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午后,一个打扮入时、留着一头秀发的女性走进环境优美的花园咖啡厅。她寻觅到约自己的人之后,径直走了过去,坐在了对面的位置,她摘下墨镜,把手机放在咖啡桌上,莞尔一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约我出来喝咖啡,我还以为你恨死我了呢。”
路新平笑道:“这是哪里的话,能约陈警官出来喝咖啡,是我的荣幸。”
“不要再叫我陈警官了。我早就辞职了,现在是专职作家。这都是托你的福,不过说实话,我应该感谢你,当一个可以自由安排时间的畅销书作家,比当警察好多了。”
“看得出来。陈警官……不,陈老师转行之后,比以前漂亮多了,女人味十足。这是由衷的夸赞,并非恭维。”
“谢谢。”陈娟撩拨了一下长发,举手投足间,充满成熟女人的韵味。她问道:“路医生约我出来,所为何事呢?”
路新平说:“我想跟你聊聊,你之前的那篇小说。”
“哪篇小说?”
“《切除》。”
“这篇小说已经从网上下架了,也不能出版,还有聊的必要吗?”
路新平说:“我个人以为,这是陈老师最好的一部作品,除了部分内容不实之外,故事情节实在是精彩之极。不能发表和出版,真是太可惜了。但是陈老师想过这种可能性吗——保留这个故事的主要内容,修改部分情节和结局,再换一个书名,就可以再次发表了。而且这一次,绝对不会有人提出抗议,因为这个结局,是我本人告诉你的。”
“这么说,你要告诉我的,是事情的真相了。”
“不,我只是跟陈老师探讨这部小说的剧情罢了。当然,你非要这样理解,也是可以的。”
“但是,我为什么要把当初引起争议的小说再写一遍呢?”
“因为你肯定想知道,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读者们也想知道。上次的小说被勒令下架,是因为其中的情节不实——徐浩天并非真正的凶手。那么,凶手究竟是谁呢?你的微博下面,留言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了吧?这么多读者都希望知道真相,陈老师难道不打算给他们一个交代吗?我敢说,修改后的小说再次发表,一定会成为你最受关注的作品。”
“看来,你在暗中关注我嘛。好吧,那我就洗耳恭听了,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
“其实你那篇小说中写的绝大多数情节,包括很多推理,都是正确的。但是,有两个最大的错误,我必须指出。”
“哪两个?”
“为了方便表述,我就不用你小说中的人名了,直接用真实事件的人名,可以吗?”
“可以。”
“好。第一,这件事不是章晓慧跟我合谋的。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杀人计划是什么,顶多是按我吩咐的去做而已,比如帮徐宏达团购新疆烧烤店的单人餐。但是她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更不知道这家烧烤店,是我选择的下手地点。”
“那么,章晓慧的儿子徐浩天呢?他不会也不知道这个计划吧?”
“是的。”
“你的意思是,章晓慧母子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徐宏达?”
“章晓慧不知道,但浩浩后面肯定猜到了。不过,我让他不要再提起此事。”
“总之,他的确不是凶手?”
“对。这就是你的小说中第二个错误——你把徐浩天写成了凶手,但实际上,他真的不是。否则的话,一个14岁的孩子,是不可能通过测谎仪和测谎专家这一关的。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不可能让他去杀人。况且,还是杀死他自己的父亲。正如网友们说的,虽然徐宏达是个恶棍,但是让儿子亲手杀死父亲,也太残忍了。我不会让浩浩的手染上献血。”
“这么说,凶手是另有其人。他是一个从来没露过面的角色?”
“不,其实凶手早就露面了,而且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了你们面前。只是我玩了些花招,让你们摆脱了对他的嫌疑而已。”
陈娟盯视着路新平:“是谁?”
路新平也凝视着她:“我现在就把整个计划,全都告诉你吧。”
他们对视了一刻,路新平开始讲。
“我跟章晓慧见面之后,提出用‘意外事件’的方式杀死徐宏达,但是我没有把具体的计划告诉她,只是说,我需要一个帮手,这个人就是浩浩。
“之后,我把浩浩带回了家,因为我知道他并非真正的自闭症患者,只是假性自闭症而已。跟他拉近距离后,我把计划告诉了他。这个计划是——由他假扮成另一个人,杀死徐宏达。浩浩同意实施这个计划,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一个‘假计划’,我其实并不打算真的让他这样做。
“住在我家的那段时间,我给浩浩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他每天都暗中跟几个小混混接触,特别是,模仿其中一个黄毛的言谈举止,因为他们俩的身高身材是最接近的。如果再让浩浩戴上一顶几乎把眼睛都遮住的黄毛假发,远远地看去,就没人能分辨出他们俩来了,更别说夜间拍摄的监控器。
“十天的训练后,我发现浩浩把黄毛模仿得惟妙惟肖,意味着,计划可以实施了。于是,我用你推理出来的办法,加上章晓慧的配合,把徐宏达引到新疆烧烤店来喝酒。
“之后,五个小混混出场了。其中的‘黄毛’,是浩浩假扮的。他们坐在徐宏达的旁边,由于浩浩的样子跟平时大相径庭,所以徐宏达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一段时间后,浩浩故意大声说话,目的是让徐宏达听出他的声音。果然,徐宏达注意到了他,发现坐在旁边的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而且是一副小混混的样子。他走了过来,像平常那样打算教训甚至殴打他,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破口大骂。但他用的是本地方言,新疆烧烤店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在骂儿子,只以为是两桌客人发生冲突罢了。从监控录像来看,亦是如此。
“接下来,便是整个计划最关键的部分了。按照我之前跟浩浩交代的‘假计划’:他们故意引发冲突,然后趁乱敲碎啤酒瓶,将徐宏达杀死,再迅速逃逸。但实际上,我跟另外四个人吩咐过,让他们在冲突刚刚发生的时候,就把浩浩拉走。然后,其中一个人故意抛下狠话‘你等着!’
“气急败坏的徐宏达坐下来,跟章晓慧打电话,自然是质问她关于浩浩的事。这个时候,真正的黄毛登场了。他绕到徐宏达身后,将他割喉,然后逃到了小巷子里。在某个角落,他找出我事先放在那里的塑料袋,戴上帽子、披上外套,走出小巷子,融入人群。
“另一边,浩浩假扮的黄毛和另外四个人一路走到了河边的茶摊,有意制造不在场证明。我跟浩浩打了个电话,他以为计划失败了,殊不知这是我早就安排好的。我本来就只想让他参与‘演出’而已。我在电话里跟他说,让他马上照我说的去做。
“当时他和另外四个人坐在树下打牌。十几分钟后,浩浩去了一趟旁边的公共厕所。在厕所的一个单间里,跟真正的黄毛接头,并披上了他的外套,戴上他的帽子。等于说,他们两个人在厕所里互换了身份。之后,真正的黄毛坐到树下跟他们打牌;浩浩则回到了我家。十一点的时候,我把他送回了章晓慧的家。”
听到这里,陈娟打断了路新平的话:“等一下,有个问题。真正的黄毛在杀了人之后,不是把带血的衣服丢进了巷子里的垃圾箱吗?那他跟浩浩交换身份并坐下来打牌的时候,身上怎么可能还穿着原来那件衣服?”
路新平说:“因为他割喉的动作很快,袖口上根本没有被溅上血。或者说,我无法保证他割喉的时候,身上一定会被溅到血。但是我又必须用一件带血的衣服来误导警察,所以这件衣服,其实是事发那天晚上,我提前放在垃圾箱里的。”
“那袖子上的血是哪儿来的呢?那的确是徐宏达的血呀。”
“当然是他的血。我给了章晓慧一个注射器,让她头一天晚上,趁徐宏达喝得烂醉的时候,在他身上悄悄抽一点血。再把这些血弄到跟黄毛同款式的衣服上,就制作好这件‘道具’了。”
陈娟彻底明白了:“真是一个大胆而缜密的计划。这样一来,就成功地转移了警察的注意力。让我们以为,黄毛和那几个小混混只是配合演出的,浩浩才是最有嫌疑的人。而真正的凶手,其实是我们误以为‘被冤枉’的黄毛。这个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计划,硬生生地把真凶掩盖了起来,从而制造出了一个‘不存在的凶手’——实在是高明。但有一点,我很好奇,你是个医生,又不是什么黑社会的人,去哪儿找的这几个小混混呢?特别是那个黄毛,他并没有收你的钱,却心甘情愿地帮你杀人,你是怎么办到这一点的?”
“他是我的一个熟人、朋友,出于某种原因,他愿意为我办事。这个跟案件无关,我就不细说了。”
“好吧,我明白了,谢谢你把所有实情都告诉了我。不过,你就不怕我向警察检举你吗?虽然我辞职了,但是跟前同事们还是有往来的。”
路新平笑道:“检举我什么呢?跟你一起探讨小说剧情吗?我一开始就说了,咱们探讨的,只是你那篇小说的另一种可能性而已。再说陈老师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想必不会这么较真吧?”
陈娟也笑了:“是啊,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一个普通人,是没有资格查案和办案的。但是路医生,你想过这种可能性吗——如果我跟你一样,也设了一个局呢?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辞职,这一切,都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我现在的身份,仍然是警察,而放在咖啡桌上的这部手机,从我进来那一刻,就一直处于录音状态,把我们的对话全都录了下来。一般人录的音,不一定能作为法律证据;但是一个警察录的音,恐怕就不一样了吧。”
路新平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这不可能。没有警察会这样办案的。”
“一般情况下,当然不可能。但如果一个执着的警察,遇到一起特殊的案件,就完全有可能这么做了。”
路新平跟陈娟对视了好几秒,说道:“陈老师,或者陈警官,你说对了,这的确是一起特殊的案件。它特殊在,警察或者法律,都无法让一对母子摆脱一个恶魔般的男人长久以来的家暴和欺辱。杀死一个人,或许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但如果不改变这一现状,最后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一个14岁的少年,会形成反社会性人格。历史上很多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都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他们为了发泄和报复社会,会杀死很多无辜的人。这样的情况,是你希望的吗?
“如果把社会比喻成人体的话,没有人会愿意把身上的器官割掉,但如果你的身体里出现了一颗毒瘤,就只能选择切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正常的器官和细胞不受侵害,让人体保持健康。当然正常情况下,要切除一颗毒瘤,应该去正规的医院,进行规范的操作。但有些时候,当主流方法难以奏效时,人们会使用一些小偏方来解决问题。希望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或者看看结果吧——现在的浩浩,转变成了一个阳光少年,难道这不是切除毒瘤后,回归健康的表现吗?”
陈娟注视着路新平的眼睛,沉默许久,说道:“浩浩出现的变化,的确是可喜的。但你和章晓慧,似乎并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呀。你们俩,始终还是没能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你会偷偷地关注我,难道我就不能悄悄地调查你、或者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从章晓慧那里了解情况吗?”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们分手的原因了?”
“是的。章晓慧都告诉我了。她说,她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也觉得很意外。但是刚刚,我突然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也是你耍的一个小花招吧——故意让你们的大学同学去找章晓慧,甚至P了一张假照片,把你塑造成一个居心叵测的可怕男人,好让章晓慧对你彻底死心,对吗?”
路新平沉吟片刻,问道:“你是怎么猜到这个的?”
“就凭你约我出来聊天,不惜把犯罪事实告诉我,希望我能修改小说的情节,再次发表。你这样做,无非就是想借助我的小说,还章晓慧一个清白,让公众知道,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策划的,跟章晓慧母子无关,对吧?”
“是的,因为这是事实。”
“你会这样做,证明了你其实是深爱着章晓慧的。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设计这出戏,让章晓慧产生恐惧和厌恶的心理,从而跟你分手呢?”
“因为我在探听人们对浩浩的看法时,发现了一件事——好像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件事,章晓慧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她知道我喜欢她,便故意到我所在的医院,让我知道她被丈夫家暴,目的就是想利用我来除掉徐宏达。这些人也许是被你的小说所误导,也许是出于他们自己的理解,总之,他们误会了晓慧,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你真的这么肯定吗?万一事实真是如此呢?我去过你们医院,知道病人在挂号的时候,是可以选择医生级别的,这个时候,他们会看到医生的名字。也就是说,章晓慧是专门挑选的你,而并非凑巧……”
“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陈老师。”路新平打断陈娟的话,“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笃定,但我就是知道,晓慧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陈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们不争论这个问题。总而言之,你为了让人们相信,你才是此事的幕后主谋,故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可怕男人,独自承担所有的罪名和骂名。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还章晓慧一个清白。为此,即便牺牲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你也在所不惜。”
“我没有你说的这么伟大。”路新平缓缓摇头,淡然道,“只是比较起来,这是我更能接受的结果罢了。一朵开在雪域高原的花,我宁肯永远站在远处观赏她,也不愿把她摘回家中,沾染到我身上的污垢。只要她一直绽放在我心中,就足够了。”
陈娟凝视这个男人许久,拿起桌上的手机,站了起来,说道:“好了,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我要走了。”
“陈警官,你不会真的录了音,并且要把这些录音发给别人吧?”路新平问。
陈娟重新戴上墨镜,表情冷酷地说:“要不要发给谁,是我的自由。你没有资格管一个警察——或者前警察。”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路新平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会儿神,叹了口气,也走出了咖啡厅。
他在街道上颓然行走着,形单影只的身影,仿佛让整条街都变得寂寥起来。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终于在夜色将近的时候,步行到了家附近,走进了许久没有来过的牛肉米粉店。
这家店的生意还是跟以往一样冷清,老板看到路新平走了进来,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吃点什么?”
“还用问吗?清汤牛肉米粉呀。”
“要大蒜吗?”
“要。”
“马上就来。”
几分钟后,老板端着煮好的牛肉米粉过来了,他把米粉放在路新平面前,自己坐在他对面,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之前不是说,以后都不能来我这里吃米粉了吗?”
路新平用筷子挑着米粉,说道:“之前,我是不希望警察调查到我们的关系,才说不能来吃米粉的。但现在……无所谓了。”
“为什么?”
“因为警察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说,警察已经知道,小飞他们五个人,是跟你串通好的了?”
“是的。”
“他们怎么会知道?都过去这么久了。”
路新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老罗,如果警察真的把小飞抓走了,你会恨我吗?”
老板说:“你以为我完全没想过这个结果吗?从你提出让我儿子帮忙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了。但小飞的命是你给的,当初他跟人打架,被捅了一刀,要不是你及时帮他止血,并亲自跟他做手术,这混小子早就没命了。所以,这是他欠你的,还你也是应该的。”
路新平感慨地望着老板:“老罗,如果小飞真的被抓了,你也不用担心。我跟你保证,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早日出来的。”
老板拍了拍路新平的肩膀:“你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你会这样做。但事情还不一定,对么?”
路新平点了点头。老板帮他剥蒜:“快吃吧。”
路新平咬了一口大蒜,嗦了一口米粉,眼泪都掉下来了:“真好吃,还是你这儿的牛肉粉地道。”
“怎么还哭了?”
路新平抹了下眼泪:“好久没吃蒜了,辣的。”他埋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终究是泪流满面了。老板坐在他对面,点了支烟,猛吸一口,吐出的灰色烟雾模糊了视线,他望着外面的灯火和行人出神。俩人都没有再说话了。吃完了米粉,路新平照旧扫码买单,离开了米粉店。
走进小区,乘坐电梯上楼,平淡无奇的归家过程,浮现眼前的却是跟所爱之人短暂相处的点点滴滴。昔日一起吃饭、散步、聊天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却成为过眼云烟。一幕幕幻象走马灯般经过,他的心一阵阵抽搐。想要赶走这幻象,画面却愈发清晰起来。他甚至看到章晓慧站在家门口,等着他回来。
走近之后,幻象居然没有消失,而且真实得纤毫毕现。路新平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端视好一会儿后,他才惊讶地发现,这不是幻觉,而是章晓慧真的站在自己面前。
“晓慧……你,怎么会……”
章晓慧把耳机从耳朵中拔了出来,她好像刚听完了什么,两行眼泪溢出眼眶。她对路新平说:“新平,我什么都知道了。”
路新平呆立半晌,突然想起陈娟临别之前说的那句“(录音)要不要发给谁,是我的自由”,倏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他难以抑制情绪,跟章晓慧一样,眼泪夺眶而出。两个四十岁的中年人泪眼婆娑地望着对方,伫立许久之后,终于走向了彼此。
(《切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