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记得从你口中说出再见坚决如铁

昏暗中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

黄昏的地平线

划出一句离别

爱情进入永夜

——《黄昏》

晚上九点半,结束一天工作的梁亚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中。丈夫李国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像在发呆。电视机没有打开,他也没有看手机,似乎就连老婆回来了,他都没有注意到,完全沉溺在了某种遐思当中。

梁亚丽觉得纳闷,走到李国平身边问道:“你想什么呢?”

李国平这才回过神来。他望着老婆,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话来。

他这神情明显不对,梁亚丽坐了下来,问:“出什么事了吗?”

李国平摇摇头。

“那你发什么呆呀?”

隔了好一会儿,李国平说:“我想跟你说件事。”

“说呀。”

“但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

“你说说看。”

“不但不会同意,你还会觉得我疯了。”

梁亚丽想了想:“你想现在要孩子?咱们说好了的,在我30岁之前不要孩子。”

“不是这事。再说我就算想提前两年要孩子,也不至于是疯了吧。”

“那是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李国平揉了揉额头,露出为难的表情。“要不,你先去洗个澡吧。洗完澡我再跟你说。”

“行吧,我下午帮忙卸了货,累死了。”梁亚丽在镇上一家超市上班。由于人手不够,她经常帮忙卸货、搬东西。现在她一身汗臭,早就不堪忍受了。于是走进卧室,拿了内衣裤和睡裙,走进卫生间洗澡。

半个小时后,梁亚丽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睡裙出来了。洗完澡后的她神清气爽,再次坐到李国平身边,一边用干毛巾擦头发,一边问:“现在可以说了吧?”

李国平点了点头,终于组织好语言了:“亚丽,你知道咱们镇上那家聚缘宾馆吧?”

“知道呀,那好像是咱们镇最大的一家宾馆吧?”

“对,一共有四层楼,每层楼10个房间,总共40个房间。”

“嗯,怎么了?”

“这家宾馆因经营不善,现在在整体出售。”

梁亚丽嗤笑一声:“我早就猜到他们会开垮。咱们这个镇,既没有挨着什么风景名胜区,也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古镇,哪有什么游客和外地人来玩?之前镇上那一两家小旅馆,生意都不好做,聚缘宾馆的老板居然投资开了这么大一家宾馆,这不有病吗?我记得他们好像开了两年多吧?能苦苦支撑这么久,已经不错了。”

李国平说:“那老板是县里的一个富商,之前收到消息,说县政府打算在咱们镇旁边开发一个旅游度假区出来,便在镇上买了一块地,投建了这家宾馆。不承想,县政府一直没有拉到投资,人家搞旅游开发的人到咱们镇来看过了,说这里的自然资源和风光都很一般,开发度假区的话,有些勉强,恐怕很难吸引周边县市的人过来玩。结果这个计划就被搁置下来。投资聚缘宾馆的老板,自然就血亏了。”

梁亚丽说:“可不是吗?就咱们镇那点儿风景,巴掌那么大块湖,加点儿竹林什么的,也想学人家搞旅游,真是不自量力。诶,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事呀?那宾馆亏了就亏了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李国平垂下头,沉默了。显然接下来的部分,才是让他难以启齿的。

“你到底说不说呀?不说我去睡觉了。”梁亚丽不耐烦了,起身准备要走。

李国平一把拉住她,说道:“你知道吗?聚缘宾馆现在以超低价在出售,这么大一栋楼,40多个房间,现在才卖四百多万!”

梁亚丽眨眨眼睛,望着丈夫:“李国平,你什么意思呀?”

李国平吞咽了一下唾沫:“我的意思是,咱们把这家宾馆……买下来,好吗?”

梁亚丽惊讶地望着他,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没发烧呀。”

李国平把她的手挪开:“我当然没发烧,我跟你说认真的。”

“不是,等会儿,李国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你们厂改制,你下岗了?”

“怎么会?我们厂好好的,不关这个的事。”

“那你说什么胡话?刚才咱们还说聚缘宾馆的老板血亏了,下一秒钟,你就说想把这家宾馆买下来!你有病呀?人家就是开不下去了才卖掉的,你当什么接盘侠呀?”

“我是觉得……它这个价格,实在是太便宜了。你想想,这宾馆四十多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精装修的,卫生间、床、电视、空调什么的一应俱全。下面还有餐厅和茶楼。现在报价才480万!这价格如果是在北京,估计也就只能买套小户型住宅吧?但这是一栋几千平米的宾馆呀!”

“那又怎么样?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小镇,能跟北京比吗?再说我们买个几千平米的宾馆做什么?做生意肯定是血亏,难道就咱们俩自己住呀?”

“咱们以后肯定要生孩子……”

“你打算生四十个?一人一个房间?”

李国平无话可说了,他叹了口气:“所以我之前就说了,你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不,李国平,你搞清楚,不是我不同意,换成谁都不可能同意。你这摆明了是往火坑里跳呀。对,480万买这么大一栋楼确实很划算,但你想过人家为什么卖这么便宜吗?贵了的话,有人买吗?还有,这消息也不止你一个人知道吧,怎么别人就没打这主意呢?因为人家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谁捡起来谁受伤!你清醒点好不好?”梁亚丽毫不客气地数落了一大通。

李国平叹气,不打算再跟老婆说下去了,他自语道:“我就知道,跟你商量就只会是这样的结果。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说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回房间了。梁亚丽拉住他的胳膊,焦急地说道:“不是,你走火入魔了?你真想买呀!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这是480万呀,不是480块!我们家的银行卡上,最多只有两万块钱,连零头都不够,你能想什么办法,凑出480万来?”

李国平说:“我找人借。”

“找谁借?咱们镇谁都能借给你这么多钱?谁又肯借你这么多钱?”

“镇上的人当然不可能。但你忘了我弟弟李国军吗?”

“我就知道你要找李国军!但咱们说好了的,这好钢得用到刀刃上!”

李国军是李国平的亲弟弟。兄弟俩是一起长大的,却完全不是一路人。李国平从小老实敦厚,是个踏实孩子;但他弟弟李国军,却是个头脑活泛的人,颇有些经商的天赋。这小子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利用暑假在镇上卖烤玉米,本来一两毛钱一个的玉米,被炭火烤出香味之后,就能卖一元钱一个,还供不应求。一个暑假下来,他赚的钱比父母下地劳作几个月赚的钱还要多。那个时候,李国平就意识到弟弟是个经商奇才,脑瓜子也比自己好用,于是,当家里面临只有一个人能去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李国平毅然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弟弟,并对他说:“国军,你以后出息了,别忘了哥哥就行。”

李国军凭着自己的聪明头脑,毫无悬念地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读的是工商业管理专业。硕士毕业后,他供职于北京的一家大型企业,不到几年,就成为年薪上百万的精英阶层。他用赚到的第一桶金在四环内一个未来可期的商业街区买了一套商铺。结果一年之后,这个地段的房价暴涨,让李国军至少赚了三倍的钱。他把这些钱分散投资,再次赚得盆满钵满。现在年纪轻轻,总资产已经达到好几千万了,跟生活在老家的哥哥,不可同日而语。

李国军是个感恩和记情的人,他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哥哥当初的成全。他问过李国平,愿不愿意到北京来工作,他可以帮他联系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李国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以自己初中毕业生的文化程度,在北京这种国际大都市,很难立足。北京的房价,更是望尘莫及。他也不想过多地麻烦弟弟,便谢绝了李国军的好意,对他说:“兄弟,哥就在老家的镇上,挺好。北京那种大地方,适合你,不适合我。你能混得这么出息,哥就很开心了。”

李国军听了这话很感慨,说道:“哥,你不愿意来北京,我也就不勉强你了。但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这话是当着哥哥和嫂嫂的面说的,掷地有声,绝非虚情假意。梁亚丽自然把这话听进去了,立马笑逐颜开,提前答谢了兄弟的一番好意。之后,她跟李国平商量好了,一般情况下,绝不轻易跟李国军开口。这份人情,一定得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行。

现在,听到李国平打算跟弟弟借480万来买人家弃如敝履的宾馆,梁亚丽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李国平,你要真打算跟你弟弟借钱,也别往这火坑里扔呀!他是有钱,但480万也不是个小数目,你把这钱给败了,以后就甭想人家再给你钱了!”

李国平拉着脸说:“你真当我有病呀,把我弟弟的钱往水里扔着玩呢?我跟你说,这钱我是找他借,不是找他要。赚到钱之后,我会还给他的!”

梁亚丽抚着脑门,露出想哭的神情:“你怎么赚钱?用这家聚缘宾馆来赚钱?李国平,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无欲无求的人呢。去年我说投点小钱,做做微商,都被你制止了,说不靠谱。现在你居然想借480万来买一家摆明了会亏钱的宾馆,你是中邪了还是被洗脑了呀?这家宾馆现在都没人住,你买了之后,难道就会有人来住了?”

“对。”李国平的回答,出乎梁亚丽预料。

梁亚丽呆了半晌,说道:“什么意思?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是不是政府准备打造的那个度假区,今年要开始修建了?”

李国平摇头:“怎么可能?那地方的水库都快干了,竹林也砍伐严重,打造景区是彻底没戏了。不然的话,老板会彻底死心,把聚缘宾馆卖出来吗?”

“这样的话,这个鸟不拉屎的小镇,就更没希望了呀。咱们县本来就是国家级贫困县,林泉镇又是其中最发展不起来的一个镇,什么资源都没有。你掰着手指头数数,每年来咱们镇的外地人有多少?估计十个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吧。开在这镇上的宾馆,不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吗?”

梁亚丽这话,李国平自然是没法反驳的。他叹了口气,说:“行,那咱们不说这事了,我也洗洗睡吧。”

梁亚丽稍微松了口气。但是看着丈夫的背影,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事,他并没有真正放弃,只是暂时不想跟自己理论而已。如果真是这样,梁亚丽就想不通了——自己踏实稳重的丈夫,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什么非想买下这家宾馆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