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云一走,通州城里就没了特别上档次的书寓,曹彪请客的地方只好设在了八仙楼。他平日里与跑江湖的老爷们交道打得多,跟日本人吃饭攀交情却还是第一回。饶是平日里曹彪为人豪横,但是这回心里却着实有些没底,私下里来找凤鸣岐问计。
“田满跟我说日本人规矩大,吃饭喝茶都有自己的讲究,你说这人又是个银行的头目,规矩只怕比其他人更大一些。跟他打交道该是这么个章程?叔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说到动手打架那是行家里手,可是说到这办交涉,尤其是和洋人办交涉,这我真不行啊。放到前清时候,那可是总里大臣的活,我这大老粗哪干的了这个?该怎么摆席面,又该怎么说话招待,我这什么都不懂,会不会让人笑话啊?大侄子是留洋回来的,喝过洋墨水,怎么跟洋人打交道,你是专家,这事还是得你操办。”
凤鸣岐清楚这其实不能怪曹彪,谁让自从鸦片战争开打,中国就没从洋人手底下讨过便宜?打从前清那时候,中国人就怕洋人,一直怕到了现在,就像是老人得了积年老病,即使是神医国手,一两天时间也治不好。这怕洋人的毛病也是一样,绝不会头上剪了辫子,心里就不怕洋人,没那么利索的事。
他不怕洋人,这并不是吹牛,从他在日本人的地盘上敢打日本学生就能看出来他的胆量,洋人在他眼里,也是两肩膀扛一个肉球。喝多了也吐,挨打也疼。自己无求于洋人,也就不怎么把洋人放在心里。连欧洲的那帮白条鸡他都没往心里去,何况是东洋萝卜头?
他摇头笑道:“要说在列强里,这帮萝卜头的宴会,是最省事的。这帮人是穷骨头,没吃过没见过。他们那老家多见鱼虾少见野味,人就没怎么吃过肉。没有余粮喂鸡,那鸡个个又干又柴,非得到老死才舍得吃,鸡放锅里炖上一天,拿筷子扎都不带松动的。就这,还得是那的好饭食。我在日本的时候,一说我家拿鸡不当好东西,那帮萝卜头差点以为我是皇亲国戚宗室觉罗,您说,就这么一群穷底子,在吃喝上能有什么讲究?讲规矩他是个孙子辈,咱老祖讲规矩的时候,他们还不会吃熟食呢。招待他们上好的酒席不用,他们吃不出好来,听我的,就是一句话,酒山肉海。大大方方地给他上肉,一准让小日本痛快。”
曹彪初时不大相信,可是凤鸣岐说得红口白牙,心里便渐渐松动。点点头道:“要是这样,那就好对付了。跟帮里吃饭一样,多上肉吧。我这就不明白了,你说就这么个穷骨头,他怎么就成了强国,甲午年的时候咱怎么就输了?”
一直到了酒席开始,曹彪的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直到看见那位正金银行的代表那八辈子没见过肉的模样,脱了西服,松开衬衣扣子,没命地往嘴里划拉肉的模样,他终于确定,凤鸣岐说的没毛病。这就是一群花子底子,比那码头上的苦力也就是多了身西服,跟他们打交道,没什么可怕的。
今天是想摸日本人的底,曹彪于劝酒上就格外卖力。跑江湖的人,两件本事算是起码的能耐。一是劝酒,二是喝酒。曹彪在灌人喝酒上是行家,或是捧或是挤兑,一杯一杯的下去,不多时就让那位银行里的襄理满头大汗,面红耳赤。说话时舌头发硬,连“你的”“我的”都快分不清了。
曹彪又假装好心的不让他再喝白酒,改用黄酒养胃,日本人自然欣然接受。却不知道这是从前清时代就留下来的手法,白酒兑黄酒,这东西学名“迷魂汤”。专门伺候上法场的死囚喝的,喝完以后人就没了神智,连开刀问斩都不觉得疼。
喝了迷魂汤之后的襄理,举止越发豪放起来,一下扯开脖子上的扣子,大声道:
“曹桑,你滴良心大大滴,是真正的……朋友。”名为山田的日本襄理打了个酒嗝,舌头打结道:“这次发行公债是由正金作为主导,袁鹰只是协助人员,真正的发行工作我说了算!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那些配额、限制,让它们见鬼去吧,我说卖给谁,就卖给谁!你只管来买,我保证卖给你。”
曹彪道:“您老的好意我是心领了,可是有一遭,这钱财上实在开支太大了。一下子几十万大洋投进去,一年只见几万块钱的回款,这也太慢了一些。若是有事情急等着用钱,一下子拿不出来就麻烦了。再说,万一公债有个闪失……”
“不会的!公债不存在任何闪失的可能!”日本襄理的话斩钉截铁,“我可以给你打包票,正金银行,会对你的公债回购。如果你有资金压力,就可以把公债卖给我们,这样还有说明可担心的?如果不是你们的大总统坚决不卖公债给我们,这些运河公债根本不会出现在市面上,早就被我们正金银行买光了。如果曹桑愿意作为我们的代理人,正金银行非常乐于收购你手上的公债,保证比市价高出一成。一进一出,左手倒右手,就可以做到了。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有这种好事?”凤鸣岐也表现出极大兴趣,忙着给日本襄理敬了几杯酒,接着问道:“敢问一声,回购有什么条件没有?还是凡是运河公债,正金银行都可以回购?这么大的数目,贵行是否有足够多的款子来支付?”
“凤大少对这一点不必担心,正金银行的财力雄厚,这一点小小的开支,根本不在话下。只要你们可以买到公债,我们就会负责回购,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在你们手里留两个月。这个要求也不是我们银行自己提出的,而是为了防范你们的大总统。他为了保证公债不落倒我们这些银行手里,会对每一笔公债的流向进行严格监管,如果发现买卖速度太快,就会立刻进行调查。我们之间的交易,不能让大总统发现,否则就做不成了。包括买办,也要选好专人,一般人来卖公债,我们是不会接收的。曹桑如果有兴趣做这笔生意,我会指定你作为我们正金银行的买办,专门负责回购运河公债。只有你才有资格和正金银行交易,其他人的公债,我们不会收。”
曹彪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地擦着头上的汗水,“我……我真能行?”
“当然,曹桑是地方上的名流,有那么多弟子门人,大家都愿意相信你。由你负责回购,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我们相信,曹桑一定能把这件工作做好。”说完这话,这位襄理又把一杯酒喝下去,人随即如同一滩烂泥似的向下倒去。
田满负责把人往回送,曹彪则拉住凤鸣岐道:“鸣岐,眼看咱就是一家子,自己爷们说话不用客气,你说说看,这买卖干不干得过?”
“二叔,不用眼看,咱现在就是一家子。在您眼前,我有什么说什么,这笔生意我说可做不可做,恐怕都左右不了您的决断。您老人家心意已定,小侄说什么,怕是也没用处。”
“别这么说啊,咱爷们之间无话不谈。你要是能说出个道理来,叔肯定按你说的办,毕竟和小鬼子打交道你是专家。”
“我这专家也不敢当,只是请叔好好想想,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那么多吃洋饭的怕是早就打破了脑袋往里钻,怎么说,也轮不到咱爷们头上。别人不说,就说那鹰少爷,他逼着我家拿一万大头买公债,现在在通州城里,正按着各家的产业统计摊派,按家产数字购买。就连那摆摊卖烤白薯的,都得认购公债十元。您想想,但凡要是这买卖真的这么好做,他犯得上这么折腾么?再者说来,正金银行自己就往外放贷款,若是咱们从银行里贷出钱来去买公债,再卖给他回购,一进一出,这正金银行等于是白送一大笔钱给咱们用。自打前清办洋务到现在,只有我们吃东洋人的亏,几时见过东洋人吃咱的亏?这种好事,可曾有过?”
曹彪琢磨着:“这话倒是也在理,可是……那东洋人喝得都成了那副德行,他还能顾得上说瞎话骗咱们?”
凤鸣岐笑了笑,“叔,要是我没想错,这东洋鬼子根本就没喝多,他那是跟咱面前装孙子呢。”
曹彪被他说的将信将疑,但是一时间却又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这么好的一桩买卖居然会是骗局。踟蹰许久,才咬牙道:“要不然我再看看再说?反正钱在我手里,只要我不买,他们也没办法。”
离开八仙楼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半夜,凤鸣岐刚走到卧室门口,柳青青就不知从哪突然跳了出来,拉住凤鸣岐道:“鸣岐,你总算回来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到你房间去谈吧。”
凤鸣岐看看她,“这……不大方便吧?要不等明天?或者我们去书房谈。”
“不行,事情很重大也很急,现在就得谈。而且事情很秘密,为了防范走漏风声,我们得到房间里去,免得被人听到。我又不是那种旧家娇小姐,不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到房间里去就是了。”
说话间,柳青青已经拖拽这凤鸣岐走进房间里,凤家老宅不利于引电线,因此父子虽然是新派人物,家里却依旧只有油灯。昏暗的油灯下,照出柳青青那白皙如瓷的皮肤,必须承认,柳青青虽然不及关雅竹,但相差也不算远。不管从何等严苛的角度看,都是一个一等一的美人。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凤鸣岐心里就是对她爱不起来,即使此时孤男寡女,他想的也是早点结束谈话,别惹麻烦。
“鸣岐,你知道运河公债的事么?我必须告诉你,那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不论如何,也不能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