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的葬礼，举行了七天七夜。族人们的哀悼令人悲恸。但某个人内心深切的悲伤，却无人能懂。

这几天，雷思明茶饭不思，瘦了好几斤。葬礼结束后，秋找到他，对他说：“我知道奶奶死了，你很伤心。但你打算一直这样沉沦下去吗？”

“不，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几十年前，我对你奶奶做过的事情，不久之前，我又做了一次。”

“你是说，你抛弃了那个世界的妻儿？”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

雷思明望向秋：“我不想让同样的悲剧再发生一次了，秋，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

“但那就意味着，我要离开你了。”

秋抬头望着天空，摇着头笑道：“知道吗？就算你不离开我，我也不可能嫁给你了。因为我不能跟自己的爷爷结婚。”

“其实，我也不能完全算是你的爷爷。毕竟，我是重生过一次的，不是原来的夏实了。”

“我知道。但你的心就是夏实，所以，你就是我爷爷。”秋望向雷思明，“另外，不管你是谁，你都应该去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你不能给自己和别人，再留下遗憾了。”

雷思明和秋久久地对视，然后，他点着头说道：“你说的对，秋。我不再迷茫了。”

雷思明和秋一起找到族长——族长已然知晓雷思明的离奇身世，以及他跟自己的关系了。他说：“真抱歉，父亲，我太多年没有见到你，都忘记你的长相了。我差点处死了你。”

“该说抱歉的是我，”雷思明说，“现在，我必须回到我原来所在的世界了，因为我不想让另一对母子也受到同样的伤害。”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父亲。可问题是，你还回得去吗？要到那个神秘的连接点，必须再次潜入深海之中。”

“我来的时候，带了一套潜水装备，现在应该还能用吧。”雷思明说。

“那套装备，我让人保管着，我现在就叫他们拿来。”

不一会儿，族人送来了雷思明的潜水装备，并无任何损坏。但雷思明看了一眼气瓶的压力表，心中一沉。族长观察到了他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这个气瓶，最多只能让我在水里待十分钟。”

“但你无法保证十分钟内，一定能找到那个‘地点’，对吗？”

“是的。”

“既然如此，就算了吧，父亲。与其送死，不如在这个岛上，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不，我心意已决。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放弃。我已经对不起前世的妻子了，不能再抱憾于今生的妻儿。”

族长点头道：“好的，父亲，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是一个真正的、值得我钦佩的勇士。”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那片海域，有一只凶猛的海怪，对吧？我下水之后，肯定会遭到它的袭击。”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秋、还有族里的另外两位年轻勇士，可以陪你一起下海。然后，我们会设法引开这只海怪，为你赢得时间。”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父亲，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吧，我不想再等了，也不想让我的妻儿为我担心、牵挂。”

“好的。”族长点头，对女儿说，“秋，你去召集另外两位年轻的勇士，我们一起护送你爷爷回家！”

“是，父亲！”

在四位勇士的陪同下，雷思明来到小岛的西海岸——当初上岸的地方。他穿戴好潜水装备，背上氧气罐，对秋和族长说：“我准备好了。”

“祝你顺利，父亲。”族长说。

秋走到雷思明面前，望着他：“别让你的妻儿失望，也别让我失望。”

“我会的。”雷思明说，跟秋深情拥抱。

之后，他们五个人一起下海，潜入水中。除了雷思明之外的另外四位勇士，全都能在水下憋气至少半个小时以上，他们的手上拿着锋利的刀刃和长矛，打算跟海怪决一死战。

时间只有最多十分钟。雷思明必须抓紧时间，他迅速朝近海的海底游去，并注意到水中的动静。几分钟后，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紧张地望向四位勇士，看到族长举起手中的长矛，指向这怪物——四位勇士挥舞着武器，朝这怪物迎面游去。

勇士们和巨大海怪的距离在迅速缩短。临近的时候，雷思明终于看清这海怪的模样了。天哪，这居然是一只在侏罗纪晚期就已经灭绝的远古巨兽——滑齿龙！

雷思明在书籍上看过对滑齿龙的介绍，它是一种肉食性海生爬行动物，像鳄鱼和鲨鱼的结合体，是远古时代最残忍和凶悍的猎杀者之一，海洋食物链最顶端的王者。一瞬间，雷思明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这么多年，部落的勇士们都没有向这只海怪发起挑战。因为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未必是这海中霸王的对手！可是此刻，他们却为了自己，英勇地冲向这巨怪，打算跟它拼死一搏。雷思明担忧起来，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取胜的把握。

来不及细想，身长十几米的滑齿龙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了，它张开巨口，咬向离它最近的一个人。年轻的勇士灵巧地躲开了，并将利刃刺向了滑齿龙的身体。这怪物流出鲜血，同时也被激怒了，更为疯狂地展开攻击。

雷思明看得心惊胆战，心里捏了一把汗。这时，他看到秋回过头，张开嘴大吼了一声，因为海水的阻隔，他听不到秋在喊什么，却能通过嘴型判断出这两个字：

“快走！！”

雷思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帮上他们的忙，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拖累。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几位勇士的努力白费。泪水溢出眼眶，滴落在潜水面罩中，他最后看了一眼族长和秋——他前世的儿子和孙女，一咬牙，趁着他们跟海怪搏斗的时候，游向了远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气罐里的氧气，显然已所剩无几了。雷思明一边在水中寻找“连接点”，一边不断在心中默念着那句暗语，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时，他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想法——该不会，这句暗语，是单方面的吧？也就是说，它只能让人进入这个世界，却无法让人离开这个世界？

氧气愈发稀少，雷思明知道，他就快撑不住了。这时如果游上水面，也许还能捡回一条命……但他的脑海中，偏偏浮现出倪虹和雷宇的脸。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思念现世的妻儿。雷思明打算耗尽最后一口气，寻找两个世界的连接点，他在心中狂喊：

“蓝洞，开启吧！”

奇迹发生了，海底闪现一道蓝光，黑洞般的漩涡再次产生，把雷思明席卷到漩涡之中。雷思明心中既惊又喜，强忍着急速旋转带来的不适。不多时，旋转停止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可问题是，氧气罐里的氧气，也在同时耗尽了。

经历过三大考验的雷思明，并未惊慌失措。他急中生智，迅速脱掉背在身上的气罐，凭着肺部最后的空气，奋力向上方游去。在憋气到达极限之时，他冲出了水面，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充盈他的肺部。他终于在踏进鬼门关之前，把自己拽了回来。

雷思明左右四顾，看到了不远处的三门岛，甚至看到了三门岛上的相思湖度假酒店，以及停靠在海岸边的一艘艘渔船。他激动万分，虽然只离开了短短几十天，却恍如隔世。按照“南柯一梦”的故事，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不一样的。天堂岛上的几十天，也许只是这个世界的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而已。想念亲人的动力，转化为无穷的力量，他奋力朝岸边游去。

十几分钟后，雷思明游上了岸。看天日，现在似乎是傍晚时分，海滩上并没有太多游客，只有稀稀拉拉散步或者欣赏海上日落的人。这些人都没有过多地关注穿着潜水服上岸的雷思明——毕竟这里是潜水胜地，出海潜水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当然，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个男人是从什么地方潜回来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自从雷思明上岸之后，他就一直盯着雷思明看。雷思明自然也注意到了他——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穿着跟海岛风情完全不搭的衬衣、西裤和皮鞋，样貌看上去有几分熟稔的感觉，但雷思明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从他一直凝视自己这一点来看，他或许是曾经的某个熟人。于是，雷思明不由自主地朝他走了过去。

俩人的距离只有几米的时候，穿衬衣的男人看清了雷思明的长相。他揉了揉眼睛，仿佛怀疑自己眼花了。确定不是幻觉之后，他张大了嘴，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声带颤抖地说出一句话：

“爸爸，是你吗？”

雷思明愣住了——一个比他年纪还大至少十岁的男人，此刻管自己叫爸。他凝视对面的男人，从眉眼中发现了些许端倪，一个可怕的念头像迎面开来的火车，猛地撞向他的头部，他颤颤巍巍地说道：“不，这不可能……”

“是我，爸！我是雷宇呀！”中年男人哭喊道，一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雷思明。

雷思明仍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怔怔地望着这个男人，说道：“你……真的是雷宇？可是，你应该只有13岁……”

“爸，离你失踪，已经过去39年了。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居然出现在我眼前了！”雷宇激动地说道，眼眶随之湿润了。

“39年……这个世界，已经过去39年了？”

“是的，现在是2059年。你是2020年失踪的，整整过去了39年！”

跟南柯一梦的故事，恰好相反。亦或者，我现在所处的，才是那个梦中的世界？一时之间，雷思明恍惚了，无法分辨真实与梦幻。但他来不及仔细思考，因为有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必须立刻确认。他抓住儿子的手，急切地问道：“雷宇，你妈妈呢？她现在在哪儿？”

雷宇的眼神黯淡下去，泪水溢出眼眶。雷思明的心急剧下沉，追问道：“快说呀，你妈妈呢？！”

“爸，妈妈去世了，就在三天前。”

雷思明的脑部再次遭到重击，几乎令他站立不稳。雷宇扶着他，说道：“爸，咱们坐下来，我把你失踪后发生的事情，慢慢告诉你吧。”

于是，父子俩坐在了海滩的细沙上。雷宇说：“39年前，你潜水后失踪，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出意外了。但妈妈知道，并非如此。她和我一起来到三门岛，打探你的消息。然后，她告诉我，我们在酒店等48个小时，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我们就回去。

“你当然没有出现。于是我们离开三门岛，回了家。之后，五年、十年过去了，妈妈觉得你不会再出现了，而法律上，也早就宣告你已经死亡。于是，妈妈再婚了，但那个男人表面看上去不错，实则是个酒鬼。他经常喝醉酒，辱骂和欺负妈妈。终于，妈妈受不了了，跟他离了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结过婚。

“几年之后，妈妈退休了。她跟我提出一个要求，说想到深圳的三门岛上安度晚年。因为三门岛上，建立了一个条件非常不错的养老院，可以让老人们在海岛上颐享天年。妈妈表面上说，她喜欢这个岛的风景，但我知道，她来这个岛，是因为她始终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妈妈在这个海岛的养老院，一直住了24年。她每天傍晚时分，都会来到这片海滩，凝望大海。也许有很多次，你从大海中浮出水面，游上岸来，走到妈妈的身边，微笑着跟她拥抱在一起。可惜的是，这样的场景，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之中。

“三天前，养老院的负责人充满遗憾地通知我，妈妈在海滩上看落日的时候，靠着一棵大树，安详地去世了。她是寿终正寝，没有遭受病痛的折磨。我和家人赶紧来到三门岛，为妈妈办理了后事。由于岛上就有殡仪馆和丧葬服务，所以葬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今天，是我在这个岛上待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带着妈妈的骨灰，跟家人一起离开这个岛了。

“我知道，一旦离开这个岛，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于是，在这个岛的最后一个傍晚，我来到海滩上，向上天祷告，祈求能再见爸爸一面，证明妈妈这么多年，没有白等。或许是老天怜悯，不久之后，我真的看到一个人浮出海面。我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是真的。但你游上岸后，我发现真的是你，震惊得全身都麻木了……”

听到这里，雷思明再也无法抑制情绪，掩面而泣，痛哭流涕：“为什么……就差三天，我要是能早一点出现，至少能见你妈妈最后一面。倪虹，我对不起你，我……我真是一个大混蛋！”

说着，他用双拳猛捶自己的脑袋，懊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雷宇流着泪抓住父亲的双手，说道：“爸，别自责了，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回来了。我想，九泉之下的妈妈，知道这件事后，也能安息了。你还有我呢。对了，你还有你的儿媳和孙子，他们现在就在岛上的酒店，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们，好吗？”

雷思明心中五味杂陈：“雷宇，你都结婚了，有小孩了？”

雷宇苦笑道：“爸，我都52岁了，当然结婚生子了。您的孙子，今年都24岁了，他刚刚硕士毕业，在国企工作。他跟你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你一会儿见到他，立刻就知道，他是你的血脉了。”

“可我该怎么跟他们说？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爷爷，算是怎么回事？”

“爸，我的妻子和儿子，都知道您的故事。妈妈讲给我们听过，所以，他们会接受您的。我们都非常想知道，您这几十年，经历了些什么。”

“没有几十年。”雷思明怅然道，“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岛上，只待了几十天而已。”

“走吧，咱们回酒店，先见您的亲人们，然后您再慢慢告诉我们，您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雷宇扶起比自己还年轻十一岁的父亲，但他感觉，父亲脚步蹒跚，似乎经历这巨大的打击之后，他已然是一个耄耋老人了。

父子俩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海滩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凝望他们的身影，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刚才，距离他们只有几米远的他，听到了父子俩的全部对话。

我的天哪，雷思明居然真的回来了。我在这个岛的养老院待了十几年，总算见证了这一奇迹。听他所说，那个世界的一天，似乎约等于这个世界的一年。那么，如果他在那个岛上待几十年的话，回到这个世界，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无法探寻了。老人想。我已经老了，不可能像他那样去冒险。但是，也许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告诉热爱冒险的年轻人，让他们去探寻那个神秘的世界。

重点是，我知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暗语”，是什么。

39年前，我跟雷思明一起来到这个岛。跟他住在一起的第一天晚上，他告诉了我关于暗语的事，却不肯说出暗语是什么。我实在是太好奇了，于是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对他施加了催眠术，从他口中套出了这句暗语。这件事，他醒来后完全不知情。

那么，现在——除了雷思明之外，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句暗语的人。也就是说，我手里握着开启另一个世界大门的“钥匙”。

具有探索精神的年轻人，一定不少。到时候——

蓝洞，再次开启吧。

（《蓝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