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息带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地前往朔雪居, 许悠悠搀扶着裴栖寒走在后侧,他身上的伤还淌着血,她只得尽量将步子放得慢一些。
裴栖寒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的地方, 而现在要兀自闯进去这么多人,她除了自责外不由得想陆息待他真的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他好似根本不在乎他一般。
许悠悠侧头, 不时便看见裴栖寒的眉头蹙起,她看了一眼他的腿脚, 前行的队伍已经远去,她犹豫着缓缓出声道:“师兄,你的腿……”
点到为止的话, 她没敢在往深问去。往事历历在目,她可不想又把人惹炸毛了。
裴栖寒没应答,许悠悠也没追问,两人就保持着这般的默契。
忽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 往前看原来是遇上了结界。
这个结界陆息可以自行破毁,但他仍旧是等裴栖寒来了再对他言道:“这个结界是时候该撤下了。”
裴栖寒幽幽地看着陆息没有答话, 陆息曾经教他这个结界心法的时候告诉他,有了这个东西可以免于外物的侵扰。
而现下,他却要带着他最厌恶的人群来此。
“这个结界你亲自撤下。”陆息命令说。
裴栖寒脸色苍白,他嘴角浮起一股淡淡的嘲意,虚弱应声:“弟子伤重, 已无力再撤结界。”
“伤重无力撤结界却有力维持结界?”陆息显然是不信他的话。
裴栖寒不再出声,他对许悠悠看了一眼, 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带着她进入了结界内。
结界只会阻隔他想要阻挡的人群, 陆息以及其他人被拦在结界外面, 唯一能进来的人只有许悠悠。
这么多年过去, 裴栖寒在对自己的心法结界进行改进,如今陆息想解开这个结界还得费一番功夫。
路中,裴栖寒体力不支倒在地上。陆息为邵云程当下的那一剑,他受力反噬,喉头干痒便又咳出一口血。
许悠悠连忙过去扶他,却被他用手挡开,他咬着牙额头手臂青筋暴起,然后艰难地从地上挣扎起身。
他没有再接受许悠悠好意的搀扶,而是执着着自己一个人慢不往前,即便他每踏出一步,便会受锥心刺骨止痛。
裴栖寒实在是太倔了,倔到如今这种地步也要孤身一人。
“师兄。”许悠悠追上他的脚步。
裴栖寒撑着身侧的枝干,停下脚步,他转身看着许悠悠,深黑的眼眸内多出一股别样的情愫,只是他藏得很好,面上更是从未显露半分。
“你回去。”他说。
“不要。”许悠悠眸中泛起泪水,他的白衣上净是泥泞,简直是比在苍谷的时候都还要狼狈。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然后彻底软下嗓音:“回去换身衣服。”
在这里,狼狈得何止是他一人?
她又摇了摇头,“可是,师父他会罚你的。”
裴栖寒忽然觉得自己喉间干哑,说不出话,他只好将目光挪到前方,低语道:“随你。”
朔雪居门前的大灯笼异常醒目,那股红色犹如直击灵魂一般,许悠悠心中忽然涌上一股勇气,她上前握住裴栖寒的胳膊,“师兄,你的事情我不多问,但我是真的想帮你,你要相信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最后裴栖寒也没能推开她,现在许悠悠可比他要强上许多。
两人到达朔雪居后,裴栖寒掐诀移物将木架上得妖丹全扔在了朔雪居的门口,弃如敝履。
许悠悠没有阻止。
等到陆息他们破开结界赶来的时候,裴栖寒已经点火将所有妖丹焚烧。
他用得是特殊的冥火术,这种火一旦沾染便只能焚烧殆尽才能熄灭。有些弟子见状跑过来在火堆里瞎摸,好不容易找到一颗还算完整的,裴栖寒一根冰针飞过去扎中他的手,那人吃痛,妖丹复又掉落在火中。
裴栖寒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人,他眯起眼,享受着他们憎恨,仇视的目光,也享受他们痛苦似疯狗一般的悲鸣。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那些人似蝼蚁一般地去争去抢,最后摸到手的也只不过是妖丹的余烬。
他觉得解气极了。
陆息看着眼前的景象怒从心头起,他厉声质问说:“这么看来我给了你十年的妖丹,你竟是一粒没吃?”
裴栖寒冷声回道:“是。”
众弟子匍匐在地寻摸妖丹,陆息匆匆瞥过一眼,便觉不堪入目。
其中一人气愤道:“裴栖寒你怎能如此过分!这妖丹你既然不吃,留给我们门内的兄弟们又能怎么样?”
裴栖寒轻嗤一声,手中势起,冥火火势更烈了些。
“逆徒!”陆息气不打一处来,登时掌心聚力便要打向裴栖寒。
许悠悠眼急手快拦在了裴栖寒身前,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快得像一阵风。
无他,她笃信陆息是不会对她出手的。
许悠悠虽然双臂展开,但肩周仍是害怕的缩起,她闭着眼睛,因为恐惧,她感到头晕,身体里好似又有小光团要溢出的迹象。
她的背后,一点荧光悄悄地探出,裴栖寒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
“哎!”陆息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将手掌收回,他手心的灵力也一并消失不见。
而后那光团便又从她的背后钻了回去。
许悠悠睁开眼,松了口气,幸好她赌对了。
她安慰陆息说道:“师父,其实这也并不是一件坏事。师兄他没吃妖丹修为都能这么说,这岂不是说明他很厉害么?师父,咱们换个角度看问题——”
陆息呵斥:“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刚刚放肆地还不够吗?”
“是,师父。”许悠悠识趣地没再讲话。
看来陆息这回是真的气得不轻,许悠悠欲言又止。
陆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没好气道:“你还杵在这干什么?看你狼狈的样子,赶快滚回朝阳居去。”
“可是……”她犹豫着。
陆息横眼过来,许悠悠又不敢说话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这么凶。
“逆徒。”陆息拂袖冷哼道:“先去禁地思过一月。”
"是。"裴栖寒道。
陆息回程的路上,被郭焦叫走。
那时阵眼毁坏后,郭焦前往广场寻人,邵云程重伤在地,郭焦将他扶往晴昌坞后,邵云程身上疼痛难忍,郭焦便冒死前来请陆息。
邵云程为自己的失败感到耻辱,当郭焦告诉他自己正欲去请陆息的时候,邵云程拉住了他的手。
“别去。”邵云程虚弱道。
他输了已没有多颜面再去面对陆息。
郭焦急道:“可是师兄你……”
“郭焦,我只问你一句话,”邵云程皱起的眉目间多了一分猜忌与探究,他的眼神直勾勾地锁在郭焦身上,“唤雨聚灵阵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你的修为对付许悠悠绰绰有余,还是说你根本就舍不得对她下手,你手下留情了,是么?”
对许悠悠手下留情,只会害了他们自己。
邵云程的连番质问使得郭焦急忙跪在地上道歉认错,“师兄,求你宽恕我,我并非有意。”
郭焦颤抖的嗓音里蕴含着无比的自责与悔恨,痛苦与挣扎,他近乎是卑微地,低贱地跪在了邵云程的榻前,自责不已,“师兄,我没办法对小师妹动手。”
“呵,早知如此,”邵云程轻咳两声,语气轻慢道:“我就应该在比试开始之前就先杀了她。”
闻言,郭焦陡然抬首,两人的视线恰好在空中相撞。
邵云程道:“可别再有下次了。”
“是。”
一步错,步步错,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下次机会。
邵云程瞧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脑子确是几年前陆息委与他重任的模样,那是他确实以为陆息看重他,是想将他当做铜临山的下一任接班人培养。
谁知,他不过是陆息为裴栖寒铺路的一颗垫脚石而已,真是可笑。
身上千疮百孔,邵云程疼得失去了知觉,郭焦便什么也不顾跑去请陆息前来为他治伤。
陆息人至邵云程榻边的时候,即便往事历历在目,他也依旧激动不已,更是略微哽咽。
“师尊。”邵云程挣扎着要起身。
陆息挥手将郭焦给赶出去,室内一时只有他们两人。
陆息瞧着他的模样一言不发,慢步走过来替他诊断经脉。
“丹田已毁,经脉尽断。”陆息冷漠道:“你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废人了。”
他来得及时却也不及时,只是恰巧在那个点刚好救下邵云程一命。
“师尊教导我不必计较手段,只记结果,弟子一直铭记在心,此时此刻还望师尊能够救我。”邵云程恳求着。
陆息负手而立,轻声道:“我无法救你。”
“为什么,师尊这么厉害,当年连裴栖寒半死不活都能治愈,上回小师妹从苍谷回来也是重伤,如今她并无大碍。师尊能救他们与危在旦夕,为何就是不能救我呢?”邵云程不甘地从**下来,跪在陆息身侧。
他朝下向陆息磕了一个响头,直道:“求师尊救我。”
陆息从来都不会用一个废人,他在他身边行走多年,深刻地明白这一点。若是他此时无法得救,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够在得到陆息的重用,那铜临山的掌门之位更是与他无缘。
一辈子被裴栖寒轻视,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一辈子翻不了身。
陆息无视他,缓缓道:“你何德何能与他们二人相提并论。”
邵云程不服气说:“我何德何能能与他们二人想必?师尊,我入铜临山这五年来帮您做了多少事,他裴栖寒又为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苦活累活脏活,我全替他干了。凭什么他可以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得到您的宠爱,我兢兢业业这么年如今您却不愿意分出半分心神来救我?”
陆息瞥他一眼,满嘴无情,“你从来心术不正,四年前我从他手上救下你已是对你的大恩大德,你不要过于放肆。”
邵云程最后倔强道:“师尊那时救我,是因为引灵渠由我主导,没了我师尊会少了左膀右臂,又何来得情意,何来大恩大德之言?”
他靠近陆息,急于对自己的实力做出证明,“师尊,您只要肯救我,我什么事情都愿意为您做。这五年,我不相信您没有看见我的实力。”
陆息大掌轻抚过邵云程的头顶,“你确实是一个好徒弟。甚至是比裴栖寒还要更得我心。”
闻言,邵云程面上一喜,陆息这是承认他了?
“师尊,弟子往后再不违背师尊的意愿,求师尊救我。”
“但是,”他的一句话落下来,接近是个邵云程判了死刑,“你若肯一直忠心于我,你如今便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邵云程忙道:“弟子可以对天起誓,弟子一直忠心师尊。”
陆息冷笑一声,拆穿他的谎言,“别以为你这些年做的事情本尊不知道。你藏妖丹,你结众污他辱他排斥他,这些东西小打小闹也便罢了,为师都可以睁一只闭一只眼。但是,如今你胆子大了,翅膀硬了,居然敢要裴栖寒的命。”
“他在本尊心中是什么地位,你应该清楚。”
“如此,我还能留你么?”陆息悠悠道:“我当初教你唤雨聚灵阵可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邵云程还是不死心,“既然师尊不想要裴栖寒死,那么我使出阵法的时候师尊为什么不出来阻止?”
陆息道:“便是借你之手试试他的实力,他沉寂得太久,如今是时候该醒醒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至始至终都只是陆息的一颗棋子而已。
邵云程仰天大笑,眼角滑落一滴泪,“原来师尊始终都是利用我。”
“只是弟子还有一事不明白,还望师尊能看着我们师徒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能为弟子解惑。”邵云程问:“我到底哪里不如裴栖寒?”
这个问题他从入铜临山的那刻就一直在思考,直到如今他也没想出答案。
“你哪里不如他?”陆息重复道。
“你哪里都不如他。”
“他是我亲自选定的掌门人,你拿什么同他比?”
“弟子明白了。”邵云程脸上现出一股颓败之色。
陆息又说:“既然你已经成为了废人,便把手中的事物空出来,以后便只能在铜临山打杂。我留你一命已是大恩。”
说完陆息转身无情离去,邵云程听着陆息对自己冷冰冰的判决,心中愤懑不止。
成为了一个废人,他才不要。
陆息走后,郭焦前来看他,关心问道:“师兄,师尊他怎么说?”
邵云程看着郭焦,平静道:“我以后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他真傻,他直到现在才看出来陆息的一直是偏袒裴栖寒的。
*
后山禁地。
裴栖寒遵照陆息的命令进去思过,思过思过,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思何过。
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如今受罚,他认却也不服。只是服不服来说,对陆息并不重要。
他身受重伤,罚思过期一月,某种角度上来说更像是陆息让他有意养伤,只是以他对陆息的了解,这件事情远没有结束,接下来只会有更为残酷的事情等着他。
但他已丝毫不惧。
陆息待他,向来如此。
今日他看着底下匍匐在地拼命为妖丹痴狂的人心中只觉得畅快,可以说他从来都没有过如此畅快之感。
是来自一种报复的喜悦。
他来此思过也没带别的东西,只有笔墨纸砚和那个木头娃娃。某个人曾对他说过,她不在,可以让这个木头娃娃来陪他。
真是幼稚。
裴栖寒将那个小头小脸的木头娃娃握在手里端详,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许悠悠那张明媚充满着善意和笑容的脸,真是……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好。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身上疼痛不止,可再重的伤对他来说都可以忍受的。
他唯一忍受不了的,是欺骗。
门前结界波动四起,裴栖寒抬眸,原是陆息过来为他送伤药,他不动神色地将手中的木头娃娃藏在了宽大的白袖之下。
“莫不可再任性,需得好生涂药。”陆息道。
对陆息的叮嘱,裴栖寒并没有放在心上。
陆息又对他说:“栖寒,你阳奉阴违这么多年,师父现在对你的惩罚已经算轻了。”
“那便多谢师父的从轻发落。”裴栖寒话中似带着尖刺。
他不把陆息放在眼里,陆息也不恼,轻飘飘地对他道:“好好养伤,一月后为师便会送你去化灵秘境。”
裴栖寒目光一滞,他自然知道化灵秘境是什么地方,是有去无回的险境。
陆息解释道:“这么多年你修为无长进,以你的天赋本不该如此。你沉湎至今,为师只好出此下策。若是在化灵秘境中还得不到提升,那便只能说明我一开始的选择便是错的,你不适合做我们万山界的继承人。”
“如此,你身上流的血脉便是污种。”
污种,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
裴栖寒袖下的手不住的颤抖握紧,他对陆息的话不置一词。
陆息长吁一声:“栖寒,我是你舅舅,我不会害你。你身上肩负的责任不可谓不重大,这也更加的考验你的实力与耐力。你若是能从化灵秘境出来,那就证明我的选择便没有错。你若不能从化灵秘境出来,为师只当我这些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此去,击掌为誓。”
裴栖寒起身承下。
手掌带起的灵气相触,陆息无情道:“进去之后,死生不负。”
“死生不负。”裴栖寒沉声重复,先前眼中升起的一缕暖意化为虚无,他的眼底恢复冰冷之态。
陆息交代道:“那你在此好生准备,一月后为师送你入化灵秘境。”
裴栖寒缄默着,目送着陆息渐渐远去。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从嘴角缓缓渗出一抹血,他接下陆息带着灵力的那一掌,于自己的伤势而言只可能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