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悠悠确信, 自己没有看错,那个就是真正的裴栖寒。
可是他不见了。
她朔雪居内出来,绕着这个地方寻觅一圈, 哪还有他的影子,仿佛是被孤身置于群山间, 入眼即是山色, 她现在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她要找的人不愿意见她。
裴栖寒不愿意在往生魇中见到她, 如果坦诚相对意味着要撕开血淋淋伤口,将他遮掩已久的糜烂往事单拎出来曝晒在日光下给别人瞧,她想人都难以做到被别人瞧得如此透彻, 将过往悉数揭开不亚于**着身子毫不遮拦的出现在其面前。
可她不是别人,不是会落井下石的人,不是会嘲笑他的人,也不会高高在上的怜悯他, 她是来爱他的。
找不见人,她无事绕着朔雪居四周探索一圈, 她发现四年前的铜临,根本没有她的朝阳居,那是后来建造的,回想起她刚刚穿进来的种种往事,她品出一丝不对劲, 陆息似乎是一直在有意的让她和裴栖寒接触,怎么看都有一种撮合的意思在里面。
她心中咯噔一声, 但愿是她多想, 陆息闲来无事撮合他俩干嘛, 他不是不允许裴栖寒有过多的感情么?
总之陆息这人很是奇怪, 既然她是在裴栖寒的记忆里,她想知道裴栖寒对于陆息的刻画会是什么样。
许悠悠渐渐地往东陵堂走去,陆息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裴栖寒悲剧的源头。
她走到东陵堂,这里没有陆息,反而刻意地,凭空地搁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照应着妖猎时的场景,确切说是裴栖寒的踪迹。
她既感到惊喜,又觉得难为情,惊喜于能得知这场妖猎中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难为情在于这是裴栖寒想对她藏住的秘密。
终究是好奇心胜过道德,她接着往下看,镜中裴栖寒已在同独角犀怪缠斗。
暴雨倾盆,雨水不断浇涮下,犀怪的巨足在松软的泥地中踩一脚便是一指深的坑。
裴栖寒在妖猎途中总会穿黑衣,厚重的黑色接纳这泥水与血水,雨点打在他身上,湿透的衣摆下水滴如柱,是污浊的,惨杂着血色。
他会在为危险之事时穿黑衣这个习惯,还是陆息教给他的,在他的记忆中,他第一次参加陆息组织的妖猎时是穿的白衣,只是他头一次与自己实力相近的妖□□战,实战总比理论要来得艰辛多,无人传授技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虽是顺利地拿到了妖兽的妖丹,整个人却也像是从血池里刚捞出来一般,白衣成了血衣。
当时他年纪小,陆息即便是铁石心肠惯了现已不敢对其多看两眼,他为他治伤然后又是法宝灵器成堆的赠与,算是一个补偿。后来他再去妖猎时,陆息便叮嘱他切勿再穿白衣,穿黑衣,这样即使是流了很多血也能被黑色掩盖。
不见血,不见疼。
犀怪脊背上粗糙厚实的皮肤被裴栖寒用惊鲵剑割开好几道口子,遭雨水侵蚀,犀怪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声波横过,密林中高大的树木拦腰折断。
攻击犀怪,裴栖寒尽力闪身,使自己置于犀怪身后,他的修为已比上次妖猎进步不少,才十六岁修为已至渡劫一境,若他能站在云陆众人的视线里,此等天罚,当得起当世第一天才之名。
速度因修为而有了显著提升,独角犀怪的身体虽然笨重,可他往前冲刺时,那力道确实他难以阻挡的,更是能轻而易举被追上,所以他只能绕身在犀怪身后,犀怪弯着身子左右寻人时远不如向前追人那般灵活。
裴栖寒聚力,一剑没入犀怪的后臀,犀怪已被伤多处,这回它不再摇摆着身子四处乱窜,而是极速往后退,惊鲵剑没入渐深,剑首抵至其尾骨处便再难前进分毫,反倒是他,因着犀怪身子带起的巨大冲力只能频频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一人一怪僵持不下,惊鲵剑被弯折一个弧度,他手臂紧绷握剑的指节发白,不住的颤动,隐隐难以抗衡。
最后他抽出惊鲵剑,只是稍加喘息,而这时独角犀怪已蓄力转身冲来,尖锐巨大的犀角顶起的力道比千斤顶还重,所过之处活物无一生还,人总有力竭的时候,他身形再快也免不了被暴走的犀怪擦身而过,续起的阵法随即被顶穿,他吐血落地,勉强维持住了身子。
犀怪并未继续强行进攻,一次续力消耗巨大,它也需要一点时间恢复,一人一怪便在此刻相看着对峙,犀怪晃着自己的脑袋,脚掌细微而有节奏地挪动着,等待下一次冲锋的机会。
一触即发,站起。
这一场,又是两败俱伤,人的抗力终究是难敌独角犀怪,裴栖寒需要喘息的时间愈发的长,而犀怪在疼痛中,血色下却如同陷入狂欢中一般,在他撑剑落地喘息时,曲膝猛冲过来。
与此同时,这密林内,亮起一道金光,吸引裴栖寒的三分注意力。
他识得这道阵法——追踪阵,是陆息的独门秘籍,曾授予过他。
紧接着邵云程自法阵冲出现,眼见局势危机,抄起剑挡在裴栖寒身前与犀怪对抗。
先前,一人一怪抗衡已久,早已是伤痕累累,邵云程这才能够凭借着自己金丹期的修为从而来与犀怪抗衡。
“裴师兄,你没事吧?”他问。
犀怪这一击未曾得手,便往后退去,邵云程警戒着转身,裴栖寒已翩翩站起,对着他轻微颔首。
这情形与她的想象差距甚大,许悠悠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邵云程是真心对裴栖寒好的么,先前的那些都只是她自己的臆想?
犀怪没在趁胜追击往上攻来,见他们二人在此,隐隐还有退却之势,裴栖寒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即便邵云程方才确实是帮了他……可是,对他用追踪阵,这个事实确难以让他接受。他将自己与常人的界限划得异常明晰,邵云程这么做,显然是越界了。
“裴师兄,这犀怪凶猛异常,非一人之力可以匹敌,我思来想去,觉得裴师兄可能会需要我的帮助。”邵云程答道。
裴栖寒盯着他的眼眸,道:“这是竞猎。”
邵云程垂下头,呈现出了一副被人冤枉过后的委屈之态,“这是竞猎不错,可我从未想过能与裴师兄争这犀怪的妖丹,你我实力天差地别,我若是真将犀怪的妖丹拿回去,旁人恐怕也不能信服。裴师兄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可以帮你,哪怕只是尽微薄之力也好。”
裴栖寒选择相信他的话,两人合力追上犀怪与其缠斗,而邵云程也是尽心尽力,是真的在帮他。
既然邵云程是真的在帮他那为什么还会出现那样的事情?
她正奇怪着,身后有一人从旁走出。
“你是不是在想,邵云程为什么会救他?”这声音的主人是陆息。
许悠悠愕然,“你能看见我,你认识我?你真的是陆息么?”
四年前的陆息……四年前的陆息认识她?
陆息一语道出她的疑惑,“当然,你是我最好的徒弟,我怎么不会认识你呢?”
许悠悠面带疑惑说:“可是这里是裴栖寒的记忆,你怎么?”
陆息对许悠悠的迟钝笑着摇摇头,他漫步过来摸摸她的头,温柔地告诉她:“或许你不知道,这往生魇是出自我手。我在造出这个东西的时候,残存了一抹意识在里面。”
这一抹意识会与外界隔绝,与主体无法联系,永远的留在这里。
“既然是这样,那师父你就告诉我出去的方法吧,他也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啊!”许悠悠期待地看着陆息,尽管她觉得陆息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待她是好的,就像是对待自己孩子一样。
“你们不能出去。”陆息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
陆息笑说:“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让进入这个往生魇的人出不去,进来的人在这里耗死了一批又一批,我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遇见他,也许他曾经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但他现在已经不是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看着许悠悠眉眼间尽是满意之色,“当然,最令我惊喜的还是你,我没想到如今的你已经这般出色,为师心甚慰。”
“出色?”有时候她真的会弄不清楚陆息的想法,裴栖寒功法一年一年地往上窜升,也才能勉强满足陆息的要求,而她现在才只是一个练气期的废柴,他竟然会赞赏她很是出色。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对我这么好。”她说。
在铜临山陆息便时常对她挂着一幅笑容,如今到了这往生魇中,他的笑容也没有褪去。而她在裴栖寒的记忆中看见的陆息甚少会露出这么开怀的笑,他向来过于严厉甚至是严肃的。
“师父对你这么好,自然是因为你值得。”陆息说。
许悠悠不时往水镜中担忧地瞥一眼,见他们二人还在同犀怪缠斗,她便又分出心神和陆息说话,“我在一个能照应过去的水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没有我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我会看见一些不相关的人,师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吗?我记不起来自己的往事,时常好奇自己的过去,我想要师父为我解惑。”
“你好奇自己的身世?”陆息问她。
许悠悠用力地点点头。
她没等来陆息的答案,而是等来了他一句不错。
“什么不错?”
陆息:“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优秀出色,你既然能追着你师兄来往生魇,那你师兄可待你好,他喜欢你么?”
“这……”许悠悠语塞,问着问着陆息这么还说起她的情感问题了,既然他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那她也不要言说,“我不知道。”
陆息无奈笑笑,“还和师父闹起脾气来了。”
“因为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许悠悠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陆息道。
许悠悠赌气之余,忽而细思极恐,她抓着自己的衣角,迟疑着,喉间突生干涩的痒意。
陆息制出的往生魇为什么会在罗颂手里?她曾在罗颂和陆息身上感受过同样的亲昵之感,罗颂和失踪案有关,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她没有自己的过去,陆息一直在关心她与裴栖寒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呢?
她渐渐不敢往深了想,只好出言试探陆息,问:“师父可曾听过罗颂这个名字?”
这个往生魇是陆息于裴栖寒十七岁所制,而今裴栖寒二十有余,他与外界隔绝长达三年之久,即便是不能听闻任何消息,他也能从两人入魇以及许悠悠的话语中推断出自己想要得到的讯息。
“你遇见他了,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忘记他?”陆息不曾否认。
许悠悠虽已有推测,听闻陆息不曾否认依旧是难以从震惊中回神,“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你在操控着么?”
陆息了然,“原来是遇见他了。”
“你……你回答我的话,她们是不是都是你害的?”似乎是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对于这个真相她根本无力接受,陆息不仅仅是害了裴栖寒,还害了全天下那么多女子,而罗颂是他的帮凶。
想必师南渡说得复兴大业便是陆息加诸与裴栖寒身上的仇恨,他说过他的母族都在一片火海中消亡殆尽。而裴栖寒却不认识师南渡与罗颂,这只能说明,陆息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背着他在进行。
“这很很重要?”陆息问。
“那可是一条条人命,难道不重要么,你杀了她们夜夜可曾能安心入眠?”她已有哽咽。
陆息平静道:“我手上沾过的血多了,不差这一点。攸攸,师父每晚确实是睡不着,却不是因为我是所杀的那些人,而是因为那些我无法拯救的,在火海中丧生的族人,每每想起便如一根钢针在头颅内翻搅,辗转不得安眠。”
许悠悠不听他的辩解,“你杀了她们是想要做什么?”
“你果然完美,”陆息赞赏地看着她,“你的心智感情都比为师想像中的更加成熟。”
陆息俯下身,目光落在许悠悠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一丝一毫地细微之地都不放过,“你日后还会变得更完美。”
许悠悠抱臂往后退过几步,陆息看在眼里并未阻止她的行动,而是安抚说:“你不必怕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一个你不用惧怕的人。”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了。”许悠悠摇摇头。
“所有人的话你都可以不听,唯独师父的话不能,这是规矩。”陆息重拾起他的威严,不再与许悠悠争论,反而指着水镜说道:“看,你师兄,他不听师父的话,这就是他的下场。”
许悠悠将目光缓缓挪移到水镜之中,他们虽然已同犀怪再次相搏许久,但只有裴栖寒身上的伤势明显加重,邵云程看似在帮他,实则每每到了关键处便会找各种理由灵活地躲开,裴栖寒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他,结果那犀怪屡屡从他的背后进犯,他渐渐收起自己的信任,孤身去抵挡犀怪。
“师兄,小心身后。”邵云程看出裴栖寒不愿意在带着他,便退至他的身后,在裴栖寒全力与犀怪抗衡的时候,出言提醒。
仅仅只是出言提醒,他让裴栖寒小心身后,他就在裴栖寒的身后却并不打算替他出去身后的隐患,而是冲上前来与他一起抵抗犀怪的进攻。因着他的助力,裴栖寒分出一半心神去观察身后的情况,他以为邵云程上前是因为他身后的东西很难对付,可他侧目回望,身后空无一物。
没有危险的妖兽,也没有值得他小心的东西。
忽的,邵云程帮衬的力道从一旁撤去,他来不及反应,犀怪得了空子,以强力朝裴栖寒的胸口赚去,他快步频频后退,直到一把长剑横抵在他的腰间,两力夹击,犀怪的长角刺入他的胸膛。
他是一个习惯于忍耐疼痛的人,可当犀怪的长角刺穿血肉之时,喉间怎么也压制不住疼痛带起的颤抖喊声,他吸着气,肺里恍惚是起了刀子,背后抵着的长剑仍在使着力,将他往前推。
十六岁的裴栖寒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视作朋友的人会背叛他,甚至于想要将他置于死地。
“邵云程!”所有的血色与疼痛终究是抵不过少年心性,他咬牙一手握着犀角一手持剑,在绝境中爆发,挥剑将犀角斩下半截,力竭之际,他山身出去。
犀怪向前的冲力还在,邵云程惊叹于裴栖寒此时迸发出的潜力,一时闪躲不及时,被犀怪撞飞,他的后背砸在粗壮的树干上,嘴里吐出一口血。而这犀怪失去半截角后横冲直撞的失了方向,随即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最后一头撞在树上仰倒在地,就地喘息。
二人一怪,负伤累累。裴栖寒胸前被犀怪刺穿的伤口又深又大,他将没入自己肉中的尖角拔出,血流不止。天上还飘着绵密的细语,重伤之下,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已经失去。邵云程是他们之中伤得最轻的一个,他不仅还有站起的力气,更有向裴栖寒靠近嘲讽补刀的力气。
他走过来,以胜利者的语气向裴栖寒道:“抱歉了师兄……师尊说过,一场竞猎的胜者只有一个。”
“铜临山向来主张不择手段,要怪也就只能怪你自己轻心大意,相信了我。我本也不想害你,可是妖猎出发之前师尊告诉我若是我能猎到独角犀怪的妖丹,他不仅要将这妖丹赏赐给我,还会更加提拔我,让我接触铜临山的核心事务。”他站着,睥睨于倒在地上的裴栖寒,铜临山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落败在他脚下,只单单一想便让人热血沸腾,他持着一腔比幸灾乐祸更为糟糕的语气向裴栖寒诉说着他自己的抱负,“师兄,你知道的,我的梦想便是成为铜临山的掌门,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背着天才之名,我就永远也没有机会。”
“你不愿意做掌门,好那我来做,可偏偏,”说到这里,他一顿,恨声道:“可偏偏师尊说着铜临山的掌门之位只能传到你的手里,真是可惜,我本来不愿意伤害师兄的。”
裴栖寒眸内惊涛骇浪,一双似乎是浸透在风雪中的眼睛里堆满猩红与怒意,他仰头直视邵云程,似白玉般修长的指节扣入淤泥中,直到现在他切身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咬牙切齿的仇恨。
欺骗……背叛……虚情假意……
“师兄不必如此看我,你既然是铜临山的大师兄,就应当知道来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如我,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从前接近你向你示好也不过是想借着你往上爬,让师尊能够看见我而已。与师兄相比,我显然是更能够满足师尊的对一个掌门人的要求。师兄向来尊贵,高高在上,师尊更是将所有珍宝悉数捧到你眼前逗你开心,就连我们底下弟子豁出性命所猎的妖丹也要给你,不许旁人沾染一丝一毫,师尊当真是偏心极了。”邵云程说着自己的不满。
“师尊这么喜欢你,看重你,我着实难以取代师兄的位置,为今之计只有——”
他从衣内拿出一个小瓷瓶,这里面装着的是能让犀怪发狂的一种草粉,念在两人的同门情谊上,他不想亲自杀了裴栖寒,更也不想就让他这么轻易地活着回去,就算他能捡回一条命,他也要他从盛名之上走下,低落到尘埃里,让陆息再也看不见他。
邵云程蹲下身,正视着裴栖寒的眸子,见他挣扎,他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手指按入他的伤口之中,裴栖寒的血液是他在这骤雨初歇的密林中唯一能感受到温度的东西。
听闻裴栖寒的痛呼,见他已无力挣扎,邵云程拔出瓶塞,将瓶中粉末尽数洒在他的双腿上,他的衣袍是湿的,这粉遇水即化,一股浓烈的,难以言喻的味道从他腿上散发出来,引得不远处喘息的犀怪躁动不已。
邵云程连忙退开好几步,笑着道:“可惜了师兄这双腿,想必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行走了。”
裴栖寒剑掉落在身侧的惊鲵剑抓在手中,犀怪已站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瞧,胸腹间的创伤和疼痛使他无法直起腰身,可若是无法站起逃离此地,他的这双腿必废无疑。
有人正在看他的笑话,裴栖寒目眦尽裂,靠着强烈的不甘和恨意,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站起,生来十六年,他头一次有了如此强烈的杀人的想法。
“怪就只怪你太天真,竟然会相信那所谓的可笑的朋友二字,许是上天叫我来给你上一课,别在轻易地相信任何人了,师兄!”他将师兄这两个字咬得极重,随后闪身隐入丛林内。
他腿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引得犀怪兴奋,鼓足力气便又往他这边奔袭而来,他屏息凝神,千钧一发之际躲过犀怪的攻击。只是这一击能够躲过去,犀怪后发起的十击百击,以他如今这幅疲颓的身躯未必能全部躲过。
惊鲵脱手,裴栖寒被独角犀撞飞在地,他扭头,巨大的身影遮天蔽日地盖过来,心脏似乎是要从皮肉下蹦出来,连番打击之下,他已再难保持镇静。
独角犀敦实沉后的前足踏下,踩在他的膝盖处,骨头被碾碎的声音接踵而至。
“啊——”裴栖寒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响彻云霄。
泪水早已糊住许悠悠的眼睛,许悠悠别过眼不敢再看,见陆息神色不惊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她难以置信地问他:“这些你都知道?”
陆息点头,“是。”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你在任由旁人欺辱他伤害他,你……你怎么配做他的师父?”许悠悠泪眼朦脓,对陆息的冷血无情感到异常愤怒。
陆息说:“我先是万山界的族长,再是他血缘上的的舅舅,最后才是他的师父。”
“他也一样,他先是我万山界身负仇恨子民,再是我铜临山耀眼的天才,最后才是一个人,过多的拥有人的感情,对他来说只会是累赘。”
瞥见许悠悠恐惧的目光,陆息安慰她说,“给你讲一个故事。”
“昔年张时润被诸神降下惩戒,云陆灵气日益稀薄,灾祸频繁,许多由灵气孕育的古族在这场浩劫之中灭绝,而我们万山界古神一脉因着神树的庇佑不出尘世逃过一切。后来又有杜闻雨屠戮七善门青壮年修士以至于七善门实力骤减无力与缥缈宗抗衡,故而七善门的后族便一直致力于寻找我们古神遗脉一族,想借由神树的灵气蕴养筋脉增进修为,好让他门下后生修为突飞猛进,能在与缥缈宗的对抗中取得云陆第一大宗的名头。”
“你说得是裴凌柏?”她问。
陆息:“不错,所有来寻的人只有他找到了我们,准确来说是家妹将重伤的裴凌柏救下,带回了万山界。他恩将仇报,不愿意在万山界好好与家妹恩爱,却一心只想振兴他的宗门。我们更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最后裴凌柏妄想夺走世代守护我们的神树,被发现后他竟纵容手下引火,整个万山界由此付之一炬。我们的族人大多在那场火海中葬身,繁荣的家园化为灰烬,血海深仇在眼前,可笑的是,她竟然有了那人的孽种。”
“所以,裴栖寒就是那个孩子?”她现在只感觉到了悲哀,有的人一出生便是错的。
“是,因为万山界的覆灭所以他自出生起身上就带着诅咒,这是天神对他的惩罚。”
许悠悠摇摇头,不敢苟同,“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胎儿而已,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就算是要惩罚,那也不能算在他的头上,为什么呀,这不公平?”
“你觉得不对是吗,你觉得这是飞来横祸是么,可对于我们万山界的人来说,这何尝不是折磨,是飞来横祸?”陆息反问。
她闭眼,豆大的泪滴缓缓滚落,她问了陆息一个分外残忍的问题,“既然你们觉得他有罪,为什么不在他还是胎儿的时候就了结他的性命?”
“昔年裴凌柏也是天纵奇才,因他们结合而诞生出的麒儿注定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我已下定决心要复仇,他自然是我不可缺少的工具。攸攸你或许会觉得师父冷血了些,但我作为他的舅舅已是对他仁至义尽,你可能无法想象,他的父亲比我更加严苛。我当年将他从裴凌柏手中救出,教导几年后我却发现他身上少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许悠悠问。
“感知。”
陆息道:“对于一切感情的感知力,天神降下惩戒的同时也收走了他的情感,他天生少情,责罚能受得却是少了一点固执的恨,我告诉他恨,告诉他复仇,但是他的复仇的心思总是不尽如人意。”
“他不是一个拥有健全情感的人。”陆息给出结论,“所以,我必须激起他心中的感情,尤其是恨意,他是我复仇之路上的一员大将,这么好用的棋子我不能放之不用。”
“所以邵云程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许悠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陆息否认:“不,是邵云程的出现帮助了我。”
“邵云程虽然他天资不如栖寒,但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是要比裴栖寒出色的多。我甚至不止一次在想,若是当年家妹孕育的孩子,有裴栖寒的天资,以及邵云程的性情,这些年我会不会轻松得多。”
陆息他是个彻头彻尾被仇恨双眼的疯子。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许悠悠问。
陆息看着许悠悠手上的玲珑镯,“因为看见你,我很高兴,看见他对你有情我更高兴。虽然我的使命是困住这里的人,但你们不一样,复仇之业还需继续,他不能够被困在这里,你能带他出去。”
“你的愿望不会实现的,等从往生魇中出去我会带着他离开铜临。”她平复着自己的心境,放话。
陆息倒是不怎么在意,“裴栖寒的命数永远和万山界联系在一起,他出不去的。”
“我一会会带着他出去。”许悠悠重复着,坚决道。
陆息笑出了声,说:“就是因为有你在,所以他才更出不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悠悠问。
陆息笑一声,不容拒绝地走到许悠悠身前,如同慈父一般摸着她的发顶,道:“因为攸攸是师父最出色的弟子。”
“看,你师兄他已经学会恨了,不是么?”陆息指向镜中的裴栖寒。
裴栖寒的两条腿已被独角犀踩折,许悠悠第一次看见他流泪,死咬着唇不愿松开,维系着他仅剩的被人踩入地底的尊严和傲骨,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不肯再叫人瞧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邵云程得偿所愿地毁了他的腿,如今大发起慈悲来,问他:“裴栖寒,若是你想让我帮忙,便唤我一声,我看在往日的情谊上可以考虑帮你。”
裴栖寒不应他的话,如今双腿已残,伤重苟且,他只能靠在泥地里翻滚着身子才堪堪免于死在犀怪脚下。
许悠悠仿佛心脏被人攥在手里□□,她承认自己懦弱,她实在是没有那个勇气再去看他,寒心酸鼻,才止住的泪转瞬又从眼眶里溢出。
“这就是你说的恨?你轻贱他,毁他,他若真有一天要寻仇,他第一个杀得就是你。”她道。
“你说的没错,”陆息承认许悠悠的话,“但只要他会恨,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更别说如今我自有依仗。”
“你看,他会学了恨,出手狠辣功力也跟着上一个阶层,他这不是要打败犀怪了么?”
许悠悠提醒他:“可是你失败了。”
在这接下来的四年中裴栖寒并没有按照陆息所希望的那般成为一个内心被填满的复仇机器,他的修为停滞不前,越发无视他的话,更是没有服用过陆息给他的妖丹。
“失败一次而已,”陆息看得开,他看着她笑道,“攸攸,师父就快成功了。”
镜中,绝境下,裴栖寒聚以全身灵力汇至双腿,强撑着站起,他以手抚剑刃,惊鲵饮主人之血,通体冰蓝的剑身上露出血色暗纹,攻击性越发得强,爆发只在两三招之间,他以自身血肉引阵,天色大变,风起云涌,从旁观望的邵云程一下就变了脸色,他从未见过如此绝诀肃杀的阵法。
朔风自惊鲵始向四周席卷,邵云程仅仅只是触碰到阵法的边缘,便觉得呼吸困难,他这血阵竟有如此威力!
独角犀怪受致命一击,已瘫趴在地奄奄一息,裴栖寒斜眼侧视,邵云程心猛跳,若他这时还能留有余力,他必死无疑。
裴栖寒提着惊鲵剑走向他,一步一步,脚印颇深,只是这时上天再没能怜悯他,他的灵力已耗尽,失力半跪在地,脸色灰败若死,唯有那双眼泪还含着鲜活的恨意。
知道他再无力站起之后,邵云程松下心房向他靠近,致谢道:“多谢师兄帮我消灭独角犀怪,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他抽出剑,并没有趁着这个机会杀他,而是将人带出密林,寻了一处高崖,他御剑而上,抓着裴栖寒的衣襟,将人至于半空之中,竟可笑地向他施与慈悲,“裴师兄,生死有命,我给你一个苟活的机会,就看你有没有命苟活下去了。”
话毕,他松手,任由裴栖寒坠落。
他已是重伤,双腿已废,加之灵力耗尽,再从高崖上坠落,能够生还的机率已是微乎其微,更别说还能活着回铜临山。从前他接近裴栖寒,他都是一副无所谓,慈悲地施舍给予他的模样,他也许不嫉妒他的修为,但他恨他的不在乎,恨他的慈悲。
凭什么,他不用低声下气,不用左右逢迎,不用被人踩在脚底下。早在很多年前,他那点可怜的自尊便已失去,裴栖寒也要失去才好,这样他才可以心里舒坦,不用在嫉妒他。
邵云程收回自己的手,他翻过手掌见着满手的血污嗤笑一声,他取出帕子沾上一点,裴栖寒的血当真是高贵得很。
做完这些,他马不停蹄地去取犀怪的妖丹,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取丹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
裴栖寒自高崖上坠落,生死关头,惊鲵承载住他下坠的身体,而后在他落地之时剑与主人一同陷入死寂的昏迷之中。
他在崖下昏迷了三天才睁眼,虚弱至极的身体无力支撑他的任何活动,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眸仍在转动着,他抬眼看着阴沉的天,静静地在地上躺着不动,一点声响也无,身体的机能已经到了极限,最后他连天也看倦了,缓缓地将眼阖上。四周静谧得让他恍惚置身于坟墓中 ,只有天地为棺,俗身皆化白骨。
这一睡便又是两日。
第五天,他在崖底等死,天罚发作,吊着一口气,从濒死到半死,记忆全无。
第六天,第二次天罚发作,锥心刺骨,戒脉吞噬着他伤口上残留的血液,胸前被犀角刺穿的血窟窿正在快速愈合。
第七天,他终于有了意识,他迷茫着,彷徨着,求生的本能让他采着手边一颗灵植生嚼下咽。他摇摇欲坠地站起身,双腿上的疼痛不容忽视,他割开膝上的衣料,戒脉再次密密麻麻的盘踞,游动着汹涌着令人恶寒。勉强能走,但疼且不良于行。
第十天,他终于走出了这片山崖,瘸着腿行至一片溪边饮水,第三次天罚发作,痛不欲生,他失去意识倒入溪流中,随着水流漂浮。
第十二天,他在一处干枯的河床边醒来,天罚结束,记忆回归,他看着蔚蓝的天,忽的就不想死了。他不愿意就此死去,他要回去报仇。
双膝失去戒脉的温养辅助,根本无力支撑他的身躯,裴栖寒找来木棍缠在自己双腿两侧,双手持着一根用以支撑的棍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迈,只是一里路便要走得满头大汗,牙关打颤,摔倒多少次便要重新站起来多少次,昼夜不停息。
作者有话说:
十六岁的裴栖寒学会了恨,二十岁的裴栖寒生出了爱。
他的爱狭隘,他不爱世人,只爱许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