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上旬,酷暑。
清晨,还在睡梦之中的罗宁被身边的妻子苏鸥叫醒了。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今天只有你去送一下小丹了,”苏鸥有些虚弱地说,“我那个来了,不舒服。”
“你睡迷糊了吧?现在是暑假,不上学。”
“你才睡迷糊了,我说的是培训班,不是学校。”
“哦。”罗宁想起来了,从上周开始,苏鸥给儿子又增加了一门补习班。儿子的假期已经被各类培训课所占据。星期天上午这个唯一的休息时段,也从上周起不复存在。
罗宁疲倦地打了个哈欠,不情愿地从**爬起来,走进卫生间快速地冲了个澡,然后洗漱,换好衣服。摸了摸下巴,胡子有些长了。想到要送儿子去培训班,还是不要给老师留下颓废的印象为好。他拿出剃须刀,挤了些泡沫在脸上,对着盥洗台前的镜子刮胡子。
镜子中跟他对视的,是一个四十岁的成熟男人。虽然不再年轻,脸庞却仍然轮廓分明、英气勃勃。身材管理得也不错,匀称、健硕,拜长期健身所赐。刮完胡子,整张脸更加清爽了。罗宁满意地摸了摸下巴,走进儿子的房间。
十二岁的罗小丹盖着超人图案的凉被,睡得正香,呼声均匀。现在才七点五十,罗宁真想让儿子再睡一会儿。但培训班的老师不允许迟到,苏鸥更不允许。他只能无奈地叫醒儿子。
睡的正香的罗小丹十分不情愿,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起了床,睡眼惺忪地去卫生间洗脸、漱口。
罗宁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牛奶和果酱,用面包机把面包烤热之后,招呼儿子过来吃早饭。吃东西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都不知道儿子今天上午要去哪儿补习——这门课是上周才报的。他问道:“小丹,今天上午学什么?”
罗小丹一边涂着果酱,一边说:“学游泳,在省体育馆。”
罗宁一怔:“游泳?”
“对,妈妈说我这么大了还不会游泳,这个假期结束之前,必须学会。”
罗宁停下吃饭:“我得跟你妈妈谈谈。”
“不用,爸爸,游泳我还蛮喜欢的。你要跟妈妈谈的话,跟她说把英语班给我取消了吧。”
“不是这个问题,你快吃饭。”
罗宁走进卧室,摇了摇妻子的肩膀,对她说:“苏鸥,你怎么没跟我说,小丹今天上午要去上的是游泳课?”
苏鸥迷迷糊糊地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开车送他去学就行了,在省体育馆。”
“我可以送他去任何培训班,除了游泳。你知道我不能下水的,对吧?”
“你不用下水,又不是让你教。你只需要在泳池边看着他就行了。”
“那也不行,”罗宁沉吟一下,“我害怕水。”
苏鸥翻过身来望着他:“你什么毛病呀?”
“我……反正我不能站在水边,江河湖海都不行,泳池也不行,甚至浴缸都不行。”
“你就不能克服一下吗?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居然害怕游泳池,这像话吗?”
“我克服不了。”罗宁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八点半了,你要么继续给我做心理辅导,要么自己开车送小丹去学游泳。”
“啊……真要命,大姨妈来了还要送他去补习!”苏鸥抱怨道。
“谁叫你给他报这么多班?真是自作自受。”
“不报能行吗?现在的孩子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通?你不学,别人都在学,不就被人超过了吗?”
“行了行了,别说了,快点吧,要迟到了。”
苏鸥已经这样做了,她迅速穿好衣服,洗漱之后,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拉着儿子出门了。
罗宁是一个公务员,在市工商局上班,享有双休日。妻子带着儿子学游泳去了,他正好一个人在家享受难得的清闲。跟小时候一样,他最大的爱好仍然是读书,而且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没克服阅读障碍症。直到现在,他仍然必须把看到的每个字都念出来,只不过他练就了把音量控制到最低,几乎不会打扰到身边的人。
捧着新买的一本科幻小说看了不到半个小时,门铃声响了起来。是苏鸥回来了吗?不对,她说过,刚学游泳的时候,家长必须在泳池边看着自己的孩子。那么,会是谁呢?
罗宁所住的小区是市内的高档住宅区,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他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防盗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警察、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跟罗小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这三个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但警察带给他不好的感觉,他立刻想到的是——难道小丹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你好,请问找谁?”罗宁试探着问。
“你好,你是罗宁吗?”警察问道。
“是的。”
“我是社区的警察,姓谭,有些事情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好的……请进吧。”罗宁侧身请他们进门。
谭警官和中年男人、男孩子一起进了门。罗宁招呼他们坐在沙发上,惴惴不安地问道:“什么事呢,警官?”
谭警官指着那男孩,问道:“这个孩子,你有印象吗?”
其实,看到这个男孩的第一眼,罗宁就有种十分熟稔的感觉。这孩子看起来非常眼熟,像他熟悉的某个人……现在经警官这么一问,他发现了,这孩子像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但这正是不安的理由,他尴尬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望向警官:“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孩子跟我长得有点像?”
谭警官说:“看来,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刚才我一看到你本人,就发现这一点了。”
“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警官问:“你的老家,是在金坪镇,对吧?”
“没错。”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下午,金坪镇的一位村民,在金秋湖畔发现了一个全身**的小男孩,似乎是在湖里游泳的孩子。但这孩子神情惘然,看上去有点不对劲。村民觉得奇怪,就把他带到家,找了一套衣服给他穿,并询问他家里的情况。他说他不知道母亲是谁,只知道父亲的名字。”
说到这里,谭警官停下来望着罗宁,那位村民亦然,他们似乎都在观察罗宁的反应。但罗宁一片茫然,困惑地问道:“然后呢?”
谭警官接下来说的一句话,令他惊愕不已:“这孩子说,他的父亲叫罗宁,就是这个镇的人。”
“什么?!”罗宁大惊失色,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
“看样子,你好像打算否认?”谭警官蹙起眉头。
“不是……我只有一个小孩呀,叫罗小丹,现在跟他妈去省体育馆学游泳去了,我没有别的儿子!”
“你确定吗?提醒一句,我们警察是不管私生子这种事情的,这只是道德问题,并不犯法。”
“我……真的没有什么私生子!如果有的话,我会承认的,我不会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认!”罗宁面红耳赤地辩解道。
“你别激动,先仔细想一下,十二或者十三年前,你有没有跟某个女人发生过关系?”谭警官引导他回忆。
罗宁竭力回忆,十二或者十三年前……那时他二十八、九岁,好像即将或者刚刚跟苏鸥确立恋爱关系。在此之前,他当然交过别的女朋友,也跟她们发生过关系。但问题是,在他的印象中,他没有导致任何女友怀过孕。
“警官,我不能确定。我这辈子当然不是只跟自己的老婆发生过关系,但问题是,我只跟她生过孩子。除非……某个怀了我孩子的女人,她没有告诉我。”
“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不瞒你说,我就经手过。”谭警官说,“一些女孩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似乎担心男友不想要小孩,她自己又不愿把孩子给打掉,就悄悄生了下来。很多年之后,男人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私生子。”
“你是在暗示,我就是这种情况吗?”
“我只是说有可能。”
“呃……警官,还有这位先生,请容我插一句嘴。”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没开腔的中年村民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孩子不会不知道母亲的名字,却知道父亲的名字呀。似乎应该恰好相反,才是合理的。”
“的确。”谭警官点头道,然后问男孩,“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吗?”
男孩茫然地摇着头。
“我昨天问了他,这孩子说,他好像失忆了。为什么会出现在金秋湖边,以及为什么会一丝不挂,包括家庭情况等等,他全都记不得了——除了一样,就是父亲的名字。”中年村民说。
等等,金秋湖边,全身**的男孩,跟自己长得很像……罗宁骤然想到了什么。但是,不可能。他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孩子还跟你说了些什么?”罗宁问这位村民。
“他说,他爸爸的名字叫罗宁,是金坪镇人。但我就是金坪镇的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于是,我向警察寻求帮助。金坪镇派出所的警察查看了本镇居民的资料,没有发现叫罗宁的人。但是一位叫罗自勇的已经过世的居民,有一个叫罗宁的儿子。警察多方打听之后,得知罗宁现在生活在省城,便帮我们联系了省城的警官。最后这位谭警官联系了我,说我们要找的罗宁,住在他所管辖的社区,于是我们才找上门来。”
罗宁点头道:“罗自勇正是先父。而我在大学之后,就把户口迁到了省城来。”
谭警官说:“这样看来,我们没有找错人,你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警官,下这样的结论,未免太武断了吧……”
“当然,你也可以去医院做一个亲子鉴定。不过,你真应该对着镜子看看你俩的长相,要说你俩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恐怕你自己都不会相信。”
这一点,罗宁不得不承认,他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说道:“我之后会带这孩子去医院做一个亲子鉴定的。不过,我现在该做什么呢?”
“这需要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谭警官问坐在他身边的男孩,“你觉得,他是你爸爸吗?”
男孩点了点头。
警官又问:“那你想留在他身边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会帮你安排……”
没等警官说完,男孩就说道:“我愿意。”这是他进屋来说的第一句话。
谭警官望向罗宁:“孩子表示愿意,那你呢?”
罗宁望着跟他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孩,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他该怎么跟苏鸥解释?但这孩子若真是他的骨肉,他又怎么做得到将他拒之门外,或者让他住在儿童福利院?纠结许久后,他说道:“警官,如果这真的是我的儿子,他当然应该住在我家,由我来照顾他。”
“那就好。”谭警官站了起来,中年村民也跟着起身。“孩子我就交给你了,你有空的时候,来社区派出所帮他办理一下户口吧。”
“好的。”罗宁起身送客。
把两位客人送到门口的时候,罗宁猛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今天是几号?”
“8月9号,怎么了?”
“8月9号……”罗宁的脑袋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他望向那位中年村民,“你说,你是昨天下午在金秋湖边发现这孩子的?”
“是的。”
“当时是几点,你记得吗?”
中年村民想了想:“大概是三点半到四点之间吧。”
“我的天哪……”
谭警官发现罗宁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
罗宁不知该怎么解释,他甚至不敢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因为这样只会让人觉得他精神不正常,只有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而已……”
谭警官盯着罗宁看了一阵:“如果你想到了什么跟孩子母亲有关的信息,可以随时告诉我,我可以帮着找寻他的妈妈。”
“好的,谢谢你,警官。我想起后一定会跟你说的。”
谭警官点了点头,跟中年村民一起离开了。
罗宁关上门,回过头望着男孩。现在,家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罗宁盯着孩子的脸看了许久,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孩子的确跟他长得很像。但他更像另一个人——三十年前“神秘失踪”的哥哥罗平。
更诡异的是,他清楚地记得,哥哥是在1988年8月8日下午三点半左右被漩涡卷入金秋湖中的。
而这孩子,恰好在三十年后的同一天,相近的时刻,出现在了事发地点。比起他俩长得像这件事,若说这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更让人难以信服。
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