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宁全身僵硬，整个人像石雕一样凝固了。刚才那不可思议的漩涡，似乎在卷走哥哥的同时，也卷走了他的灵魂。他惊恐而呆滞地望着湖面，身体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好几秒后，他才大声哭喊起来：

“哥哥……哥哥！！”

他多么希望，哥哥的小脑袋能再次从湖面上浮起来，然后咧着嘴笑，告诉他，刚才只不过是一个玩笑。但罗宁知道，人类的力量不可能让湖面产生一个直径十米的漩涡。刚才发生的一幕，如梦如幻，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不管这一幕是真是假，事实是——好几分钟过去了，哥哥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罗宁嚎啕大哭，哥哥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水下待这么久。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哥哥已经沉入湖底，死去了。年仅十岁的他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他扔下手里的书，迅速穿上衣服裤子，哭天抹泪地朝父母劳作的玉米地跑去。

最先看到罗宁的，是村民张二夫妇——他们承包的田地，跟罗家的玉米地是挨在一起的。挥汗如雨的张二，看到了一边哭一边朝地里跑来的罗宁，他对不远处的罗宁他爸说：“喂，你看，这不是你们家老二吗？咋哭着跑过来了？”

罗宁的爸妈同时抬头，看到了在烈日下奔跑的小儿子，并看到他不住地抹着眼泪。夫妻俩顿时意识到出事了，赶紧丢下手中的玉米，朝小儿子跑了过去。母亲大声问道：“宁儿，出啥事了？”

罗宁面红耳赤地奔到父母身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父亲着急地问：“你哭啥？你哥呢？”

“我哥……我哥他……”

“快说，你哥咋了？”父亲焦急地问。

“哥哥让我跟他一块儿去金秋湖洗澡，然后……他下水之后，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卷到水里去了……”罗宁结结巴巴、泣不成声。

父母俩人仿佛被一记闷棍击中了。本来就在中暑边缘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昏死过去。旁边的张二夫妻赶紧上前帮忙，给罗宁妈泼冷水、掐人中。张二看着摇摇欲坠的罗宁爸，喊道：“老罗，你可不能倒呀，得赶快去湖边救孩子！”

“对，对……”父亲来不及细问，对罗宁说，“你们在哪儿下的水？快带我去！”

父子俩朝金秋湖狂奔而去。张二吩咐老婆照顾罗宁他妈，跟着帮忙去了。一路上，村民们见到狂奔的三个人，都在打听出了什么事。张二吼道：“罗家老大下水洗澡出事了，快来帮忙呀！”

善良淳朴的村民们于是放下手上的农活，跟着跑了过去。一群人来到刚才兄弟俩下水的湖边，罗宁指着地上哥哥的衣服说：“我们就是在这儿下水的！”

父亲望向湖面，此刻哪里还有大儿子的影子？悲痛欲绝的他，不顾一切地打算下水去找，被村民们拉住了。张二说：“你在地里干了这么久的活，又心急火燎地跑过来，体力早就透支了，现在下水的话，会溺水的！”

其他村民也纷纷劝阻。不一会儿，罗宁他妈和张二媳妇也来到了湖边。母亲看到儿子脱在岸边的衣服，呼天抢地地扑了过去，抱着儿子的衣服，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时候，距离孩子落水，至少已经过去近半个小时了。所有人都清楚，罗平不可能还活着了。父亲痛苦地抓扯着头发，蹲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嘶喊。片刻后，他突然站了起来，抓着小儿子的胳膊，抡起巴掌打他屁股，怒喝道：“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不准你们自己下水洗澡！你们咋不听呀？！”

暴怒之下的父亲揍起人来失了分寸，罗宁被打得哇哇大哭，村民们赶紧上前阻拦。母亲更是声泪俱下地吼道：“大的都淹死了，你还要把小的也打死呀？！”

父亲倏然停止，扬起的巴掌一时放不下去，便铆足劲给了自己一耳光。张二说：“老罗，你别自责了。这事也怪不得谁，节哀顺变吧。现在，得找人把孩子打捞起来才是呀。”

其他村民也只能言语安慰。王家老三是个精壮小伙子，说：“金秋湖有打渔的小船，我去请个船夫来，让他撒网把孩子捞起来吧。”

王老三跑去找船。半个小时后，一叶扁舟划来，王老三站在船头上，对罗宁他爸说：“罗叔，船我叫来了，价格你跟渔夫商量吧。”

心如死灰的父亲哪有心思跟对方讨价还价，颓然道：“你叫他只管打捞就是，捞起来了之后，我会付钱的。”

于是渔夫开始撒网打捞尸体。这渔夫年纪不大，看上去二十岁上下，但他撒网的动作十分娴熟，显然有着丰富的经验。湖泊不比江河，尸体不会冲到下游，打捞起来相对容易。可这渔夫一连撒下数网，却只捞起来一些鱼虾，根本没有捞到尸体。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挠着头问：“娃娃是淹死在这儿的吗？会不会记错地方了？”

众人望向罗宁——只有他目睹了哥哥溺水的过程。罗宁指着岸上的衣服说：“哥哥的衣服还在这儿呢，怎么会出错？而且我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的，就是这里。”

渔夫便继续撒网打捞，几十分钟过后，他索性脱掉衣服，亲自跳到水里去找。

不一会儿，他浮了起来，说道：“这湖水不深，最深的地方不过三米多。我潜到水底下去看了，没看到娃的尸体呀。”

岸上的人都觉得奇了。罗宁他妈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说道：“该不会……我家大娃没有淹死吧？”

父亲赶紧问罗宁：“你真的看到你哥沉到水里面了？”

“对，但是……”

“但是啥？”

“他不是就这样沉下去的，是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卷下去的。”

“巨大的漩涡？有多大？”

“直径起码有十米。”

“十米？”王老三怀疑地问，“你知道十米有多长吗？”

“我当然知道，数学课上学过的。”罗宁比划着说，“差不多从这头……到那头。”

村民们看了下，他比划的这段距离，确实有十米左右。

这时，年轻渔夫游上岸来，说道：“弟娃儿，我从小就在这湖边生活，从没见过湖里有这么大的漩涡，你可别瞎说呀。”

“我没瞎说，我亲眼看到的！”罗宁言之凿凿。

“可这是湖呀，又不是海洋，咋会有这么大的漩涡？”有村民说，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显然有些不信。

父亲蹲下来，抓着儿子的肩膀：“罗宁，你把详细过程过程告诉我，你哥到底是怎么落水的？一定要说实话！”

罗宁说：“我和哥来到湖边，脱光衣服下水。哥会游泳，我不会，就在水浅的地方玩。后来，哥哥说教我打水漂，让我找合适的石片，结果我捡到一本古怪的书，就读了起来……哥哥又下水去游泳了。我读了一会儿书，发现天空变暗了，乌云密布，接着……”

“等等，”父亲打断他的话，“乌云密布？今天下午一直是大太阳，哪有什么乌云？”

“我确实看到乌云了呀，就在这个湖的上空。”

“湖的上空？你是说，乌云刚好笼罩在湖面上？”

“对。”

“这怎么可能？”王老三说，“有乌云的话，我们其他人咋没看到？”

村民们纷纷点头。罗宁这才意识到，看到乌云的，只有他一个人——不，还有一个，就是哥哥。但哥哥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能证明他说的是实话呢？

“先别管乌云了，你接着说，然后呢？”父亲问。

“然后湖中就出现那个巨大的漩涡了，我亲眼看见哥哥被卷到了漩涡中，沉入水里。但是几秒之后，漩涡就跟乌云一起消失了，哥哥也再也没有浮起来……”罗宁啜泣着说。

父亲瞄了一眼身边的村民，发现每个人都跟他一样，表情中充满了疑惑。这十岁男孩描述的情景，充满了幻想色彩，让人难以置信。但人们不明白的是，如果他说的不是事实，又为何要编造这样的谎话呢？难道他哥哥的死另有玄机？可问题是，不管怎样，总该发现尸体才对呀。

年轻的渔夫注意到了这男孩刚才提到的一件事，他一边掸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问道：“你刚才说，在这湖边捡到一本古怪的书？”

“对。”罗宁说。

“古怪在哪儿？”

“这书没有封面，里面全是莫名其妙的繁体字，读不懂意思，里面还配了一些挺吓人的插图。”

“这书呢？在哪儿？”

罗宁：“哥哥出事之后，我立刻丢下书，跑去找爸爸妈妈了。”

年轻渔夫：“照你这么说，这本书现在就该在这河滩上呀，咋没看到？”

“是啊……”罗宁左顾右盼，没在周围的地上见到这本书了，他喃喃自语道，“怎么不见了？”

“难不成，在你跑去叫人的时候，有人把这本书捡走了？”年轻渔夫说。

“我不知道，也许吧……”

父亲心里乱极了，他无暇顾及一本什么书，只想找到自己的大儿子，不管他是死是活。他对年轻渔夫说：“你刚才彻底找过了吗？湖底真的没有孩子？”

“你要不放心的话，自己潜水找一下吧。湖水清澈透明，很容易找。”

于是，父亲和另外几个水性好的汉子一起脱掉了衣服，穿着**跳到了水中。几个大男人在水里搜索了十几分钟，寻找范围比之前扩大了许多，仍是没能发现落水的罗平。

男人们上岸后，王老三喘着气说：“我敢肯定，娃娃没淹死在湖里。”

罗宁他妈一阵欣喜：“难道……罗平他自己游上来了？”

“那咋没见人呢？”张二说。

父亲再一次望向了小儿子：“罗宁，你确定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你哥真的落水了？”

罗宁肯定地说：“对，我亲眼看见的！而且……他被漩涡卷到水里后，我在湖边等了好几分钟，没见到他冒起来，我才跑去叫你们的。”

“会不会，他从别的地方冒上来了？所以你才没看见。”一个村民问。

罗宁抿着嘴没说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当然太好了。但是，这种可能性很低，他心里非常清楚。原因是，如果哥哥真的游上了岸，没理由不来河滩找自己，或者回到这里来，穿上他的衣服。

但不管怎样，既然有这样的可能性，即便希望渺茫，父母也要抓住这一鳞半爪的微小期许。人们分为两路，沿着金秋湖的湖边搜寻谜一般失踪的男孩。

傍晚的时候，两路人马在湖边碰头了，他们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失望的神色。这时，又有村民提出，让罗宁的父母回家找找，说不定孩子自己回去了呢？

夫妻俩知道，这纯属安慰。此时的他们，已经不抱有期望了。他们和小儿子一起回到空****的家中，守候了一整夜，母亲把眼泪都哭干了，也没有等到大儿子回来。

第二天，村长通知了镇上派出所的警察，警察又对金秋湖周边进行了搜寻，并再次组织人在整个湖中进行打捞。24小时过后，警察认为不管是水里还是岸上，罗平都不可能还在金秋湖附近了。他们上门来了解情况。罗宁再次讲起了那段诡异的经历。他看出来，警察也是半信半疑。但他们无法指出自己是在说谎，就像他也无法证明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样。

最后，警察只有将案件性质定性为失踪案，并向这对悲痛欲绝的父母表示，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寻找孩子。

但事实是，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一年过去了……罗平再也没有出现。终于，夫妻俩放弃了寻找大儿子，他们悲伤、失落的同时，也庆幸上天至少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小儿子。在此之后，罗宁便成为了爸妈唯一关注和疼爱的对象。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再发生，父母几乎对他寸步不离，直到罗宁长大成人，读完大学，在城市里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娶妻生子。小孙子的诞生，为爷爷奶奶带来了欢乐，也为他们的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

三十年过去了。在这几十年中，爸妈跟罗宁约好，为了避免伤心难过，谁都不要再提起罗平的事。

渐渐地，不管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他们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或者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