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 他生起高热,身体发虚,困倒在地神志不清。
意识好似漂浮在半空中, 他脑海中走马灯一般地回闪过生前的各种画面,最后定格在朔雪居中, 那位亭亭玉立的女子身上。
他触碰过她的脸颊, 温热柔软;他见过她的笑容,璀璨夺目。
临行前, 她说,让他小心邵云程。
“许悠悠,许悠悠, 许悠悠……”裴栖寒神思恍惚,昏昏沉沉,即使到了生与死的临界点,即使是到了他最落魄的时候, 即使是已经遭受到了朋友的背叛,可他心里仍旧是想见她。
想见她, 不是在回忆里,而是完完整整地看见她,只是看见就好,看一眼也好,也能心安。
这种情绪随着刺骨的疼痛, 随着伴生而行的绝望,随着他心底最后那一点渴望到底顶点。
明明没有见过几面, 可每一眼都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无法自拔, 深陷其中。
他想见她, 很想很想。
脑子忽而闪过一些片段,很奇怪,明明是从未发生过得事情,却能在他的记忆中存在。
他似乎看见她在阳光下笑着同他打招呼,看见她不止一次无所畏惧的奔向她,看见她在自己身后追赶拦住他的去路,看见她的笑容,看见她的泪水,看见她坚定不移地将他拉出深渊。
“许悠悠,许悠悠……”
“他还记得我。”水镜前,许悠悠难过极了,不是裴栖寒记得她,而是他的躯体里装着她师兄一半的魂魄,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忘记过她。
“想要去找他么?”陆息问。
许悠悠点点头没有出声,现在她不太想和陆息说话,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陆息说:“进入这个水镜,你就可以去他身边。”
“攸攸,他需要你。”
陆息对此甚是满意,他成功了,裴栖寒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需要她。
许悠悠没听出陆息话中的深意,她一心都扑在裴栖寒身上,迫不及待地穿过水镜,来到他的身边,每一步都走得意外凝重。
裴栖寒闭着眸子,意识昏聩,不时倾泻出几声低语,断断续续地呼唤着她。
许悠悠双手搭上他发热的额头,她现在似乎已经能完全触碰到这个世界的所有物体。
裴栖寒陷入昏迷之中,她喊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应答,在他身边,再强烈的情感也会化为平静,泪也止住,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他身边。
她取帕子沾水湿覆在他的额头上为他消热,他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她便掏出自己小荷包内的药,一粒接着一粒喂给他。
裴栖寒的记忆早在他能够看见她的时候就悄然无声地发生了少许改变。她现在能够接触他,靠近他,帮他,这一切对于真的十六岁的裴栖寒来说,都不曾存在。
从前,无人爱他。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救他,他是一个人一步一步死撑着,回到了铜临。
她不敢想,那个少年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她想象不出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状况只会比现在更差。
贺生对他说过,在妖猎结束后的第二十天他只身才负重伤回到铜临。
她在裴栖寒身侧守了一晚,待到次日天泛鱼肚白,裴栖寒才幽幽转醒。他侧首,额头上已经变干的手帕,略微一歪头便会往下掉,眼眸上抬,身边是撑着脸睡着的女子。
她睡着的时候很不踏实,眉眼蹙着,气息也不稳,似乎是陷入了噩梦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她,怎么也挪不开眼。他想见她,只看一眼也好,但当人真正地到他面前来时,一眼怎么够,即便是千眼万眼也不能满足。
许悠悠,只要他想,她就会出现在他身边么?
许悠悠身体颤动一下,从梦中惊醒,她一睁眼就见裴栖寒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灼热的视线烫得她心慌。
她本来是想笑一个给他看,无论什么时候笑着总比哭着要好,可是一看见他这满身的伤痕,用木枝固定好的双腿,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忙垂下眼,鼻子一酸,眼中浸满湿润,她这样一副不争气的模样争不想叫他看见。
她本该是来带给他希望的。
裴栖寒在许悠悠的双眸扫过他受伤的双腿时,有那么一刹的不自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逃离,他不想将这样一副支离破碎的身躯展露在她眼前,他不想叫他看见他陷入淤泥之中被踩碎的自尊。
他想要见她,可当真正见到她的时候,他退却了。
裴栖寒挪开自己的眼,连日的奔波使得他唇喉见干涩异常,说话的声音都是沙哑的,他问她:“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悠悠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
裴栖寒看着她,看着她关切的神色,看着她泛着水光的眸仁,“你……”
他欲言又止,许悠悠曾经对他说,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的一个朋友却背叛了他,害他至此。他无可抑制地去怀疑他的另外一个朋友,最为特殊的朋友,哪怕他内心知道她不会,可是他仍旧改不了怀疑。
人心隔肚皮,他能用什么方法看透一个人的真心呢?难道要将他们的心剖出来看吗?
许悠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怀念她,怀念他们少得可怜的交好温情时光,可她一旦出现在他面前,而他如今又是这样一副半残半死的景象,就这就意味着他将自己的生命交到了她的手里。
他现在已然成为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只等人持刀来宰,拿刀者人人皆可为,她会是吗?
若不是,该如何证明,现如今,他已经没了再信任旁人的心。
许悠悠在他面前,他不愿意再像一个废人一样躺在地上,他可以接受她的关心,却不愿意接受她的怜悯。
人的怜悯谁都可以给,他不要这泛泛之情。
裴栖寒强撑着从地上站起,许悠悠见状立即准备去扶他,可是被裴栖寒抬手撇开。
他从一旁拾起他的拐杖,借着力慢慢地从她面前站起。
许悠悠以为是裴栖寒经历过背叛之后对她留有的戒心,裴栖寒不愿在她面前显露出狼狈,她其实也不愿在裴栖寒面前哭泣。
她哽咽着,看着他的眼眸,“我可以帮你。”
裴栖寒拄着拐杖,目光平静地问她:“许悠悠,你是我的朋友吗?”
“是。”
他一顿,问她:“你会向他一样背叛我吗?”
“不会。”许悠悠坚定地告诉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背叛你的人。”
这时候,裴栖寒却又不敢再看她了,他道:“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背叛我,我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你。”
即便他锁住自己的心房,可到最后,他仍愿意将最后一点信任给她,将那柄可以凌迟他千万次的刀交到她的手上。
“好啊,”她也同样的给出自己的誓言,郑重许誓:“如果有一天,许悠悠背叛裴栖寒,她会被他亲手杀死,别无怨言。”
“许悠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裴栖寒不敢再看她,她的话比千斤重,压在他心口,他从未想过得到她的誓言。可他如今残破不堪,她轻轻的一句话就能够将他灼伤。
她是唯一的。
许悠悠接话说:“你在我心里也是唯一的。”
不是唯一的朋友,却是唯一喜欢的人。
裴栖寒罕见地扯起一丝惨败的笑意,他住着拐杖背过身,一步一步往前,对着她道:“我要回铜临。”
他走得实在是吃力,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等许悠悠上前准备扶起他的时候,裴栖寒再一次抚开她的手,摇摇头。
“我自己来。”他说。
许悠悠无法放任他自己这样艰难前行,她不想再一旁干看着,什么也不做。她再度走到他身侧,告诉他:“我可以帮你。”
她停住步子,但裴栖寒却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渐行渐远,许悠悠在他身后,颤抖着说道:“我可以帮你,我想帮你。”
为什么,他不愿意接受呢?
裴栖寒闻言止住脚步,他微微侧首,道出自己的心里话,“许悠悠,真不想叫你看见我这幅模样。”
邵云程说他与世无争,其实不是,他骨子里也有争强好胜的一面,只是这个争的地方,却与其他人的所不同。
他不愿意在许悠悠面前露怯。
许悠悠走上前,温柔地告诉他,“没关系,我们不是朋友么?既然是朋友,我自然是应该帮你的,而你也可以接受我的帮助。”
裴栖寒正视她,然后说道:“你说的对,换做是其他朋友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唯有她不可以,他想在她面前做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支离破碎的残缺者。
他继续往前走,额角不停的生着汗。
许悠悠实在是无奈,拦路挡在他身前,“为什么,我想你告诉我一个理由。”
“因为,”他思索很久,几度回避,最后是被许悠悠缠着要答案这才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因为我是一个男子,而你是女子。”
一个男人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在他看重的女子面前露怯的。
他的话千肠白转,觉得这个话已经足够含蓄。
“我可以,裴栖寒我可以。”她稍显得急切,“性别只不过是人类生物性征的差异,它并不决定人的强弱,就算我只是一个女子,我也可以帮你。我现在已经会御剑了,我可以带着你回铜临山,这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裴栖寒听见她的话,面上说不上是难堪还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垂下眉目不言语,许悠悠急道:“你就相信我,真的。”
裴栖寒看着她,喉间滚动,他已无力在将自己的话对着许悠悠重复第二遍,就连一句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残破的自尊已经不允许他再去冒第二次险,他受不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许悠悠觉得裴栖寒肯定是能看出她的修为,这才不敢完全相信他,确实,若是中途再发生任何意外,他现在重伤,再受一下是真的会死的。
“你看,我的剑。”说着许悠悠召出她的破烂玩意,在这个幻境中她的念力都增加不少,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用意念控制着剑的踪迹。
她循循善诱道:“你看,我的御剑术已经很成熟了。”
成熟谈不上,应该能谈得上平稳。再者,这御剑术还是裴栖寒教她的,她说什么也不能丢了这个师父的脸。
“我带你回去,你一个人走不知道要走多远。”
强撑着力又能走多久呢?
而且,她知道裴栖寒孤身回去之后会受到陆息的责罚,当众鞭笞。既然这里不是真实的记忆,这里的记忆已经因为她悄然的发生了一些改变,那么她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是假的,她也要改变这一切。
永远和他站在一起。
她正色道:“裴栖寒,你可以依靠我。”
不知道是那话话竟然说动了他,他竟然松口,道了一声:“好。”
许悠悠惊喜无比,将人扶上剑刃,补充说道:“不仅现在你可以依靠我,今后万万次,你都可以依靠我。”
“裴栖寒,你不是一个人。”
“你还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的,永远会,一直会。”
这话落入他的耳中,像是要将人的灵魂震碎一般。
裴栖寒沉默少时,启唇:“没有人能够做到永远。”
许悠悠不以为意,“或许旁人没能够做到是他们意志不够坚定,但我相信我的心意永远都不会改变。”
裴栖寒便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默的注视着许悠悠,这个热烈的、鲜活的、温暖的女子。
她来到他的身边,如神明救世。
回到铜临,陆息像是算准了他们会回来一样,他在东荣殿的广场之上负手等着他们,她仔仔细细地扫视着,广场周围其余的弟子都不在,果然这记忆里面细节又有地方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这样也好,她才不愿意叫别人看见裴栖寒,她打心眼里护着的,伤痕累累的裴栖寒只能她一个人看,一个人照顾。
世人若要看,合该看见光芒万丈的他。
“跪下认错。”陆息冷淡道。
站立已经是分外艰难,裴栖寒好不容易站起来,陆息却叫他在此跪下去,折辱之意溢于言表。他沉默的看着陆息并没有言语,也无任何动作。
许悠悠侧身过来挡在他的身前,“不认,他根本就没错,凭什么认?”
她看着裴栖寒,心疼道:“他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需要治疗。”
“你又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这么和本尊说话?”陆息对面前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子十分不满。
“你……不认得我?”许悠悠惊讶了,面前这个陆息应当与留在往生魇中的陆息不同,他不认得她,明显他们就不是同一个人。
难道是说,这往生魇中有两个陆息?一个是裴栖寒记忆里的陆息,另外一个是陆息的一缕意识。
没有了曾经的情谊作为支撑,现在这个陆息说不定连她都会用鞭子抽。
由此可见,陆息是在裴栖寒十六至十七岁这个时间才认识她的,那她为什么会在裴栖寒二十岁生辰那天才入铜临?真是令人想不通。
“你是何人,本尊为何要认识你?”
“确实不用认识我,”许悠悠抓着裴栖寒手,准备带着他走,放下狠话道:“你既然不愿意给他治伤,那我便给他治。”
“师——,”她差点失语,将他喊做师兄,“我们走吧!”
“出言不逊。”陆息一鞭子抽在地上,挡住他们的去路,许悠悠被震退,陆息道:“铜临山有铜临山的规矩,不管你是何人,既然来到铜临,便要遵守铜临的规矩。他因为失手竞猎妖丹,使我蒙羞,自然要受罚。即便是本尊为他救治,也必须得在受刑之后。你若再挡在这里,连你一起罚。”
“你这个规矩根本就是没人性的。”许悠悠绝不挪开一步。
“大胆。”
陆息施以威胁的一鞭子,抽在裴栖寒已是重伤的腿上,他跪倒在地,眼看另外一鞭子就要落下,许悠悠旋即扑在他的身上为他受了这一鞭。
陆息完全没有手下留情,鞭子抽在身上疼的厉害,她一阵晕眩,一颗光团从她身体里飞出。
“许悠悠!”
头晕目眩,她眼前一黑,渐渐地散失意识。
许悠悠犹如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她是在陆息的东陵堂内,彼时的裴栖寒坐在轮椅上,正在接受陆息的治疗。
他的眼里有怨,话也是冰冷的,问陆息:“什么时候能治好?”
陆息说:“你需要在这里静养些时日,再过几天行走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会有些疼。想治愈这双腿,需要东阜海里的龙骨,我需要些时日才能取得。”
裴栖寒看向他,头一次有了咄咄逼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邵云程?”
陆息看着他,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办?”
裴栖寒咬牙,“我要你杀了他,不,我要亲自杀了他。”
陆息没应答也没有拒绝,看着他说道:“你现在总算是有了点仇恨的样子。想要杀了他不难,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我留着他还有用,你现在杀他不是时候。等将来你击败裴凌柏,血洗七善门,邵云程我随你处置。”
“我现在就要他死。”裴栖寒推着轮椅出去,陆息在他身后缓缓道:“为师已经安排他出山门办事,他现在不在铜临山内,你不要白费功夫。”
裴栖寒回头,扣在轮椅上的指骨咯咯作响,他沉声,脸比冰冷,狠意染上眉眼,“你故意的?”
陆息算是默认,上位者的威严不容其他人反抗,他从容道:“他留着对我还有用,这句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裴栖寒不语,冷漠离去。
他们师徒间的关系第一次这么剑拔弩张,裴栖寒的眼眸望过来,却没有看见她。
她又成透明人了。
他愤然离去,许悠悠跟上。
出了东陵堂,走过一段路程,他从东荣殿门前经过。
三两个弟子成双结对地在讨论妖猎的事情,裴栖寒迟了那么天才回来,众人几乎是以为他会葬身妖猎密林中。
“我现在还是不明白,裴栖寒的修为是渡劫一境,邵云程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裴栖寒,拿到独角犀怪的妖丹。”
有一人回答说:“确实,我也觉得这事情不对,邵云程还没有强道这个境界吧?”
“谁知道呢?是不是邵云程使了些什么歪门邪道,他拿到妖丹,师尊认可他。你看那裴栖寒回来时,那双腿还能用么?这铜临山恐怕是要变天了。”这人戏言道:“依我看这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你们想裴栖寒长期霸占这铜临山大弟子天才的名头,师尊将什么宝贝都拱手送到他的眼前,如今天才陨落,邵云程顶上,说不定我们的日子能够好过些。”
一人附和道:“我想也是,我实在是受够了裴栖寒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换了邵云程,倒也平易近人些。”
“邵云程不过一庸才,什么时候也配和裴栖寒相提并论了?”有人不满说。
这时许悠悠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郭焦。
她屏息,当真是有些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过其然,他的话异常刺耳。
“我说,这有什么好吵的,裴栖寒他现在双腿已断,不就是个废物?你们别趁着邵师兄不在就在这里乱说瞎话,如今他被师尊派下山,得到了师尊的重视,将来的铜临,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再者,你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简单么?我告诉你们,裴栖寒他为什么会敌不过邵师兄。”郭焦开口道:“裴栖寒的天才之名,只不过是靠着数年的妖丹累积起来的,你们看,一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就都不管用了。”
“他,不过就是个废物而已。”郭焦话毕,许悠悠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叫他把自己的话收回去。
裴栖寒推着轮椅从众人身边经过,这里便再也没有了声响。
回到朔雪居,他静默着,死寂一样冷清。
没了她,他倒不习惯了。
“许悠悠,你还在对吗?”说这句话时,他心中戚戚,他缓缓探出一双手往前在沉寂的空气中触摸,他感受不到她,疑心病再度往上涌。
假的,她是骗子。
许悠悠上前,对上他的五指,将指腹贴在一起,虚无的触觉一点一点化实,她的身体逐步完全沉现在他眼前。
“你!”
是真的,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心底万般苦涩里冲出一丝喜悦。
自从陆息抽她一鞭子之后,裴栖寒便再也没有看见过许悠悠,三天过去,时日一久,他甚至于有些害怕,若是日后再也见不到她他该怎么办。
“你可曾受伤?”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什么叫你可曾受伤?她可是被陆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鞭子。
许悠悠倒是没怎么注意,失去光团带来的晕眩感和灼烧般的痛觉比鞭子抽在身上要更加的疼,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口。
陆息的鞭法很重,挨一下不说是皮开肉绽最轻身上都会被抽出淤痕,裴栖寒知道,所以他也知道许悠悠口中所说的没事是假的。
“稍等。”他摇着轮椅,去给她找药,“过来,我看看。”
“怎么看?”许悠悠过去,陆息给的鞭子抽在背上,他若是想看便只能将衣服剪开。
事急从权,裴栖寒拿着剪刀将她背上的衣服剪开,许悠悠的身形较瘦,她蹲在地上,背部的骨骼隆起,瓷白的肌肤上一道深红的鞭伤尤为显眼,此外,还有一道水绿色的系绳系在背中。
聚集在背中的目光稍稍偏移了些,才挪开,视线就被烫到四处寻找落脚地,可每一个地方都让他不敢长久停留。
裴栖寒第一次拿东西的手不甚稳当,给人上药的大夫竟然会看着看着就走神。
见裴栖寒迟迟不见动作,她扭过头去问:“怎么啦?是这个伤口很吓人吗?”
裴栖寒惊觉自己的失态,不自在道:“你先转过去。”
“哦,好。”
裴栖寒舒缓地为她上着药,中途他问了一个很是幼稚的问题,“你不是神仙么?神仙也会受伤?”
许悠悠哭笑不得,“我几时说过我是神仙了?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也好。”裴栖寒道,听说天上的神仙不能动凡心,她既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不算亵渎神明。
“你?为何会时常出现,又会消失?”
“这个很难解释清楚。”上好药,许悠悠去换了一件水蓝色的衣裳,这时她才注意道,陆息当时的鞭尾也扫过她的手臂,于是在她的臂侧便也留下了这么一条长长的疤痕。
“师兄,我这里也有一道鞭伤。”许悠悠顺口道。
裴栖寒皱眉,“你叫我什么?”
许悠悠挠挠自己的额侧,笑说:“我刚刚就一时嘴快,喊错了。不过,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呢?”
“小裴,小栖,小寒?”她一个个列举。
裴栖寒不太喜欢许悠悠在他的名字面前加一个小字,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陆息多年的教育下来,裴栖寒从不认为自己还小,他不小了。
看出他不大想接受这种称呼,许悠悠在他的身边蹲下来,眨着眸子好奇问:“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裴栖寒看着她,问说:“你多大?”
许悠悠盘算着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年龄,“十六七岁吧。”
“和我同龄。”
“不,应该是比你要大上一点的。”
裴栖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道:“师兄就很好?”
许悠悠吃惊道:“你还想让我喊你师兄?”
“还想?”
“可是我不想叫你师兄,我觉得小裴就很好听啊,忘了告诉你,我的剑也叫小裴呢有缘吧?”
裴栖寒问:“你想让我做你的剑?”
“不是。”许悠悠摇摇头。
是因为,这把剑是因为你才有了名字。
“我能看看你的腿么?”她转移话题道。
裴栖寒的手不住的紧缩,神色微微有些拒绝,许悠悠迟疑着趟过去的手往回缩,不在意地对他道:“你要是介意,我不碰。”
“不介意。”裴栖寒道,“许悠悠,我不会介意你对我做任何事。”
“只是……”他合眼,余下的话被他吞入腹中,提起他的腿,便会惹得他痛苦。
许悠悠将手附在裴栖寒的腿上,温柔地告诉他,“都会好的。”
“这一切,都会好的。”
四年后的裴栖寒阴雨天会走得很慢,会修为下降,会虚弱……她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他的腿并没有被完全治愈。
没关系,就算陆息治不好她,她也会带着裴栖寒去往云陆各地治腿疾。
一定会没事的。
再过几日,裴栖寒便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
恢复之初,他走得异常慢。
只是能够站起来,全远没有达到痊愈的地步。
他的腿骨都被犀怪碾碎,若想治愈,只能重新塑造一副腿骨。
因裴栖寒身上带着天罚,故而一般的骨头很难以承受天罚降临时锥心刺骨的疼痛。
只有找到龙骨才可以。
裴栖寒能行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杀了邵云程。
他提着惊鲵剑,向邵云程出手,不曾一招毙命,却想着招招将邵云程逼至绝境,他给予他的千般疼万般痛,他都要一一让邵云程偿还回来,只是最后致命的那一剑却被陆息给接下。
裴栖寒不可置信,但仍旧架着惊鲵不放手,他厉声对陆息道:“松开。”
简直是像一头发怒的小狼,将獠牙对准两人。
陆息云淡风轻道:“我说了,你不能杀他。”
“若我偏要呢?”裴栖寒使剑的力气又加重几分,将整个身子往下压,腿上受不住这种力道,已经开始微微打着颤。
陆息出言激怒他,“你若是能打得过为师,为师便不再阻拦你。”
且不说裴栖寒的腿是假性痊愈,就算是正在的到了他全盛时期,以他如今的修为也不是陆息的对手。
很显然,陆息这就是在难为他。
裴栖寒咬牙应战,结果自然是被陆息打趴在地。
临了陆息对他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反抗我。”
裴栖寒愤恨着,却无可奈何,他是一个落败者,如行尸走肉,颓丧萎靡。
这一战,他半痊愈的腿被陆息重新打毁,陆息这是在告诫他,他给予他的东西,他随时可以收回。
他不过就是他手中的工具而已。
悲从心生。
不觉眼眶中湿润异常。
“许悠悠,我想你了。”
他不知是如何回到朔雪居的,连事也记不清了。
“许悠悠……”他看见她,再也无力去维持残破的自身。
方才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接二连三的打击对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来说确实是足以致命,好多安慰的话她想说,却显得那么无力。
她走到他身边,安慰说:“没事的,以后会好的。”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裴栖寒仰眸看着她,汹涌的情绪无从宣泄,唯有她是他的慰藉。
许悠悠依言抱住他的身子,无声胜有声。
裴栖寒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身体颤抖,喉中脱出的话压抑多时,“我恨他们,许悠悠我恨他们。”
眼泪濡湿她的衣料,少年裴栖寒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发泄了他所有的,足以吞噬理智,让人为之疯狂的恨意。
而真正的裴栖寒在此刻正和陆息交手对峙。
陆息为邵云程挡剑回去之后,从旁突然杀出一个白衣人,陆息与之交手。
被裴栖寒一剑刺穿心脏,陆息这具身体消散了……这处不停地反复地上演地回忆也消散了。
他被困在这里多时,心早已如磐石般冷硬。
陆息鼓掌从不远处走来,他看着裴栖寒感叹道:“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很好,你很恨我。”
恨不得杀了他。
不,已经杀了他。
裴栖寒瞥见来人,手中的惊鲵并未收回,剑身上流转的寒芒带着危险信号,他问:“往生魇是你做的?”
“是,后来卖给了一个商人。”陆息解释。
“容见俞?”
“是。”
“你知道她在做什么?”他皱眉。
“不知,只是单纯的买卖。”陆息回答。
裴栖寒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惊鲵的剑端指向他,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半点师徒情分,“杀了你,才能从往生魇中出去。”
“是,这只是其中一步,还有一步,你知道,你失去了另外一半魂魄。”陆息若有所指,“他现在似乎是已经不想和你回去了。”
陆息续言:“许悠悠为他创造了一个没有那么残酷的过去,你爱她,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爱上了她。他不会再想和你回去了,杀我不是关键,关键是你要亲手了结你的过去,不,应该说是一个美好的虚假的回忆。”
“虽然留在这里也很不错,但是栖寒,你不能忘记你的使命。”陆息说:“你要杀的人不是我,而是过去的自己。”
“你想出去,我不会拦着你,相反我还会助你,只是你不要忘了你的使命。”说完,陆息意识自毁,消亡在往生魇中。
裴栖寒收起剑,他需要将自己的另一半带回,而此刻,他的另一半魂魄已经拥抱着许悠悠入眠。
许悠悠蹑手蹑脚地将人带上床只是轻轻扒开少年裴栖寒的手,他就醒了,许悠悠头一次觉得裴栖寒的眸子也会如此地亮。
他迅速眼疾手快地按住许悠悠的腕子,将人按在自己的怀里,拒绝她离开他一步,“我怕你再一次消失在我的眼前。”
“不会的。”
少年裴栖寒痴痴地看着她,“许悠悠,幸好有你。”
许悠悠思索一会,对他说:“小裴,要不我明天带你出去逛逛吧。”
“听说,多看看风景,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好得快一些。”
“明天,我还能看见你吗?”
“当然,我说过呀,我每天都在你的身边,”她道,“我们拉钩。”
两人拉钩起誓,约定永不相负。
第二天日出,许悠悠带着裴栖寒出去闲逛。
她问:“小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铜临。”
“你要我离开铜临山?”
“嗯,这里不适合你。”这里的环境和氛围都和他格格不入。
“那你会和我一起么?”裴栖寒问。
“当然。”
“好。”
两人正闲聊着天,许悠悠忽然顿住了脚步,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真正的裴栖寒。
“师兄!”她很是惊喜。
裴栖寒看着她,说道:“悠悠,过来,我们可以回去了。”
“真的?”许悠悠松开少年裴栖寒的轮椅。
“那陆息呢?”
青年裴栖寒说:“他已经死了。”
她喜出望外,正准备过去,兀自被少年裴栖寒拉住了手,“不许去。”
看着眼前这个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白衣男子,师兄这个词,曾经许悠悠也这么喊过他。
他握拳,手臂紧崩,青筋暴起,咬着牙忍下自己的嫉妒与戾气,“所谓师兄,你是在喊他,对吗?”
作者有话说:
怎么办,小裴和大裴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