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广大南货铺内,齐孝祖望着对面的田满,目光里失望的味道越来越浓。自从上次见到了那位一辈子也不曾吃过熊掌的年轻特使,他对帝国的年轻一代特工就都没有好看法。
这些急躁的年轻人,如同骑着瞎马狂奔于独木桥的盲人而不自知,自大狂傲又爱好冒险的毛病,如同病毒正在侵蚀他们的理智。老一代特工人员那种稳重沉着被当成怯懦的象征,他们眼里中国只是随手一挥就能抹平的弱敌,真正有资格成为敌手的,是眼下正在泥泞冰冷的战壕里,忍受着饥饿与伤痛等待死亡的欧洲列强。
眼前的弟子也是妄人之一,即使他隐藏得很深,但是依旧逃不脱齐孝祖这个老牌特工的眼睛。
“这次运河公债的发售,你做得太冒失了,如果让曹彪因此破产,你在他面前将失去信任。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工夫。为了五十几万大洋,就让之前的工作全部归零,这种工作方式,真的是我教你的?”
“老师的意思我很明白,但是这笔公债的数目非常可观,尤其是在二十一条被修改成现在的样子之后,帝国从袁政府身上得到的实在太少了。袁政府许诺的利益,远远抵消不了我们的付出,我认为通过这笔公债,可以尽可能弥补帝国的损失。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可以从这笔公债中得到几百万银元的利润,这差不多是我们情报部门在华北五年的活动经费。与这么丰厚的回报相比,区区一个曹彪就显得无关紧要了。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蠢材,我随时可以终结他的生命。我是他的关门弟子,按照运河帮传统,有资格继承他的权力……”
“你只是有资格而已。有资格的人远不止你一个,而你恰好是所有备选人里,根基最浅,竞争力最差的一个。你在运河帮没有朋友,没有自己的势力,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认识你是谁。你凭什么认为曹彪死后,他们就会支持你?”
“不支持我的人,我们可以把他解决掉,我相信手枪比一枚扳指有用的多。”
“胡闹!”齐孝祖呵斥了一声,“你是阴影中的舞者,是一名以谎言和伪装编织美丽舞蹈的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强盗或杀人犯!当一个情报人员沉迷于武力而不是大脑,就是他失去用处甚至自取灭亡之时!你可以杀掉运河帮几个角头老大,但不可能杀光所有反对你的人。即使其他竞争者都死掉了,那些苦力也不见得就会认可你作为他们的首领。一个一盘散沙的运河帮,对帝国的计划还有多少作用?你是想把帝国的任务搞砸?”
田满不再言语。他其实并不认同老师的观点和手段,在他看来,那个方法太慢了,对于中国人也太过友好。作为强国,自己应该是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才符合自己的地位,也能让这个国家的百姓快速屈服。老师这种方法,用在这么个弱国身上,实在太浪费了。
可是日本是个等级森严的国家,与老师争执对错,肯定没有好下场。是以他只能把不满藏在心里,表面上不发一语。
齐孝祖道:“我知道国内有些人狠急,甚至想着利用袁世凯的愚蠢以及欧洲的战争,把中国吞到肚子里。那是一群没有脑子的白痴,你不能被他们的愚蠢影响到自己的思维。一条健壮的蟒蛇,也无法吞噬掉一头衰老瘦弱的大象。如果它非要这么做,结果只能是撑爆肚子!现在我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国内的傻瓜盲目地想要吞掉大象,无非是他们想要少花成本,快点见到收益。这种白痴一样的想法我们不需要理会,只要按着自己的计划行动就是了。运河帮远远比大洋重要的多,答应我,不要因小失大,否则……我就会亲自出面,阻止你的任性妄为。”
弟子明白!
田满行了礼,从齐孝祖房间里退出,心内却并没真的决定停止行动。日本是个贫穷的国家,田满在到中国以前,从来没吃过大米。虽然他家有着一片足够肥沃的稻米田,种出的水稻永远不愁销路,但他依旧贫穷,依旧吃不起大米。一场水灾夺取了家中一年收入之后,他那勤劳能干的母亲,居然活活饿死在家里。这一切的原因总结起来,自然还是一个字:穷!
公债如果发行成功,除去给袁鹰的那一部分分红,也会有数百万的大洋上交国家。虽然这笔钱不至于让国家就此摆脱贫穷,但至少可以让财政的压力得到缓解,那些税务官就不至于为了收税而无所不用其极。那些与自己母亲一样的农妇,也不至于因为一场灾荒就饿死。
为了那些如同母亲般勤劳可爱的女人,自己这次只能违背老师的命令,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了。
房间内,齐孝祖琢磨了一阵,忽然飞速写了个纸条,拉动了手边的铜铃,时间不长,一名上了年纪的女仆从外走进来。齐孝祖将纸条放在她手上,“明天我们洋子会来买日本肥皂,把这纸条交给她,让她按上面的命令行事。”
不识字的女仆转身而去,齐孝祖看着墙壁愣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我爱我的国家,比大多数同胞更爱。我忠于天皇陛下,随时准备为陛下牺牲生命。正因为此,我才需要比那些莽夫更谨慎,更小心。我现在并不是在背叛祖国,只是修正因为妄人而导致的偏差。未来我可能会上军事法庭,并被裁定为有罪。但是我相信几十年后的国人,应该会感谢我并称赞我的远见。他们会理解我的苦心……一定会。”
自言自语地忏悔了一阵子,他看了看一旁的马蹄表,用手一拍额头。“糟糕,差点忘了今天约了凤老爷子玩赏古砚。来人啊!给我备车!”
凤家内宅,凤鸣岐总算找到了一个机会,把关雅竹从房间里叫出来,以最短的时间向她说明了曹彪的要求,以及运河公债的问题。
“我想这次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失算了。大家都以为袁世凯是借着公债的名头筹措资金,为复辟当皇帝做准备,不想东洋人也卷了进来。正金银行是东洋萝卜头的产业,他们帮着袁世凯发公债,怕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好心!他们是有名的无利不起早,这次的公债里如果没有他们的好处,我第一个不信。”
关雅竹也感觉到事态只怕比想象得还要严重,东洋人一卷进来,事情便不是单纯的筹饷问题那么简单。不需要调查她也可以确认,这笔公债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所有购买公债的人,必然血本无归。
经过自前清开始若干次公债发卖,民众对于这种事的戒备心理已经大幅度提高,不再像一开始一样容易上当受骗。再加上二十一条的影响,真正会被骗的士绅倒不至于太多,但曹彪如果卷进去,局面就可能不一样。毕竟曹彪在通州还有一定影响力,一堆商人说不定会跟着他进场,成了东洋人阴谋的牺牲品。
如果说一开始破坏公债发行,只是南方发来的一个任务。那么到现在,随着事态的演变,已经变成凤鸣岐等人维护自身利益所采取的反击。不管是为了保住凤家财产,还是为了不让曹彪盲目地掉进坑里,这件事都必须要进行。
关雅竹寻思片刻道:“这事得跟曹姑娘说一下。曹帮主对女儿最是疼爱,而曹姑娘对你又言听计从,或许通过这个方法,可以劝住曹帮主也未可知。”
凤鸣岐道:“光靠这一招怕是不行,曹莲虽然说了算,但是曹二叔这次是为了发大财,只怕不会因为女儿几句话,就真的放弃这么大一笔外财。到时候他表面上答应,别后把钱还是去买公债,咱们也没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
“曹二叔要和正金银行的人见一面,我们利用这个机会,也和对方谈谈,摸摸这人的底细。如果可以找到破绽,这件事或许还有转机。”
“这事只怕不容易,田满如果是日本特工人员,他给我们引见的人,一定也是经验丰富的情报工作者,想要从这种人身上找出破绽,怕不是容易的事。”
凤鸣岐一笑,“有你这观世音在,害怕他东洋鬼子会多少变化?这帮人不管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归根到底,也就是腥门骗钱的招数,无非是把中国的招数换成东洋玩意,万法不离其宗。我还就不信了,我也是从小在街面上打滚的老江湖,再加上你这么个女诸葛,还能看不破东洋人的鬼花活?他做局做到了我家人头上,就冲这条,我也得教他点规矩,让他知道一下,中国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关雅竹朝他伸出手,满意地一点头,目光里既有认同,也有赞赏的意思。凤鸣岐心头一**,只觉得心头莫名多了几许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