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仓神庙内。
门外一早便有几十个身强体壮穿短打衣靠,腰里别着匕首斧把的大汉在那里把守。而在略远一些的地方,三一群两一伙的男子走来走去,个个目露凶光面带不善,一看就知道,这帮人都是一言不合就抄家伙动手的主,没一个省油灯。
通州城的老少爷们见多识广,对于这种阵仗其实并不会害怕。大家心头雪亮,这一准是运河帮有大事发生,各路龙头小老大聚会,自然就是这种阵仗。至于聚会的原因,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曹彪一死,运河帮群龙无首,必然要选出个大龙头来。田满之前靠着曹彪关门弟子身份,可以暂代龙头一职,可是总归名不正言不顺,他要想真成为当之无愧的大龙头,就得走这么个手续。
再说曹彪死前一直在忙着吞并运河上各帮,被他收拢的码头不少,摊子大人就夺,过去曹彪在世还一切好说,现在曹彪死了,谁来接运河帮大印,那就是得好好说道说道的事情。运河帮今天要开会选帅,场面自然是小不了。
在仓神庙内,自达摩老祖开始到王降祖为止,十七位祖先排位一字排开,在最上方则悬挂着帮中开帮三祖的画像,门外放着两只香炉,一只供奉船上舵工名为老官,另一只供奉运河帮石、朱、黄、刘四少,这是运河帮香堂里,内供三老外敬四少的规矩。龙鞭、龙头棍这两样宝物就高高挂在上面,代表着这里此时已经是运河帮的香堂,非本帮子弟概不得入。
香堂内坐着老少不等几十个男子,其中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头上依旧留着辫子,身上也是前清打扮,但是不着坎肩不穿马褂,长袍的襟钮解开,衣襟尖角反折向内,辫子甩在胸前,右手握着辫梢。这是运河帮香堂里的讲究,也就是所谓的:衣冠不敢忘前朝,仪注相传教尔曹;今日整襟来拜祖,何时重见汉宫袍。
在这些人里,田满的年纪算是轻的,一身西装笔挺,脸上神采奕奕,在他身后,站着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肌肉发达目光凶恶,看人的时候,也专看着人身上各处要害,只看眼神就能知道,这是专门对付人的打手。这些人与运河帮两件故老相传的宝贝一样,都是他吃下运河帮的凭仗。
看着在坐的众人,田满有些不耐烦。这帮老江湖不懂大道理,论心计也比不上他这种职业间谍。可是这帮江湖出身的爷们,有个最大的本事,就是心眼足够用。任你千条计,我有一定规,大家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嘴上都像是抹了胶水一样,一语不发,不管田满如何发言,这帮人就是一动不动,他也没有办法。
这帮子滚刀肉!
他心里骂了一句,下意识地解开了西服的一个扣子。自己今天这身打扮看来选错了,跟这帮人相比,自己太洋气了,没有匪气压不住人。如果是花子在,一定会选出最合适的衣服搭配,她天生就是个间谍,知道跟各行人打交道的秘诀。可惜就是怀孕之后人变得笨了,第一,居然对一个支那人动感情,第二,居然把事瞒着齐木老师不说实话,真以为自己可以在老师面前变把戏?这女人啊,差的远呢。
想着曾经美丽动人的女子,被炸弹炸成一堆血肉的模样,田满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的任务失败,那么齐木也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这个一直标榜特工艺术的老人,杀起人来,丝毫不会手软。尤其在凤鸣岐脱离监控之后,表面镇定的老师,其实心里焦虑的很,已经要不顾一切先拿下运河帮再说,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
他轻轻喉咙,“各位三老四少,我说的已经够多了,大家也该听明白。运河帮既然合到一起,就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散开,过去那种日子注定回不来了。眼下这种情形也行不通,没有一个帮主管着,整个帮派是要出大乱子的!今天,必须把帮主选出来!”
下面还是没人说话。
田满又道:“大家不说话也改变不了什么,咱们运河帮的宝贝放在这,列祖列宗的神像再此,谁又敢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合用?师父把宝贝传给了我,就是让我当帮主的意思,我奉师命执掌门户,这个话到哪里都说得通!”
一名白发萧然的老人咳嗽一声,“小彪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人。他说了什么,也就没人能作证,拿这么个没凭没据的话,这怕是不能服众吧?运河帮又不是只有我们几个,下面还有那么多弟兄,总要大家点头才好。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光说两样宝贝不假,可是它们是死物不会说话,谁知道是怎么来的?光靠两件死物,可是说不了话的。再说了,三宝凑齐,也无话可说,如今三宝差了一宝,这硬要上位,也不和规矩阿。你一共才来几天,帮里的大事小情又知道多少?你当这个帮主,够份么?那么多人不认识你,你当了帮主就想管住人?这我听着怎么那么像笑话啊。”
田满目光一寒,“朱老爷子,您是咱帮里的老辈,说话做事可要谨慎,下面不知道多少小辈看着呢。您这信口开河说话不当事,下面的小辈听到,要是信以为真,那可是不好收场。恩师遇害之事,帮里已有公论,谁下的手大家都知道。我今天接了大位,明天就带人找到对方的堂口上,跟他们见个高低!不能血债血偿,我就不活着回来了。”
“小子,这话倒像个爷们说的,不过光说没用,成不成还是得看动作。我看不如这样,咱们把手续颠倒一下,先给小彪报仇,再说谁当大龙头的事,这也是你的一份孝心。只要你给师父报了仇,再不然寻回来十三太保扳指,我们就认你这个帮主。要不然的话……就算我们这几十号人认了,运河帮几十万弟子门人也不会认,到时候一个呼喝不灵的帮主,又算怎么档子事!”
田满目光扫向众人,“三老四少各位叔伯兄弟,朱老爷子的话放到这了,你们的意思呢?说来我听听吧,大家有什么心里话就放台面上说,我听着!省得到时候了了这件,又有别的幺蛾子出来。都是跑江湖的爷们,敞亮点。”
他说着话把西服的几个扣子全都解开,衣袂飘飘,露出腰上的两把驳壳枪。
几个与会者对视一番,谁也没有言语,显然认可了朱老爷子的看法,谁能报仇或是找回扳指,就可以坐帮主。田满放声道:“话在一句,既然大家这么说了,那事情就这么定好!不管是谁,只要给师父报仇,或是找回扳指,谁就是运河帮帮主。在新帮主出现前,帮里的事,暂时由我掌管,大家有什么话说?”
他话音方落,却听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高声道:“前半截没话说,后半截不行。你个弑师逆徒加东洋鬼子,有什么资格做帮主啊!”
话音刚落,门就被一脚踢开,随即一口黑油漆棺材从外面飞了进来,巨大的木棺带着风声向田满撞过去,众人不敢硬接,向着左右分散,趁着混乱的当口,已经有几个人直冲而入。
为首者一身孝衣手提长鞭,赫然正是曹莲。她在运河帮里本就极有名气,虽然是个女孩但是男儿性子,运河帮每有大事聚会,她和男性斗酒,和须眉无二。所以运河帮里认识她的人不少,是个极熟的面孔。在她身后跟进来的,是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却是害死曹彪的第一号嫌疑犯,一向不肯服从曹彪命令自行其是的运河帮沧州舵把子李金龙。
再后面进来的一对男女就没谁认识,只是看男子身材粗壮结实,像是个保镖,女子则生的花容月貌,但是怎么看也是个洋学生,跟这运河帮的氛围格格不入。
田满此时已经抽出枪来,指着李金龙道:“好啊!我正要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看来是师父在天有灵,把你送到他老人家面前,等着我为他老人家报仇呢!师妹,你怎么也来了?快躲开,别拦着师兄给师父报仇。”
曹莲呸了一声,“你这个东洋鬼子还有脸叫我师妹?先给我爹偿命再说!”她向着一干老少道:“各位老少爷们,我今天来就是要揭穿这个畜生的真面目。我爹就是被他害死的,而且他是日本人派来帮里的奸细!今天当着众位老少的面,我就要把这事说清楚。在那之前,你们先看这个!”
她说话之间搞搞举起了左手,只见在她左手大拇指上,一枚十三太保扳指闪烁着金属光泽,分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