前来调查同盟会,而是执行另一项任务:主持发售运河公债。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说到底打的是经济。前两年北洋六镇横行天下,说到底也是装备精良军饷充足,如果没有后方源源不断的军饷供应,这支部队也没有那般威风。

眼下袁世凯称帝的迹象越来越明显,战争的阴云渐渐笼罩在中国上空。战事一起,首要的便是钱粮军饷,这个道理凤鸣歧心里是明白的。袁政府这个运河公债里面的猫腻,也就能猜出个大概。所谓的运河公债自然不会用来疏浚河道,去修那本就用不上的运河。

别的不说,运河南端的城市,还有不少是在亲同盟会的势力控制之下,就算真修通了运河,也不会有粮食送到北方来。再说眼下既有火车又有轮船,袁世凯又没疯,怎么可能也不会真的让漕船再跑起来。这些公债所换取的资金,自然是用来购买军械枪炮,再不就是北洋兵的军饷,预备着跟同盟会打仗。

同盟会的指示已经送到了关雅竹手中: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尽量破坏袁政府运河公债发售,让袁世凯通过公债募集军费的行动失败。

这道命令于凤鸣歧而言,不啻于在肩头压了座山。同盟会在北方虽然还有些力量,但是其中很大一部分力量不能使用,另外一部分力量在这件事上也未必可靠。归根到底,最后能上阵冲锋的就只有自己和关雅竹。而他们的对手,是整个袁政府。京城近在咫尺,大批的警察密探,还有十几万虎狼之师,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们两人投进监狱或是就地枪决。

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两人而敌一国,不啻于以卵击石。看着这份命令,凤鸣歧第一反应是发愣,过了许久,才看着关雅竹问道:“咱们同盟会,一向都是给部下这种命令?”

关雅竹反倒很是从容,“鸣歧觉得,该给哪种命令呢?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以小搏大,以弱敌强。孙先生干革命时,身边也没有多少人,更没有几条枪,就算是钱财也很有限。照样一手一脚,驱逐鞑虏,光复了汉家河山。今天我们的对手虽然强大,但是局面总归也比那时候好多了,前辈可以做得到的事,我们没理由做不到,不要没开战,就先认输。”

“我也不想认输,可是想想也知道,事情不易做成。要破坏袁世凯的计划,就得跟他们翻脸,当面锣对面鼓的打起来,想要不暴露就难了。何况这次主持发售公债的人,还是袁鹰。那小子是什么出身,你比我清楚,他查特工的本事比他卖公债的本事大多了,你信不信我们这里一动手,那丧门星一准上门。”

关雅竹笑道:“弱侯说的没错,我们做这件事,其实和战场差不多,以我们两人的力量硬敌袁世凯,确实是有些危险的。不过干革命,危险总是再所难免,前线的士兵弟兄冲锋陷阵,每一颗子弹都可能致人于死命。我们在后方做情报工作,自然也不可能不承担风险,但是比起来,总归还是那些弟兄更危险一些。”

她顿了顿,又道:“鸣歧的担心我能够理解,其实反清的时候,也是一样。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大多数同志其实对于为什么反清,也是搞不清楚的。有人听了评书明英烈,就觉得要做常遇春、胡大海。有钱人为了赚更多钱,或是得到更多的地位,穷人就是为了求口饭吃。大家就像是盲人瞎马,找不到方向,一旦面临牺牲的时候,有人会视死如归,也有人会动摇退缩。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打不赢袁世凯,被他窃取了胜利果实。这种事不能重演,我们得让袁世凯知道,今天的同盟会不再是那个软弱可欺,一盘散沙的组织!即使孙先生不在国内,我们也会向袁氏挑战,与他们战斗到底!中国不需要再有皇帝,他的野心注定失败。”

关雅竹这一刻的神态,让凤鸣歧不由想起了几年前的秋竞雄。虽然他不曾见过这个女人,但想来两人的精神,应该是差不多的。他连忙解释道:“雅竹,我不是怕死……”

“我知道,你是怕无谓的牺牲。这一点其实是每个情报人员都应该有的素质。我们是情报人员,不是敢死队,胆大不怕死,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优点。心细如发,通晓进退,才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你的担心并不是错的,我们要和袁世凯打仗,但也不会跳到前台来,跟袁大头唱对台戏。咱们还是得和他斗智,不是斗力。”

凤鸣歧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咱要打袁大头,却也不能让他知道是谁动的手,这样才算是细作手段。不过雅竹,要想做成这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光是钱财就是很大一笔数字。”

凤家有钱,关家做过海关道,留给关雅竹的那份嫁妆也非常可观。但是说到和袁政府打一场公债的价格战,这点钱就是杯水车薪。再者说来,凤家的钱如果投入过多,依旧是同一个问题,会让袁政府的人起疑心。

关雅竹点头道:“这事我也想过了,经费上的问题,鸣歧不用太过担心。南方的同志会尽力想办法解决,不会让我们真的孤军奋战,该提供的帮助会提供。我自己也会找些关系,尽可能的多筹措一些资金,关键还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介入这场斗争,不能真的做一锤子生意,辛苦建立起来的情报站,不能就这么白赔进去。”

既要与袁世凯敌对,又不能被他找到踪迹,于操作时难度就更大一些。但是不管难度多大,事情也得做下去,即使不算关雅竹,也不考虑凤鸣歧本人对袁世凯的蔑视与反感,就只说运河公债一事。即使凤家不曾与关雅竹有纠葛,也躲避不开。

就在两人商议这件事的转天,凤鸣歧刚到警署不久,田满就皮笑肉不笑的找来,“凤大少,鹰公子有请。”

袁鹰坐在马千里的那间办公室里,原本的主人就只好到了客坐相陪,只看马千里的脸色,就知道情形并不太好。

袁鹰坐在那吐着烟圈,对凤鸣歧的态度,也不像上一次那么亲热,只一点头,就让他坐下,开门见山:

“运河公债的发售,弱侯想必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兜圈子,大家有话说在明处。这次公债的发行,关系重大。咱们中国的铁路权利在洋人手里,航道权利也在洋人手里,政府税源枯竭,重开运河,就是为了将来的政府收入。这关系到国家的财政收入,大总统亲自过问,要求大家必须全力配合,保证公债发行的圆满完成。我是在大总统面前立过军令状的,如果完不成,就要提头去见,弱侯总不会真的忍心看着我人头落地吧?”

他说到这里打了个哈哈,“听说绿云是你和马千里一起给放走的,我这次来通州,本来还是想和她好好聚聚的。如果她愿意,我倒是想给她赎身,当个姨太太。结果人被你们弄走了,你说,你们该不该认罚?单为这件事,一人买几千元公债玩玩,也是理所当然是吧?”

马千里面色尴尬,“鹰少爷,卑职的情况您是知道的……”

“老马,别给我打马虎眼,你这署长一年多少进项,我心里有数,只罚你几千大洋,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你要是再讲价,我就还得翻倍。”

见马千里不说话,他又看向凤鸣歧,“弱侯,你的情形和老马又不一样。凤家是通州的大户,老爷子每年花在古董上的钱成千上万,这件事关系国计民生,政府财税,老爷子总不会退缩吧?凤老爷子是咱通州的名士,如果能带头认购,于公债的发行,就大有好处。我看,怎么着也不能少于一万块吧?”

家国大势,如同奔流之水,个人在滔天巨浪面前,是渺小而无力的。即使你不想参与其中,也难免被波浪席卷,随波沉浮。即使以凤家的财力,一万大洋也不是随时可以调动的富裕资金,更何况这还只是个开头,未来还要有多少捐税等着,是谁也说不好的事。

是以局面就成了他即便不想招惹袁鹰,袁鹰也不想放过他。这种无穷无尽的勒索,显然不是凤家所能招架的。其目的,多半还是等着凤老向他低头,任他拿捏索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其实离家破人亡也就是一步之遥。

国事家事,国运家运,有时不是人想分得清,就能分开谈的。此时的凤鸣歧反倒是庆幸着认识了关雅竹,身后有个组织撑着,总好过自己单打独斗。

从警署回到家里,本想着和关雅竹下几盘棋,借着这当口,商量下该当怎么办。可前脚刚一进门,一只大手猛地就攥住了他的胳膊,随即就是曹彪那特有的大嗓门。

“大侄子,你可回来了,咱爷们今个可得好好论论,你不能走,跟我来。”

前段时间曹彪忙着见运河帮各路龙头老大,一直就没露面,今天倒是主动登了门。他与凤栖梧已经聊了好一阵,见了凤鸣歧也不客气,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我家闺女按说是该明媒正娶,嫁给人家当大房的。可着通州城里你就算吧,什么样的高门大户,我丫头都能当得起当家大太太,不该受这个委屈。可没办法,前世的冤孽,谁让她就看上你了呢,我也就认头了,咱是一家人了,不说两家话,这公债的事,你得跟叔说说,到底能买不能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