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所有傀儡都朝着邵云程攻击去, 擂台上的局势瞬间扭转,邵云程受到傀儡的攻击节节败退,最后不敌, 膝盖手肘边各被刺伤一剑,只能半跪在地上。

可以看出来, 陆息虽是发怒, 却没有想将邵云程置之死地。

此时前方傀儡又一剑刺向邵云程的面门,裴栖寒无奈参与其中, 替邵云程接下,转而四个傀儡都向栖寒狠力出击,剑招一招比一招凌厉, 四个傀儡结成一个阵形,将裴栖寒困在其中,双方激烈缠斗,难以脱身。

如此看来方才这些傀儡攻击邵云程的时候简直如同儿戏一般, 被解救的邵云程自然将这些看来眼里,他别过脸, 愈发觉得羞愤难堪。

裴栖寒见招拆招,他渐渐悟出四个葵累相互攻击的规律,最后以优越的身法将这些傀儡击退。

他将惊鲵负于身后,已不想再战,看向高台上的陆息, 道:“师父,收手。”

陆息飞身下来, 收掉比试擂台上的傀儡, 他睥睨着跪地流血的邵云程, 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惜, 轻瞥裴栖寒的眼中有一丝警告,“今晚,到风陵堂来。”

“是。”裴栖寒应允。

陆息转身离去,走到邵云程身侧的时候,不屑道:“不要妄想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是,师尊。”邵云程将头伏得更低,几近磕在地上。

夜间,风陵堂。

裴栖寒跪在地上受罚,陆息施以鞭刑。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陆息真正地出鞭,力道强劲厚重,抽在皮肉上,鞭尾震颤的余力却像是要打在骨头里一样,背脊上皮开肉绽,戒鞭的鳞纹上沾着他的血,在止鞭之时滴落在地。

昔日,他的背上新伤旧痕叠加,总也没有要痊愈的趋势,他更是作践自身不愿上药,往事种种在她脑中闪过,许悠悠看得心疼不已,如此重的责罚,当真有必要么?

“你可知错?”陆息肃声。

“弟子……”裴栖寒稍加沉默一会,陆息的鞭子便立刻抽下来惹得他脊背颤动,脊梁依旧是笔挺的,他咬牙道:“弟子、弟子不知。”

“不知?”

“你为何要让他,以你的功夫绝对不会输在他的手上,你不想赢他,”陆息点明道,“是他向你讨的,他要求你让他,你答应了是么?”

“是。”

“缘由。”简短二字就能让人感觉到他心中的怒气。

裴栖寒沉思默想,黯黯说道:“因为,他是弟子的朋友。”

“朋友?”陆息嗤笑一声,将嘲讽挂满脸,更是对朋友二字不屑一顾,“你觉得邵云程是你的朋友?”

“是。”他肯定道。

许悠悠听着,内心又开始酸,就邵云程那样的人算什么朋友,她才是。

陆息又问说:“你知道朋友是为何物?”

“他若真是你的朋友,就绝不会在比试的时候要求你作弊输给他。”陆息道:“他这样的人,你怎会将他当朋友?”

换句话说,就是陆息认为,邵云程没有资格成为他裴栖寒的朋友。

二十鞭受刑罚结束,裴栖寒看着风陵堂内满墙的牌位,开口缓缓道:“弟子生平,从未知晓朋友是何物,他是第一个能与弟子说上话的人。”

只是说个话就能成朋友了?许悠悠在一旁看着,酸涩一齐漫至心田,心中猜测渐渐明朗,裴栖寒变成日后那样肯定有邵云程的一份功劳。

陆息高高在上道:“除了仇恨以外的东西,你不需要知晓太多。至于朋友,他能为你所用,替你办事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能你则无需与他深交。你只需要记住你身上的仇恨,你不需要朋友,你需要仇恨。背负着仇恨的人,拥有朋友只会变成累赘之物。”

“裴凌柏毁了我们的故乡,告诉师父,你心中恨吗?”陆息道。

裴栖寒垂下眉目,陆息的鞭子使的很重,他背上出了不少血,鞭刑加身的疼痛尚可以忍受,只是陆息口中所说的仇恨,他缄默少时,茫然答道:“弟子不知。”

“不知,你竟然说你不知?”陆息气的手都在颤动。

“也对,你一生下来万山界便遭歹人毁坏,你没有经历过家破人亡,故土化为灰烬,你当然可以不知仇恨,但是你要记得,你身上的天罚,你这十五年来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仇恨带给你的。是天神对你的惩戒,你注定自出生起,便要开始赎罪。”

“可你却忘恩负义,不愿提起自己母族的血海深仇,却去珍惜什么所谓的朋友,日后必定会遭遇到天谴报复。你娘还能将你生来下,有让你作为人活下去的机会,便是要你作为我母族复仇的工具,你岂可枉顾你母亲生你之恩,师父教导之义?”

他一直让裴栖寒称其为师父,而不是舅舅,便是不愿意承认他与自己有亲缘关系。他既然姓裴,那么他带给他的只有屈辱和不堪回首的过去。

冠姓,便是冠以切骨之仇,割肤之恨。

陆息拂袖冷语,没有一点好脸色给他瞧,“在这里跪一晚上忏悔,好好想想你身上的仇恨。”

裴栖寒跪着,仰头看着满室的牌位深思,许悠悠在一旁看得心颤,仇恨,一直以来,陆息教给他的只有仇恨,可是除了仇恨之外,他也有作为一个健全的人活下去的权利,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一个复仇工具。

裴栖寒跪在祠堂前,眼中少见地泛起挣扎和痛苦,黑墙上漆红的牌位犹如一双双眼睛审视着他,他因罪而诞下,也需因罪而成长。

他有罪,更有罚。

裴栖寒看着自己干净惨白的双手,十五年这双手没有沾过一滴人血,他没杀过人却有千千万万染着仇恨的血浇灌在他手里,日后这双手也注定会因着仇恨会沾上更多的血。

他握紧拳,闭眼,他自身来就注定该为仇恨活着,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复睁眼,口中喃喃道:“仇……”

“恨。”

许悠悠跪坐在他身边,就算在这个世界里裴栖寒不能看见她,也不能听见她说话,但是她还是想说:“没有人生下了来就是作为复仇工具的。”

“裴栖寒,你不是一个复仇工具。”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发,他额角生出来的冷汗,鼻尖的酸楚使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后,她才缓缓开口续声,“除了仇恨以外,你还可以拥有很多东西。”

一点指尖的温热落在他的侧额上,祠堂燃着黄香,却异常冰冷。轻柔的触感持续了好几下,裴栖寒才敢确定这不是梦境与幻觉,他侧目恍惚中,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只一眼,就让他生出渴望。

许悠悠见他转过头来,雀跃道:“你……你能看见我?”

那一抹身影逐渐化为虚无,连同女孩舒展的眉眼在他面前消失殆尽,他似乎是又眼花了。

见裴栖寒疑惑一瞬后复板直着身子跪在祠堂中,许悠悠脸上的喜色只持续了一瞬。

她心里想说的话,少年时期的裴栖寒永远也无法听到。

既然少年时期的裴栖寒只是他师兄的回忆,那真正的裴栖寒又会在哪里等着她?

就算少年时期的裴栖寒听不见她说话,她想真的裴栖寒肯定可以,她会告诉他,千千万万遍地说给他听,缠着耍无赖的说给他听。

“师兄,”她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自言自语,“如果你在这里,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我想告诉你,你永远都是一个鲜活的人。”

“你不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你是我喜欢的人。

许悠悠在祠堂内细细查勘,忽然撞到放着贡品的祭台,她腿一疼,她竟然能够触摸到这个世界的实体,但是裴栖寒依旧看不见她。

她心一横,抓起一把香灰,在裴栖寒面前写起字来。

少年裴栖寒对于他地上能够浮现出字眼这件事情感到非常奇怪。

香灰洒在地上,从地上出现几个大字。

裴栖寒心一惊,诧异着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地上写的是:“你不是复仇工具。”

裴栖寒的心猛然狂跳不止,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命盯着地上的字一息一瞬也不曾懈怠,他像一个溺水之人,生死一线的紧急关头抓住水面上得以求生的浮木一般,心中正天人交战,这字的边上便出现了一片绿色的衣角,再往上是蹲在地上的少女。

这张脸……是他几次恍惚中看见的女子。

许悠悠见裴栖寒的眼神看过来,她眉欢眼笑,怡悦说:“你能看见我是不是?”

裴栖寒看见她的笑容,不知到怎么回事,心脏正在急速的跳动,他甚是于想要用手去抓她,他不愿意眼前的女子再度再自己面前消失。

他想一直看见她,天不遂人愿,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的女子终究还是消失了。唯剩地上用香灰撰写的几个振聋发聩的字,他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那就是真的。

“你到底是谁?”他稍显急切。

但是已无人应答。

陆息曾经对他说过,他们万山界一族是古神遗脉,世代被神树保佑着,所以刚刚那个女子是他的神灵么?

裴栖寒的手抚摸向那一行字,刚烧落的香灰还是温热的,天上神灵告诉他,你不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他想这一天,他恐怕是一辈子都难忘。

裴栖寒受罚一天,养伤三日,这三日邵云程也在养伤。

两人再度相见,邵云程对于裴栖寒的态度有些冷淡,似乎还是在对于裴栖寒比试那件事情耿耿于怀。

许悠悠看见邵云程就来气,明明就是他先提的无理的要求,这个时候居然还甩脸子给裴栖寒看,她真的是要被邵云程气死,这个人怎么能理直气壮成这样!

对于邵云程不理会,裴栖寒并没有多说什么,也许陆息说得对,他并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也许这辈子都不配拥有一个朋友。

忽的,裴栖寒不禁想起那晚在地上瞧见的那句话——你不是一个复仇工具。

不是一个用来复仇的工具,那他是什么呢?

再过几日,邵云程率先熬不住,前来朔雪居登门致歉。

“裴师兄,抱歉,我那日也是一时糊涂才会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还望裴师兄原谅我的无知。”邵云程话说得诚恳,将做错事和道歉的卑微演绎的淋漓尽致。

很显然这时候的裴栖寒不是一个狠心的人,他并未过多的追究此事,只说:“无事。”

邵云程拉着裴栖寒东扯扯,西念叨,最后他对裴栖寒道:“裴师兄,你能不能向师尊美言几句,就说我知道错了,我真不想在师尊面前留下坏印象,师尊,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敬重的人,自我入铜临起,我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在师尊面前做事。但前些天出了那样的事,师尊对我已是厌恶至极,更别提愿意见我,愿意予我重用。”

裴栖寒一口应下,邵云程得到他的肯定,高兴离去。

许悠悠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师兄啊师兄,你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这个邵云程哪里是想和你做朋友,他分明是在利用你!

裴栖寒什么时候这么傻白甜了!

许悠悠心里直咳声叹气,当晚裴栖寒便从朔雪居内前往风陵堂,似乎是为邵云程的事情。

许悠悠追着他的身后跑,在一处密林内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上前拉住裴栖寒的衣袖。

裴栖寒行至半路,忽然觉得自己走路有一点停阻,他停下来,想来可能是衣袖碰到了树杈上,但是他转头,就见到那一张熟悉朝思暮想的神秘容颜。

“你?”

许悠悠知道裴栖寒这是能够看见她了,她当机立断道:“你不许去!”

裴栖寒并没有对她这满腔哀怨的“你不许去”产生任何的想法,他一心都扑在这个扑朔迷离的女子身上,殷切的想得到答案,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对他说那样的话。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你最喜欢我了,也最看重我。”许悠悠道。

她这么说,裴栖寒愣了一瞬,眉眼紧绷着不确定地问她:“你是真实存在的?”

不等许悠悠给予他回应,她就发现裴栖寒看不见她了,他的脸上出现了很清晰的落寞表情,怅然若失,眼里有道不尽的遗憾。

静谧的林中感受不到她的气息,时隐时现的存在拨弄着他的心,他凝眸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疑惑的开口,说出一个与他内心期望截然不同的答案。

“假的。”他说。

他否认她的存在,她这种不确定的接连的出现,竟会是让裴栖寒以为自己是臆想出来的朋友。她有一瞬间的心酸,更多的是难过。如果他是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出生,有着美满的家庭,他本该拥有很多朋友。

最后,裴栖寒还是去了风陵堂去替邵云程求情,陆息笑着答应,作为交换条件,他对裴栖寒的管束与功课的教导和查询越发严苛。

既然他身上背着天才之名,那么陆息则要求他寻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必须得做到;就算是天才做不到的事情,他也得做到,在天才辈出的云陆上面,他要做最顶尖的那一个。

秋猎在即,邵云程却被陆息安排了一个异常艰难的任务,拿到鲶鱼精的妖丹。

听到这个消息的邵云程如五雷轰顶,他找到裴栖寒,不确定地问他,启唇便是质疑,“你真是去向师尊替我求情了么?”

“是。”裴栖寒所言不假,他也无需撒谎。

邵云程不相信地说:“既然是,那为什么师尊还会要我去取鲶鱼精的妖丹,师尊明明知道,以我的修为是完全打不过鲶鱼精的。”

他红着眼,不可置信地说道:“师尊这是要我的命。”

邵云程立刻跪地,哭着乞求他:“师兄,求你救我,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你放心。”裴栖寒道。

从前妖猎之时裴栖寒是不会管束其他弟子的,这是铜临山的规矩,邵云程的祈求让他打破规矩,在妖猎中斩杀鲶鱼精救下众人。

此前他在对付自己所要猎杀的妖物中已经受了很重的伤,这次在帮助邵云程取下鲶鱼精的妖丹,着实是突破了他的极限。

陆息也显然是没有想到,裴栖寒竟然能够带着两颗大妖的妖丹回来,他十五岁,是铜临山的天才,是修为仅次于陆息的人——金丹期七境。

经过这次事情,裴栖寒救了邵云程的命,邵云程对待裴栖寒更加得用心。后来,陆息将邵云程调到自己的身边做事。

一年过去,邵云程的功夫长进特别的大,他身边也集结了不少的弟子,已成为铜临山炙手可热的人物。

裴栖寒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练剑上面,除了练剑之外增加自己的修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而练剑之外的时光总是意外的漫长难熬,无法,他只有将自己闲余的时间再度用在练剑上,周而复始。

有时候,裴栖寒会看着邵云程身边成群结队的欢声笑语的人驻足,总是留意一会后与其背道而驰。

他们向阳,他向阴;他们向喧闹中行去,他则孤身没入静默的风雪中。

如果上天能赐予他感知灵体的能力,他会发现,有一个姑娘在顶着风雪追逐着他的脚步,那人的脸上总是洋溢的温暖的笑容,即便整个世界都无法发现她,她也会自娱自乐的取悦自己。

她总会站在他的身边,告诉他,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可惜,他听不见。

“裴师兄。”邵云程浅浅向裴栖寒打招呼。

他自从被陆息安排亲自侍候在其身边后,总是意外地忙碌,时常九十天不见人影,这一年以来他成熟不少,很多同时期与他一同进入铜临山的弟子大多都在妖猎中丧生,旧人死去,新人入门,因出手大方阔绰,待人友善,他人缘特别的好。

偶然一次,裴栖寒瞧见邵云程将他赠与他的那些法宝变卖掉,换成有助于修炼的灵识妖丹或者是其他更小的玩意,等攒够分量后,他会将这些东西分发给跟着他手下的年轻弟子,那些人得了好处,自然会更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许悠悠看着简直气不打一出来,这叫什么,慷他人之慨?

邵云程被裴栖寒看见也不觉得心虚,反而道:“他们着急用这些东西,我想裴师兄对于我的做法应该是不会介意的。”

裴栖寒脸上显露出一丝丝不悦,只是邵云程的措辞太过正当,他轻微的嗯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许悠悠简直是想将裴栖寒给摇醒,你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邵云程啊,她家师兄真的是被邵云程完完全全地在利用。

自己初入铜临山的时候,也邵云程和蔼可亲的行事作风给骗了,他惯会这样获取人心,裴栖寒这时年纪小,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一想到后面两人,裴栖寒曾经多次想杀邵云程,置其于死地,想来他们之间必定是有一次决裂,只是不知道这契机是什么。裴栖寒或许是因为邵云程对他的伤害,当初才会像一只刺猬一样拒绝她的靠近。

若是裴栖寒也曾拥过有很多真心朋友,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那一个人,那他肯定就不会被邵云程给欺骗了。可是他没有,正因为他的身边缺失了朋友这一个位置,这才会让邵云程有机可乘。

因为确失,所以才会心生渴望,可悲的是,他身边没有一个拿真心对他,陆息将他当成一个复仇的工具,而邵云程则是将他当做一个往上爬的垫脚石。

这年秋猎,陆息忽然改变主意换了一种玩法——秋猎成了竞猎。

陆息说,谁能取到独角犀怪的妖丹,他就重重有赏。

许悠悠隐隐感觉到不妙,邵云程似乎是对这次妖猎信心十足。

她想起自己曾经打听到的东西,就是在这一年,邵云程以金丹期的修为猎得独角犀怪的妖丹,打败裴栖寒,一时风光无两。

她还记得,贺生对他说话,这次妖丹,裴栖寒后于他们很久之后才回来,满身污血,异常可怖。也就是说,在这次妖猎结束之后,裴栖寒被众人抛弃了。

往后四年,日日复年年,修为停滞不前,霜雪覆心冷满面,此后他的名字只出现在旁人的唾骂和污蔑声中。

她有一点不敢再往下看。

秋猎前夕,裴栖寒于朔雪居中擦拭自己的惊鲵剑,烛火摇曳,门扉半掩,外面月华正盛,天上几颗星子闪得正欢,夜间寂静,她在裴栖寒身边心跳声与呼吸声清晰可闻。

她知道裴栖寒非去不可,这是事实,她没有办法改变。

许悠悠忧愁着,裴栖寒在烛火的照耀下看见了她,总有些时日,他能够经常地见到这个女子,大多时候都只是匆匆一眼,她消散得太快,以至于他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能见一眼也是极好的,能说上话于他而言是奢求。

无论她是否真实存在,裴栖寒都将她当做了心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正如她说的那样,他们是朋友,她是特别的,她与众不同的。

这一回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眼,她还是稳稳当当的在他眼前,他心中是喜的,可是她却不太高兴。

“怎么了?”他问。

许悠悠就知道自己这是又出现在了裴栖寒的视线中,她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苦恼道:“明日秋猎,我不希望你去。”

十六岁的裴栖寒远没有二十岁的裴栖寒来得冷淡,他似乎是分外珍视许悠悠这个朋友,向来寡言少语的他在这时会向她耐心地简单解释妖猎是他们铜临山的传统,而他作为铜临山的大弟子,自然是不能够懈怠,需得以身作则。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不想你去。”许悠悠几乎是要哭出声,她实在是不想看见往后发生的事情,这对他们来说都太过残忍。

她在他的记忆里,这就意味着她得直面裴栖寒所经受的一切,她现在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口疼。

“你怎么了?”裴栖寒放下自己的惊鲵剑,许悠悠抬头,十六岁的裴栖寒身量就已经比她高很多了,她的眼中是湿润的,鼻头发红。

见状,他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你哭了。”

不知道怎么,他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是温和的、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喜悦,他不常笑,更不爱笑,与陆息和邵云程相处时他很少真真切切地流露过笑意。

对他而言,他们只是短短见过几面,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无时无刻都在触动着他的心,她使他生出最热切,最无可自抑的渴望——想靠近她,想触碰她。

“你不必如此担心我。”裴栖寒缓缓说。

他少时享有天才之名,身上自是傲气在。

许悠悠慌忙抹泪,“也是,你最厉害了。”

“没想到,竟然能和你说这样久的话。”裴栖寒的话中满是珍惜,这样的时光若是能慢些,他也能多看她一会。

“我也没想到,明日秋猎,你一定要小心。”她叮嘱。

“你放心。”分明是关于他自己的安危,他却让她放心,如此被人牵肠挂肚放在心上的滋味着实是让他迷恋。

裴栖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嗯。”

他缓缓开口,“你一直在我身边?”

许悠悠愣了一瞬,然后点点头。

喜色跃然显露,裴栖寒略微思索后问说:“我练剑的时候你也在?”

“嗯。”

“那我入睡时?”

“我也在,我一直都在,只是很多时候你都不看见我。”许悠悠解释道。

裴栖寒垂首浅笑,“一直都在。”

他呢喃一句,最后问许悠悠一句:“你是神仙么?”

“不是。”

“那你?”他稍加迟疑。

“我和你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许悠悠是我的名字,”她一顿,“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边,我想是因为我们彼此都需要着,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绑在了一起。”

裴栖寒没在多问,这时美好的难能可贵的时光不知何时会消逝,他心生惶恐,又在看见她的那一刹安定,已是万分克制,却仍旧挡不住那一点触动,他期望着,“我能碰你一下么?”

许悠悠首肯。

裴栖寒屈起手指,慢慢地向她的脸颊触碰过来,他迟疑着,又渴望着,动作异常得慢,许悠悠很是耐心地等着他。

终于裴栖寒的手触碰到了许悠悠的脸颊,姑娘的脸是温热的柔软的,不知该怎么形容,少年裴栖寒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如破壳而出,如萌芽破土。

他触摸着许悠悠的脸庞,喃喃自语:“是真的。”

“嗯,是真的。”

他在感受着这她,而许悠悠亦然。

裴栖寒不是一个多言的人,可此刻他心里却涌现出好多话想对许悠悠说。心腹之语,唯能对她言。

不等他开口,他一直注视着的姑娘身隐消散。

他有一刹惝恍惘然,随即想到许悠悠曾对他说,我一直在你身边,那种魂牵梦绕的失落感倒也不足为说。

“许悠悠?”他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你在。”他肯定。

他说着,平身在**躺下。

今晚,他没有再看月亮。

她能感受到,这个时候的裴栖寒身上虽然背负着仇恨,但是他的恨意并不浓烈,此时他身上最重的当属孤独与迷茫。

秋猎上,裴栖寒的任务是拿到独角犀牛怪的妖丹,故而他的路线与众人不同,启程后便各自为径。

邵云程不在裴栖寒的身旁,她的心才堪堪放下来一点。

蓦地,天边起了大风,她在这风里问见一股血腥味,看天上这般情景,怕是要下雨了。

她不喜欢雨天。

裴栖寒不停往前,即便是倾盆大雨他的头上浇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许悠悠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裴栖寒捕捉身侧的些许甜香,她身上的香味与这危机四伏的密林中格格不入。

“悠悠?”裴栖寒扭头,许悠悠果然在他身侧。

“别在往前了。”许悠悠拉着他的袖子,话中不可抑制的带了些祈求的味道。

许悠悠想起那些既定的事实,“我有点害怕,我担心你会出事,我怕你受伤,我……”

她哽咽着,难以把话说下去。

裴栖寒头一次听见有人如此直白地对他说出如此关切的话,他愣了片刻,有她在,这世界便是温热的。

他亦不大会安慰人,只是对许悠悠道:“我没事的。”

“你……多加小心一点少邵云程。”许悠悠提醒说。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

“你相信我吗?”

裴栖寒点头,许悠悠继续说:“你相信我,那你就相信我说的话。”

少年裴栖寒似懂非懂地点头,许悠悠再度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密林中传来各种怪物的嘶吼声。

天上阴云密集,豆大的雨点没过一会就哗哗落下,裴栖寒浑身上下都被淋湿。

许悠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莫名觉得决绝,她在这里,什么都改变不了,他帮不了他什么。

而真正的裴栖寒,他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许悠悠跟在裴栖寒的身后,他看见裴栖寒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犀牛怪兽,和着雨点,许悠悠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她很是熟悉,换句话来说几乎是难忘的。因为那日裴栖寒与邵云程比试的时候,她闻过这种奇怪的味道,裴栖寒便是在闻了这个奇怪味道的之后才脸色大变。

而这是独角犀怪身上的气味。

许悠悠跑过去,意图将裴栖寒拉回来。

这一去,她周围兀自暗下,黑色蒙着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悠悠连忙召出司玉,“司玉,这是怎么回事?”

司玉道:“是这段记忆的主人不愿意让你看见,所以你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师兄……”许悠悠道:“所以,他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是么?”

“少年裴栖寒能够看见我,为什么,这里不是他的的记忆么?”许悠悠问。

司玉道:“因为他的有一半神识失去了记忆,伏在了自己曾经的记忆中的身体上,但他的另一半神识,你必须找到,这样你才能带他回去。”

“这也就是说,师兄他的另一半神识是有记忆的,对吗?他记得所有的一切。”许悠悠道。

“是。”

黑雾散去,许悠悠重获光明,而她面前是重伤的裴栖寒。

许悠悠大惊,“怎么回事?”

她才想跑过去,重伤的少年裴栖寒看着她,颓然冷寂地唤了一声,“许悠悠。”

忽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回到了裴栖寒记忆中的秋猎前夕。

许悠悠困惑问道:“司玉,我怎么又回来了?”

司玉说道:“是裴栖寒的意识将你送回来的,你有没有看见他的过去,并不能算消除了他的噩魇,所以又被送了回来。”

许悠悠道:“这么说,我若是一直看不见他的过去,就会一直被送回来,是这样么?”

“是的。”司玉说。

许悠悠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经过这一遭,她渐渐摸索明白了一些东西,譬如说每次裴栖寒能够看见她都是在她情绪起伏特别激烈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猜想对不对。

她在朔雪居内,可是现在朔雪居里还没有人,许悠悠走到裴栖寒的床榻边,他的枕头边上,还放着他十岁时陆息给他买的糖。

裴栖寒是真的很珍惜这个东西,她师兄真是个长情的人。

许悠悠将他枕边的糖拿起,打开盒子,方糖的甜味就飘进了她的鼻腔之中。

她心里难过,嘴上就想吃些甜食,“怎么办呢,师兄,我好想吃。”

她本是自言自语。

“可以。”一道声音传来。

许悠悠抬眸,就见到了裴栖寒,是真正的裴栖寒。

“师兄!”

只一瞬,他消失了。

*

容见俞将姜婴带出去后,毫不留情的准备和罗颂离开此地,姜婴追着她的步子,亦步亦趋,“你真的要离开江邑?”

“不然呢?”容见俞虽是在回他的话,但目光半分没有放在他的身上,末了问罗颂道:“你说会有人来接应我们,他什么时候到?”

罗颂答:“处理完那些人我们就可以离去。”

容见俞少见的升起一丝疑惑,“这一次你们不带走了?”

罗颂点头,“既然我们已暴露完全,将她们带着一起走目标太大,我们暂时得找一个地方藏身。”

“可以,正好我知道有个地方,你和我走。”容见俞说道,她的这个你字中很显然没有包括姜婴。

“你要走,那姜府偌大的家业你不要了吗?”姜婴道,“还有你最喜欢的翡翠,琥珀……我——”

容见俞打断他的话,似乎是对他的纠缠感到烦心,“姜婴我方才就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别不知好歹阻拦我的去处,姜府内不过都是一些俗物,大难临头皆可抛。”

她抬眼扫了一眼姜婴,无情道:“你无需为我做多余的事情,趁现在那些人还没有苏醒,你赶紧找一条去路。”

姜婴对于她的话早有预料,可这些冷情的话从容见俞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依旧感到寒心不已,“你不带上我?”

容见俞止步,对他正色说道:“带上你,拖我的后腿吗?你既没有修为,也没有胆识和谋略,有哪一点值得让我带上你?如果你是想对我提当初的收留之恩,我将你们姜府在江邑做大做强,你享受了那么多年,别说不是我的功劳。”

“是,你说得这些我都没有,我也承认姜府若没有你早树倒猴孙散了,可是……”姜婴看着她,垂下眉眼,容见俞是怎样的人他最清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小俞,我爱你。”他缓缓道。

容见俞嗤之以鼻,“那又怎样,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如果你觉得爱我可以让你活下去,那你随意。”

说着,她示意罗颂,“我们走。”

末了,他见姜婴还待在原地,念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她出言提醒,“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参与进来,简直是愚蠢至极。现在赶紧趁机离开江邑,还能有活着的机会。”

目送容见俞离开后,姜婴将怀中的翡翠掏出,他花了好几个月相中的玉镯,原本是想当做她的生辰礼送出去的。

昔年在姜府中,容见俞掌管姜府大小事务,理得多了整日便威严着一张脸,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为了让她开心,他几乎是将全城的珠宝都搜罗在了一起,这才能勉强博她一笑。后来,她的妆奁上时常放着两三只翡翠,他便以为她爱极了翡翠。

其实不是,她不爱这些俗物,她想要青春永驻,她想要长生。

“俗不可耐。”他掌心一偏,上等翡翠坠地四碎,天下之大无以为家。

作者有话说:

裴栖寒的十六岁,没有遇见一个爱他的许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