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岐等人离开通州并未乘坐火车,而是先坐小船从水路出发,半路又从几个穷老俄手里花五千块钱,买了一辆破旧汽车。天知道那车是怎么攒出来的,开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个哮喘病发作的老妇人,浑身哆嗦。人在车里就像是煤灰遇到黄土,被摇来摇去,但是这帮人有个天生的本事,造的东西格外结实,一路晃**到天津郊外时,居然生是没散架。

从保险柜里取了扳指回来,路途就顺利多了,只是找到了天津码头的小老大,先用行话表明了身份,随后亮出扳指。天津车站码头上几位小老大就安排好了一切,一等坐车厢,从八大成要来的酒席,装在提盒里送上的火车,外带还有两瓶好酒。

他们的身份都有人给做了掩饰,保证不会露陷,即便是神仙也查不到纰漏。即便是运河帮出身的曹莲,也没想到能享受这么高规格的待遇,有些受宠若惊,觉得天津这帮人实在是太热情了。还是凤鸣岐比较冷静:

“他们不是热情,而是自己静极思动,想要折腾折腾了。自打运河荒废,漕运不兴,整个运河帮,其实都没了精气神。这些年下来,大家虽然还指望着运河吃饭,可是那股气却散了个干净。现在海上跑的是洋人的火轮船,又有铁路,咱们老辈子的玩意干不过他们,过去的老规矩逐渐行不通。这帮子老人说话不如过去顶用,看着一帮小辈的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老辈子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啊。大家都想找个机会,跟这帮小辈的面前露把脸,让他们知道知道,老辈子不白给。可是大家想折腾,也得有个由头,大家各有码头,往日里想要合成一条心对付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回十三太保扳指出世,是给大家壮了胆量,三宝出齐,运河帮是该大折腾一回了。不管是输是赢,都好过就这么窝囊的活一辈子!”

曹莲几人听着点头,连壮道:“那这么说,这顿饭是……”

“战饭!老少爷们送一桌酒席给咱,就是为了让咱饱餐战饭,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跟对手大干一场。酒可以喝,饭可以吃,吃饱喝足别忘了给老少爷们闹个样出来,就算对得起大家伙了。这次夺帮既是为了老辈报仇,也是为了把运河帮的精气神找回来,让老少爷们可以挺直腰杆活着。大家都站直了,别给老少爷们丢人!”

说话间凤鸣岐摆弄着手上一枚黄铜扳指,虽然年深日久,但是光泽依旧鲜亮,神采不减。抚摸着上面的龙形篆刻,凤鸣岐可以想象到,这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当年打造时花费了多少人工物力,又耗费了多少心血。眼下看,这东西的价值其实不在于它

看着凤鸣岐神采飞扬的模样,关雅竹点点头,举起杯给凤鸣岐倒了杯酒:“鸣岐,这次天津之行最大的收获不单纯是找回了十三太保扳指,而是找回了我认识的那个凤鸣岐,意气风发足智多谋。这样的鸣岐,才是我认识的那个男人,才能重整家业,报仇雪恨!”

凤鸣岐也发现了,去天津的路上,关雅竹也在改变着对自己的态度,过去在自己面前,她既像是姐姐,又有些像是导师,总是对自己持一副教训的口吻。或许是这次柳青青的事,让她意识到过去那样做法的不妥之处,逐渐变得温柔体贴起来。虽然这种温柔体贴表现的不明显,但终究和过去有很大区别。

她在向自己示好。凤鸣岐不是个笨蛋,能够感觉出这种行为背后隐藏的含义。另一方面,他也发现王冲与关雅竹之间虽然依旧很是亲密,但是彼此之间却多了一道隐形鸿沟。当初自己和她,正是有这么一道鸿沟,彼此咫尺天涯。现在这道鸿沟改为在关雅竹与王冲之间,看来王冲没有骗自己,他们两人的关系多半已经从情侣退步成了兄妹。

不过眼下的凤鸣岐也已经不是当初通州凤家大院里那位无忧无虑的公子阔少,不会因为这个转变就欣喜若狂,拉上关雅竹唱一出四郎探母或是演文明戏。经过这番变化,他已经明白,在大事面前,想躲想逃都是没有用的。即便自己不想参与到这些事情里,这些事情本身,也不会放过他。要想解决这一切,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向前冲,拼个死活!

凤家的宅子要在自己手里重建起来,凤家的产业,也要一点点复兴。既要干革命干事业,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也要重振家业,拿回失去的一切,让老爹和曹叔的在天之灵放心,自己已经是个大人,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他们不用操心了。

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单是和东洋人斗法,从田满手里夺回运河帮,就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在自己确定生死以前,还是别连累一个好女人比较好。凤鸣岐忽然发觉,自己确实和过去不大一样,至少自己过去做什么事,是不会考虑别人有什么感受。

过去他聪明,但是做事想事,都是想着自己怎么不吃亏,至于别人是不是吃亏,他懒得考虑。经历这一番家变之后,他已经学会先为别人想,从天津回来之前,他为连升买了车票,安排他去南方,又给他留了一大笔钱,足够这位老人安心的活过下半辈子。这要是放在当初,他固然有这个好心,也部在乎钱财,却是顾念不到这么周全。

其实按他的本意,连壮也是不想带着。毕竟他除了有一身武艺之外,其他的地方一无所长,又和东洋人没有结下死仇犯不上拼命。可是这固执的发小犯了牛脾气,任是自己怎么说就是不听,他认的道理就一个:老太爷让我做大少的保镖,我就得把保镖当好。只要有一口气,就得保着大少性命!

火车在通州车站停住,人刚一下车,就有大批的人围上来兜售食物干果,还有半大孩子兜着报兜子卖报纸。扯开略带些沙哑的童音大叫着:“看报看报,看亚细亚日报。大总统螟蛉觊觎未亡人,共和烈妇舍身全节与恶人同归于尽!看报看报!”

凤鸣岐拿了几个铜元出来,换了一份报纸,头版位置上赫然就是报童说的新闻,儿在下面配的则是一张柳青青的照片。新闻内容与报童说的没什么差别,就是凤家遗孀柳青青因为不堪袁鹰纠缠,带了枚炸弹到警署,和袁鹰同归于尽。据说炸弹威力奇大,当场把两人炸的粉身碎骨。而这件事的影响,也才刚刚开始。柳青青居然有日本国籍,日本大使馆已经正式向袁政府发出照会过问此事,搞不好又是一场外交风波。

关雅竹扯扯凤鸣岐的胳膊,低声叫了声:“达令……”

“没事。”凤鸣岐朝关雅竹一笑,随即地方地搀起她的手臂,就像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没想到天子脚下也能出这等事,这倒真是新鲜了。我说今天车站看不到几个北洋兵,原来是被这件事给分了心,处分下来之前,怕是没人有心思在这守车站了。”

他说说笑笑如同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混在这些旅客中间离开了车站,直到来到运河边那座废弃的仓库之内,凤鸣岐才将报纸在手中拼命地揉搓成团,反复嘀咕着:

“青青……袁鹰……东洋人!”

曹莲纳闷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日本人和袁世凯穿一条裤子,柳青青既然是日本的特工,怎么会又去行刺袁鹰?”

王冲摇头道:“这件事看来是我办错了。本以为把她的身世问题查清楚,能把她拉过来,暂时为我们所用。可是从情况上看,可能是青青姑娘太急躁了,被日本人看出了端倪,反倒是害了自己性命。日本人这次一石二鸟,既除掉了青青和袁鹰,又在舆论上把袁世凯逼迫到不利地位。之前袁世凯可以搜捕弱侯,现在出了这事,他只能派密探偷偷进行,再不敢大张旗鼓的拿人。而损失了袁鹰这样的干员,他想要抓人其实也不容易。日本人是出名的不吃亏性格,在北洋兵手里吃了个大亏,立刻就要找回场面。未来谁再接替袁鹰的工作,都不敢过于得罪日本人,通州城别看没有租界,现在也是日本人一手遮天的天下。”

关雅竹拉着凤鸣岐的胳膊,“鸣岐……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

凤鸣岐道:“这不关你们的事,东洋人的手段高明,柳青青太笨,斗法斗不过人家,也是很正常的事。再说那天我也看到了,那个王妈深藏不露,怕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柳青青栽在他们手里不奇怪。我在想,日本人大张旗鼓地再报纸上介绍这件新闻,除了给袁政府施压意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打算。”

“比如?”

“比如第二次请君入瓮。如果我所料不错,广大南货行那,现在一定是有大队人马埋伏着,就等着我去送死呢。我不会再那么蠢,按他们的心意从事,咱们还是按原计划,先夺回运河帮大权,有什么话再说。”

“好!”

几个人同声开口,不知不觉间,凤鸣岐竟然成了这些人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