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报警电话的,是公安局年轻的警察何卫东,报案人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惊慌失措地说他们店刚才发生命案了,一个客人被当场割喉。这么简单一段表述,何卫东听了两分钟才听明白,主要是老板的新疆普通话太难懂了,加上语气急促,更是影响了表达。何卫东好不容易问清楚了事发地点,跟老板说,他们马上就到。

“娟姐,新明街那边一家新疆烧烤店出事了,一个客人被割喉,老板说估计已经死了。”何卫东对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警察说。

“走吧,去看看!”女警察迅速起身,跟何卫东一起走出公安局。俩人上了警车,火速赶往事发地点。

警车开到新疆烧烤店门口的时候,这里已经围了上百个人。人们表情惊悚、指指点点。何卫东把警车停在路边,俩人拨开人群,走到死者面前。陈娟是一个有着十五年办案经验的女警察,虽然是女性,但雷厉风行的个性和敏感的办案直觉,让她成为本市刑侦队的得力干警之一。这一点,是整个公安局公认的,很多男警察都自愧不如。陈娟走到死者面前一看,根本用不着试探鼻息,通过伤口部位和流血程度,就知道这男人已经死透了。她问道:“这家店的老板呢?”

一个五十多岁、戴着新疆民族花帽的男老板走到两位警察面前,说道:“我就是。”

“怎么回事,说说吧。”

老板用新疆口音讲述事发过程,陈娟听得颇为吃力,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们店里有没有汉族人?换个人来说吧。”

老板摇头:“我们店全都是新疆人,不过,我儿子的普通话说得比我好。”

“那就让你儿子来说。他当时在现场吧?有没有亲眼目睹这起凶杀案?”

老板说:“就是他看到的。我和我老婆听到他发出大叫,才从店里出来。”

“好,让他跟我们说。”

老板招呼儿子过来,他是店里的服务员,一个二十多岁的新疆小伙子。他的普通话果然比父亲标准得多,表述起来顺畅多了。很快,陈娟和何卫东就弄清楚了事情的起因和经过。

“这么说,死者是嫌旁边一桌的几个小混混太吵了,从而跟他们发生了口角,并发展成肢体冲突。”

“是的。当时他们互相推搡,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我和我爸立刻上前去劝架,才把他们拉开了。”小伙子说。

“拉开之后呢?他们作罢了吗?”

“这几个小混混中的一个,指着他说‘你等着!’就转身走了,帐都没结。当时这情况,我们也不好喊他们买单,只有自认倒霉。本来以为,他们走了就算了,那句叫嚣的话,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的是,大概两分钟后,他们当中一个染着黄头发的人折返回来,趁这男人打电话的时候,绕到他身后,摸出一把刀来,把他割喉了,然后迅速逃走。”

陈娟点头表示知道了,她左右四顾了一下,对何卫东说:“这条街上是有监控的,你马上去道路监控指挥中心,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看有没有拍到案发过程。”

“明白。”何卫东立刻去办。

陈娟问新疆小伙子:“死者和那几个小混混,你认识吗?他们是不是常客?之前有没有在这里吃过烧烤?”

小伙子摇头道:“不认识。他们都是第一次来。”

“那几个小混混,特别是杀人的那个黄毛,说的是不是本地方言?”

这一点,新疆小伙子倒是十分肯定:“是。”

陈娟问:“你们是从新疆过来做生意的吧?来南玶市多少年了。”

“去年才来的,不到一年。”

“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听懂本地方言了?南玶市的方言很有特点,跟普通话差别很大。”

小伙子摆着手说:“不,我听不懂本地方言,太难懂了。但我能听出他们是在说本地话,因为南玶话很好辨认。”

“这么说,凶手是本地人,对吧?”

“我觉得应该是。”

“你们只报了警?有没有打急救电话?”

小伙子拍着头说:“这个忘了,我马上就打。”

“不用了,这人已经死了。我直接让法医过来,把尸体带回公安局吧。”

陈娟摸出手机,拨打电话。不一会儿,一辆法医勘察车开到了现场,法医检查和确认之后,几个人合力把尸体抬上了车。陈娟对法医说:“死者是一个人出来喝酒的,身份尚未确定。你们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证件之类的,如果没有,就把死者手机送到技术科,让他们破解密码,里面肯定有跟死者相关的信息。”

“好的。”法医点头答应,坐上车走了。

这时,陈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何卫东打来的。她接起电话,对方说:“娟姐,监控录像我调出来看了,距离稍微有点远,但是能清楚地看到事发全过程。这几个小混混,我问了附近的片警,他们已经通过监控录像,识别出这五个人的身份了,就是住在附近几个游手好闲的混子。我现在立刻带人去抓捕他们。”

“行,你们去抓人吧,我先回去了。以后这种立马就能破案的冲动性犯罪,就别叫我了。你跟小刘他们来办就行了。真是耽搁我的时间。”

何卫东苦笑道:“没了解案情之前,我怎么知道是冲动性犯罪?听到割喉这两个字,还以为是什么神秘杀手呢,想着可以提供给你当写作素材嘛……”

“现实生活中,哪有这么多离奇的案件和神秘杀手?好了,我回局里了。”

“知道了,娟姐。”

陈娟驾驶警车回到了公安局,继续值夜班。跟其他值班的警察不同,她不是靠玩手机或者看剧来打发时间,而是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写小说——她不仅是一个警察,还是一个小说作家。现在是全民写作的年代,各行各业都会出几个作家。刑警这个职业,会跟各种罪犯打交道,经历五花八门的案件,这些素材经过加工和创作,就能写成一个个精彩的悬疑故事。陈娟是本市公安系统有名的警察作家,她把自己经手的案子改编成小说,出版了好几本书。在市场上反响还不错,有些故事甚至改编成了影视剧。

但是最近,她进入了创作的瓶颈期。刑侦类的小说,是有天花板的,各式案件总结起来,无非也就是那么几种类型。陈娟写得多了,故事就多少有些雷同。她的新书写得很不顺,推翻了好几次,究其原因,就是灵感的匮乏。在现实中获得灵感,是她十分期待的。但这些案件,往往都是**犯罪、低智商犯罪,根本没有借鉴的价值。今天晚上这起割喉案,就是其中一例。陈娟难免感到失望。

实在没有灵感,就只能生编硬造。陈娟构思着新小说的剧情,把思路记录在笔记本电脑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小时。接近凌晨十二点的时候,她肚子有些饿了,正想在手机APP上点个宵夜的外卖,何卫东走了过来,说道:“娟姐,杀人的那个黄毛,和参与这起事件的四个人,我们全都抓回来了。但这事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陈娟问。

“我们在片警那里问到了他们几个人的家庭住址,特别是那个黄毛的,正要去他家抓人,结果在河边的茶摊儿上逮到他们了。”

“茶摊儿?那个黄毛杀了人,居然去河边悠闲地喝茶?”

“对,他们五个人当时在打扑克牌。我们看到他们后,立刻进行了抓捕,但是这几个人好像是懵逼的,大声质问我们为什么抓人。”

“人抓回来了吗?”

“抓回来了,现在分别关在不同的审讯室。”

“那黄毛不承认自己杀了人?”

“对。”

“他是不是以为那段路上没有监控,所以想抵赖?”

“我跟他说了,还把监控视频都放给他看了。可他说,那个割喉的杀人犯不是他。”

“又有监控、又有烧烤店的人亲眼目睹,他却死不认账?”

“是的,他还说,如果我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茶摊的老板和在那儿喝茶的人,他们可以作证。”

陈娟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事有点意思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去审讯室问问他。”

俩人来到审讯室。陈娟见到了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戴着手铐的黄毛。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一头乱蓬蓬的黄头发像顶草帽扣在头上。见陈娟走了进来,他立刻伸冤:“警官,冤枉呀!我没杀人!”

陈娟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盯着他被灯光照射的脸,问道:“姓名。”

“罗小飞。”

“年龄。”

“19岁。”

“哪儿人?”

“本地人。”

“在读书吗?”

“没有了。”

“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瞎混。”

“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去了新明街的新疆烧烤店吃烧烤?”

“对。”

“跟另外四个人一起,对吧?”

“在那家店,遇到什么事了吗?”

“一个男的,坐在我们旁边,估计喝醉酒了,突然走到我们面前,让我们闭嘴。我们心想你谁呀,我们是吵了点儿,可夜宵店不就是这样的吗?又不是图书馆,吃饭喝酒还得安安静静的呀?于是就跟他理论起来了,这男的脾气不小,抓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提起来了。我那几个哥们儿肯定不依呀,就跟他发生了点儿肢体冲突。”

“打起来了吗?”

“没有,烧烤店的老板来劝架了,就没动起手来。”

“你之后是不是说了一句‘你等着’?”

“不是我说的,是我一哥们儿说的。”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走了。”

“几分钟后,你没有折返回来?”

“没有,绝对没有!您知道为什么吗,警官?”

“为什么?”

“因为出了这茬儿,我们那桌烧烤就没买单。连酒带菜,估计有三四百吧。被这男的一搅合,桌子也掀翻了,正好就不用买单了呀。不瞒您说,刚刚走出这条街,我们几个‘噗嗤’就笑出来了,说要是每天都能遇到这么一傻逼就好了,让我们趁机逃单。”

“可你们当时气势汹汹地说‘你等着’,看起来就像是要寻仇一样。”

“这您也信?我们就是放个狠话罢了,好趁机溜呀。”

陈娟望了一眼站在她旁边的何卫东,说:“监控录像呢,拷回来了吧?”

“嗯,就在这台电脑上。”何卫东指着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说。

“播放一下。”陈娟想看看当时的情景是怎样的。

何卫东播放监控录像。陈娟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发现大致的过程,都跟烧烤店老板和这个黄毛描述的一样。她看到黄毛和另外四个人离开烧烤店,消失在了监控范围内。这时,她特别注意了监控录像上显示的时间,三分钟后,黄毛再次出现在了监控范围内,他不动声色地悄悄绕到正在打电话的男人身后,掏出一把折叠刀,把这男人割喉了,然后从街道左侧快速地溜走。

陈娟把视频倒退到黄毛第二次出现的时候,按下暂停键,指着屏幕上的人说:“这人不是你?”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站起来。”

黄毛站了起来,陈娟仔细比对他和视频上这个人,说道:“罗小飞,你是不是把警察当白痴呀?你自己看看,监控视频上这个人,不管是身高、体型、发型,还是穿的衣服、裤子、鞋子——哪一样不是跟你一模一样?这种情况下,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我告诉你,你要是老实交代,认罪态度良好,或许还有条活路;但你要是继续这么胡搅蛮缠,就属于态度极其恶劣,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个小混混似乎被吓到了,居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蹲在地上喊道:“我不知道这是谁,他为什么要冒充我,但我发誓,这真的不是我!”

死不认账的罪犯,陈娟见多了,她冷哼一声,说道:“你说有人冒充你,可冒充也需要点时间吧?短短的三分钟之内,谁能找到跟你一模一样的衣服、裤子、鞋子?况且这人还得跟你身材样貌都差不多,发型也一样,你觉得这可能吗?”

罗小飞无言以对了,自己也知道这说不过去。他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说:“警官,我那几个哥们儿,都可以跟我作证。我跟他们一起离开后,根本就没有折返回来杀人。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

“你都说他们是你哥们儿了,那他们的证词,可信吗?”

“那你可以去问茶摊的老板,和在那儿喝茶打牌的人呀,他们看到我跟另外四个人在一起的!”

“你可以杀了人再去茶摊,这样他们就能看到你了。”

“我没杀人,真的没杀人!我要是杀了人,肯定忙着跑路呀,怎么可能去茶摊儿打牌?”

这种空洞的解释,没有任何意义。陈娟想了想,问何卫东:“从烧烤店到河边的茶摊,这一路上都有监控吗?”

何卫东说:“应该是有的,我可以马上去道路监控指挥中心查。”

陈娟说:“罗小飞,听到了吗?我们可以马上去查监控,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去了河边的茶摊。”

听了这话,罗小飞从地上站了起来,欣喜地说:“是吗?沿途都有监控?太好了!你们马上去查吧!”

这反应有点出乎陈娟的意料。看上去,他好像真的认为监控能为自己作证。陈娟对何卫东说:“你马上去道路监控中心查监控录像。再去河边的茶摊询问老板和今晚在那里打牌的人——重点是,罗小飞和那四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茶摊的。”

“知道了。”何卫东走出审讯室。

陈娟双手撑在桌子上,盯着罗小飞:“听着,如果我们发现,你是在耍弄警察。我跟你保证,后果会很严重。”

罗小飞说:“警官,我哪儿敢呀。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验证后就知道了。”

陈娟没有再搭理他,走出了审讯室。之后,她来到隔壁的一间大审讯室,这里关着另外四个小混混。由于他们没有杀人,最多只是参与了此事,自然要区别对待。陈娟问了几个问题,主要是他们五个人离开后,去了哪里。这几个人众口一词,说径直去了河边的茶摊打牌,并且非常坚定地说,罗小飞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绝对没有折返回去杀人。其中一个还说,他们这种惹是生非的小混混,经常在不同的场合跟不同的人发生口角或者冲突,打架也是家常便饭。要是争吵两句就杀人,他们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了。言下之意是,他们不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就动杀人的念头。

陈娟没有多说,离开这个审讯室,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陷入了沉思。她觉得何卫东说的是对的——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但她目前无法做出判断,要等待何卫东调查之后的结果。

一个多小时后,何卫东急匆匆地回来了,陈娟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事情肯定不对劲。果然,何卫东一脸诧异地说:

“娟姐,今天晚上真是遇到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