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注意到那位老太太,是因为她踽踽独行的姿态。她略微佝偻,上身向前倾斜,两条小腿相互绞绊却又敏捷快速地向前迈进。清晨,赖记大排档刚开张,老太太就从棉絮般的白雾中显现,跌跌撞撞地朝我们走来。

她照例买两只奶黄包,把预备好的一块钱递到老板赖广昌手中。笼屉掀开,一股香味随着水蒸气升腾起来。老太太抽抽鼻子,很馋的样子。但她拿到奶黄包并不吃,而是用塑料纸包好,小心翼翼地装入斜背在身上的挎包。那挎包也有年数了,颜色由黄泛白,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使人想起遥远的“文革”年代。老太太的脑袋一直在晃动,轻轻地,颤巍巍地,好像脖颈安着弹簧的泥塑老人。她已经有些痴呆,记忆力几乎丧失,眼前发生的事情立刻就会忘掉。赖五(我们给赖广昌起的绰号)很坏,等老太太装好奶黄包,又一次向她伸出手来。他说:圣妈妈,给一块钱。

老太太惶惑了,一霎间,头也停止了摇晃。她记不清付钱了没有。接着,她就摸出一块钱交给老板,头又开始摇晃。赖五朝我们挤挤眼睛,一笑。老太太把“为人民服务”挎包整理好,移到身后。然后脑袋往前一探,双腿绞绊着迈步出发。她身体轻盈得像一只老燕子,很快消失在马路拐角处……

大家都骂赖五不是东西,虽然知道下一次他不会要她的钱了。他就这样拿老人开心。赖五辩解道:我要试试她的道行。基督徒嘛,吃点亏不要紧!

这话没错。吃早点的食客们顿时活跃起来,围绕教徒的话题发表自己看法。谁都知道惶向是一座魔城,或者说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人欲横流,纸醉金迷。在这样的环境里忽然冒出一位基督徒,确实有点儿石破天惊的意思。惶向人不太懂得基督教的含义,朦朦胧胧知道那是一种洋教,似乎挺高尚的,这就使得他们多少有些不自在。

惶向人并不是没有宗教意识。望蛟山上有一座悟觉寺,还有一座上清观,道教、佛教他们多少都相信一点儿。有事了,临时抱佛脚,上山烧一炷香,求菩萨保佑。过后照样发财,照样做昧心事。对于悟觉寺的和尚,惶向人也不十分恭敬,背地里常说他们的笑话。曾经有个法号觉慧的青年和尚,偷偷下山喝酒,喝醉了,说自己是个科级干部。惶向人大惊:原来和尚也讲级别。那么住持觉空老和尚,一定是正处级干部了!后来,觉慧和尚因喝酒离开了悟觉寺。大家都说,那其实是科级和尚乱说话,住持嫌弃他,调到其他单位去了。可能还被降为副科级。这样说说笑笑,大家也不太把望蛟山上的寺庙当回事情。上清观的情形大致也是如此。这样的宗教,惶向人比较乐意接受,轻轻松松,没有压抑感。

现在忽然出现基督徒,大家感到惊异、心悸。这么一个几近痴呆的老太太,早晚匆匆地在街上行走,既没有庙,也没有堂,她究竟想干什么呢?惶向人细细观察着她,百思不得其解。

圣妈妈随儿子从柳州来,住在赖记大排档对面的富华楼里。她儿子是建筑设计师,这职业在惶向很吃香。儿媳妇很漂亮,终日忙着搓麻将。小两口似乎没有接受基督教的影响,也不把老母亲放在心上,随她满街乱跑。他们刚搬来,别人不太了解这家人家的内情。

老太太被人叫作“圣妈妈”,是有来历的。她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清晨买两个奶黄包,在街上转悠一天,傍晚回家。吃过晚饭,她又披着夜色出门。一个老人这样来去匆匆,昼夜不停,引起了人们的好奇。

赖五多次问她:老太太,你一点也不休息,在做什么大事情吧?

老太太头颤颤着,口中含糊地说:找路,找路……

赖五把耳朵凑上前: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老太太的脑袋停止颤动,混沌的眼睛忽然放出光芒,她声音清朗地说:我在找路!这地方一片黑暗,人容易跌倒,我要找一条大路!

赖五,以及店堂里的老食客们一惊,仿佛有惊雷在心头滚过。老太太则快步离去。

我告诉你们,那老太太是高人。她肯定发现惶向藏着什么财宝,正在寻找呢!说话的名叫宋方亮,长一脸麻子,大家叫他“宋麻”。

赖五接着道:就是,条条大路在眼前,鬼才相信她找路哩!

宋麻最爱吃这大排档的盐焗鸡,没事就来喝酒,与老板赖五是莫逆之交。他啃着一只鸡头,侃侃而谈:惶向这地方为什么发达?肯定有宝。当年老瞎子来找过,没能找到。现在你们看,基督教又来了。洋教法力更高,别看老太太糊里糊涂的,这宝,早晚被她挖去。

赖五说:所以,有时候我多收她钱,就是要试试她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有一个小孩经常出没于大排档。他妈妈专门为富华楼的居民洗衣服,赚点小钱糊口。这孩子是个残废,驼背,驼得几乎下巴着地;下肢瘫痪,萎缩成两根麻秆。他把自己绑在一块木板上,下面安四只滚轴轮子,双手握着木棍撑地,匍匐在地面上飞来飞去。别人给他外号“地老鼠”。对于那位老太太,孩子似乎特别感兴趣,总是瞪着贼亮的两只小眼睛,盯着老人看。他不时用手抠鼻子,脑子里转着各种主意。现在他也参加了讨论。

那老太婆是装的!地老鼠尖着嗓门喊道,显得异常激烈。我一定能抓住她的把柄!

没有人理会他。但从此以后,地老鼠专心跟踪老太太。

别看他是残疾人,心却很大,正如他的大名:王将军。他出生在四川大山里,爷爷当过红军,受伤后回家务农。老汉经常感叹:我要跟着队伍走,现在准是将军!孙子刚出生,他就指定“王将军”这个光辉的名字。没想到孩子越长越不成样子,当将军是没指望了,连站起来做男人的资格都没有。小孩从不许人叫他大名,宁愿别人叫他“地老鼠”。但是,他那颗心却还是将军的心!他决心跟踪老太婆,如果找到宝藏,他能分一杯羹,也许就会改变人生。

老太太很快就发现地老鼠跟踪她。别看她有些痴呆,第六感灵得很。一天,在去往惶向老镇的路上,老太太忽然站住脚,转回身来。地老鼠刹不住车,那轮子缓缓地滚到老太太跟前。地老鼠两只眼睛往上翻,很吃力地望着老太太。

老人弯下腰,说:孩子,你为什么老跟着我?她伸手抚摸他,地老鼠尖叫起来:别摸我的背!老太太缩回手,怜悯地望着他那驼峰似的背,说道:你有什么要求,就对我说吧。

孩子眨眨眼睛,问:你在找什么?你说你找路,我们不信。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老人在人行道沿坐下,这样,她就能与地老鼠平等地对话。她和蔼地望着他,认真地说:你既然问,我就告诉你。耶稣托梦给我,惶向这地方,将要出一个圣徒!我在寻找他,却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圣徒?什么是圣徒?孩子好奇地问。

老人用手擦去孩子脸上的污垢,甚至抠去他眼角的眼屎(这时他不再反抗),用诗一样的调子说道:圣徒就是最最圣洁的人,主派他到我们这里来,拯救我们脱离罪孽,使我们大家灵魂得救……

小驼子打断老人的话,急急地问:他能治好我的病吗?

也许能,圣徒的力量不是我们凡人所能想象的。孩子,我来为你祷告,求主救你。老太太垂下头,嘴里咕咕噜噜地念着地老鼠听不懂的词儿。孩子的心灵马上笼罩在祥和宁静的气氛中,好像一片云彩裹住了他。

小驼子回到赖记大排档,把这件事情一说,立刻引发爆炸般的哄笑。

哇,圣徒?这还了得!赖五赖老板当场就笑得背过气去。

他的朋友宋麻,双手搓着满脸麻子,感叹道:惶向还能出圣徒?出一堆妖魔鬼怪、乌龟王八蛋还差不多!

人们都知道惶向的道德缺陷。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都是摆在大家眼前的事实。所以,“圣徒”二字像一颗彗星,划过惶向黑暗的天空。这个故事很快流传开来,许多人认识那位摇摇颤颤的老太太。大家知道她善良,人好,于是有了新说法:圣徒还没出世哩,我们倒有了一个圣妈妈!

吃饭时不要祷告!儿子对母亲说。你低着头,咕咕噜噜的,别人怎么咽得下饭去?

我不能……不能就这样吃饭,我要向主谢饭。母亲小声地辩解道。

媳妇婉莹咯咯地笑,说:这饭,是你儿子挣来的;你不谢儿子,还要谢谁呢?

老人平静地说:不可亵渎神。

朱巍火了。他的脸渐渐发红,像一片火焰从脖颈向上蔓延开来,这一点很像他父亲。他摘下眼镜慢慢地擦,擦去镜片上的雾气,重新戴好。他保持着克制:这个问题,今天咱们一定要讲清楚。妈妈,你不能在餐桌上做祷告。你可以在寝室、在厕所、在厨房,在任何地方祷告,但不能在餐桌上祷告!这要作为一条规矩定下。

规矩?老太太一笑,人不可乱定规矩,只有神才可以定规矩。

婉莹面若桃花,笑得更开心:儿子是工程师,知识分子,讲科学哩。妈,你总不能让我们像你一样搞迷信吧?

老太太冷冷地瞅媳妇一眼,不说话。儿子在饭桌对面凝视母亲,以一家之主的口吻说:这事情定下了,还有疑问吗?

母亲站起来,离开餐桌:那么,从今以后,我就不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了。

老人脑袋颤颤地走进卧室。媳妇婉莹咯咯地笑,在她身后恶毒地说一句:你干脆别吃饭了!你祷告,神不会让你饿死的。

朱巍是一个堂皇的男子汉,身高一米八二,四方脸,言行举止天然有一种威严。惶向的房地产开发商、包工头都认识他,夸他是一个天才。所谓的天才,其实并不光彩,他把建筑设计的才能,用在了偷工减料方面。他设计的图纸,总比建筑设计所出来的图纸节省大量钢筋、水泥。但是,按他的图纸盖房子,决不会出问题,他计算得很精确,只是把安全系数降低到接近危险的程度。所以能省下很多材料。这位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的高才生,在这方面还真有一些本事。包工头半夜三更总会摸到他门上,递上一个红包,然后拿出一些图纸,央求他修改,以便科学地偷工减料。朱巍不动声色,以一个学子的理智、冷静,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他开了一个建筑设计咨询公司,收入可观。他为房地产商设计了图纸,就到市设计院找朋友,交一笔钱,盖上设计院的图章。私人设计摇身一变,就成了合法设计。惶向房地产开发热,许多学工民建的知识分子来此淘金,没有人比朱巍干得更好。他在富华楼买下了房子,就是他成功的标志。

富华楼在惶向颇有名气。许多年轻女子进出公寓大门,花枝招展,莺声燕语。谁都知道,这是香港老板包的二奶。惶向离香港近,星期六老板们就乘气垫船过来了,钻入香巢,尽情享受。星期一清晨,他们扔下一沓港币,精神抖擞地回港岛写字楼上班。那些姑娘也真有意思,见了老板老公老公地叫,亲热得肉麻。老公刚转身,她们就一边数港币一边忙活自己的事:或打麻将赌钱,或约小白脸幽会,或聚集同道吸毒……

富华楼还住着一些小老板。他们开着各种各样的公司,名头吓人,恨不得与外星人做买卖。其实只是在自家客厅里摆上两张写字桌,干些空手套白狼的勾当。公司招牌一概挂在窗外,大小不等,却都金光闪闪,名称伟大。惶向最繁华的希望大道就从富华楼前穿过,行人至此一抬头,猛然看见满楼的公司招牌,十分耀眼。

朱巍的媳妇喜欢住在富华楼,她与楼里的小姐们混得很熟,天天在一起打麻将。这使朱巍有些担心。婉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朱巍来到惶向不久就认识了她。她是湖南湘妹子,也来惶向闯**。朱巍认识她时,她正在翡翠夜总会坐台。老板、包工头经常请朱巍去翡翠夜总会,他与婉莹小姐跳舞跳出了感情。婉莹也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人生成功的标志。

不过,婉莹的出身总使他不太放心。与富华楼的姐妹们混长了,一旦受到引诱,旧习复发,可就难以收拾了。所以,朱巍总是板着脸,出其不意地闯入富华楼某一套公寓,命令婉莹回家。他很爱她,又比她大十三岁,也只能如此了。好在婉莹也识相,每次都乖乖地跟丈夫走。朱巍的收入、地位,以及他那魁梧身材,堂堂相貌,都使婉莹无可挑剔。

惶向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在这些新移民当中,所有的家庭各有特点。

赖广昌其实不是本地人,他来自四川,与地老鼠妈妈是同乡。他本打算开一个川味餐馆,但看到惶向人炒地皮都发了财,有很大的客户群,就改变初衷,开了这个客家风味的赖记大排档。他觅得当地最好的师傅,做出的客家菜比本地人开的餐馆更地道。比如盐焗鸡,味重,肥嫩,挂在橱窗里让行人看见就流口水。宋麻就奔着这鸡来的。他的客家菜,也使他交往了一大批本地朋友。国土局张局长有个癖好,每天早晨必来他的大排档吃肠粉。司机就把轿车开到大排档门前,直接接张局长上班。赖五分外巴结,吃一盘肠粉是小事,这关系可了不得,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最近,他又结交了一名年轻记者,是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在刚刚创办的《惶向日报》工作。这位山西小伙子爱吃牛腩面,并浇入大量老醋。记者可是无冕皇帝,赖五暗中指望他哪天写一篇文章,吹吹赖记大排档……

这样一些人常来大排档,彼此熟悉,这就形成一个圈子。惶向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一个人知道,其他人就都知道了。小驼子带回圣徒的消息,由他们在惶向地面散布开来,“圣妈妈”这个名字也是最先在赖记大排档叫开来。

他们开赖五的玩笑:你的娃子有救了。圣徒一出,先把他的驼背治好,将来说不定真能当上将军!

赖五忙摆手:谁的娃子?莫瞎说!

他与那洗衣妇有一手,常往小驼子娘儿俩住的地下室,送去卖不完的包子。小驼子天天来大排档转,饿了,赖老板就让他到厨房找些东西吃。大家就说,那小驼子说不定是赖老板生的。赖老板为人和气,馒头似的圆脸上总是挂着笑,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在乎。只是小驼子在场时,他就立即制止此类玩笑话。

小驼子匍匐在地上,人们经常忽略他的存在。因此这些话多半被他听进耳朵里。他沉默着,牙齿咬得吱吱响,眼睛翻翻射出仇恨的光芒。然后他用木棒一撑地面,像一条鱼似的游走了。

小驼子心情忧郁,常常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他的残缺丑陋的躯体遭人鄙视,连自己都鄙视它。人为何生来就不一样呢?他又没有罪过,为何遭受这样的惩罚呢?他用木棍撑地,小板车在人行道上缓缓滑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边滑行边思索,不知不觉来到向阳小学门口。几个高年级学生看见他,欢叫着向他奔来。这可不是善意的表示,小驼子有经验,必须尽快躲避。他两只胳膊一使劲儿,小板车嗖的拐入一条小巷。这些坏小子惯于戏弄小驼子,不放过任何机会。他们围追堵截,把小驼子赶到小巷内一片工地上。他们团团地围住他,口中嗷嗷地叫,健康的、红扑扑的小脸露出狰狞的笑容。小驼子撑着木棍,小板车在人缝里灵巧地闪来闪去,坏孩子一时抓不住他,就用脚踢他,扔书包打他。小驼子发出尖叫,挥舞手中木杖与他们拼命。但他寡不敌众,终于被他们按住,由他们玩弄自己的驼峰……

还是老办法,我们把他做成乌龟!为首的小胖子喊道。

孩子们抓住小板车四角,齐喊一二三,将小驼子整个儿翻过来。小驼子鼓凸的脊背着地,木板车四轮朝天,狼狈而又滑稽。孩子们还不罢休,小手用力一推,使他像陀螺一般滴溜溜打转。小驼子无奈地哭喊,坏孩子残忍地大笑。笑声掩盖了哭声……

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以。一个温和而严肃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圣妈妈来了。

孩子们回过头,看着老人发愣。圣妈妈在小驼子跟前蹲下,说:来,我们一起把他扶起来。快帮忙啊!

坏孩子们不听话。小胖子一歪脑袋,他们一哄而散跑出小巷。

圣妈妈只得独自翻弄小板车。她是那样瘦弱,枯瘦的臂膀几乎没有力气,半天也无法使小驼子翻身。她一边安慰小驼子,一边使用各种方法捣鼓小车。哦,终于翻过来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为人民服务”的挎包扔得老远,大口地喘息着。她歉意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小驼子的脸憋成猪肝色,不知是委屈还是感激,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圣妈妈捡过挎包,找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细心地擦他的小脸,把污泥与泪迹都擦干净。

她喃喃地说:要有信心,你会好起来的。等到圣徒出现,人们都会好起来……

我要是能站起来,一定把他们杀干净!小驼子咬牙切齿地说。

老太太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这样想?不可以,耶稣要我们宽恕……

小驼子不愿意听下去,带着一股火气,撑起小板车哗啦啦地远去。圣妈妈站起来,仰望阴沉的天空,虔诚地为小驼子祈祷。

朱巍长着一颗恶魔般的心。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那样处心积虑地迫害母亲。长久以来,他不让老太太吃饱,营养不良可以使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尽快离世。他每天只给妈妈一块钱,那两只奶黄包便是老人一天的粮食。他不给母亲肉吃,缺乏蛋白质使老人日益衰弱。

自从那次谢饭祷告之争,老太太不再上餐桌,晚饭就在自己的小屋里吃。朱巍让婉莹将残汤剩羹倒在一只碗里,加上一小勺米饭,端给母亲吃。有时连婉莹也看不下去,要加两块吃剩的肉,朱巍则严厉地瞪她一眼,阻止她的行为。

你是真想让老太太早点归天哩!婉莹瞟丈夫一眼,说不清是赞许还是责备。无毒不丈夫,你还真行!

朱巍冷冷地说:少啰唆,你懂什么?

比起精神方面,饮食上的虐待就算很轻微了。朱巍经常对母亲发动突然袭击,禁止在餐桌上祷告就是一例。客厅里本来挂着一幅耶稣像,他买来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将那神圣的殉道场景掩盖起来。他对悲哀的母亲说:那幅画不吉利,我看着心里烦!他还买了一些佛教念经的音乐磁带,故意在晚间大声播放,让异教徒的声音搅得母亲无法睡觉。母亲在里屋内跪着祈祷,朱巍总要找些理由猛地闯进去,惊得母亲心惊肉跳……

真看不出来,你这人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一头野兽……不,你就是魔鬼,恶魔!

婉莹在**被朱巍折磨得死去活来,稍得喘息便这样说。朱巍全身**,在月光下面目狰狞。

他沉思着点点头:是的,我生下来就是恶魔。这也许是天意,家里有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就要有一个魔鬼配对!我注定是我妈的试金石。

婉莹好奇地问:你从来没有爱过妈妈吗?为什么这样恨她?你爸不揍你吗?

朱巍伸出大手捂住媳妇的嘴巴。许久,他阴沉地说:你问得太多,是不是活够了?

婉莹几乎窒息。她仿佛看见死神的阴影渐渐逼近……

小屋里,母亲正在为儿子祷告。这位四十年代从金陵神学院毕业的女人,手持老院长赠给她的香柏木十字架,跪在耶稣的像前,低声地、老泪纵横地祷告:宽恕他吧,主啊,他只是吃了太多的苦,心中才装满了恨。他和他父亲不一样,不一样……

夜深了,月光浸润着每一间卧室,母子俩都睁着眼睛,各自想着心事。

这个家庭的情况,被婉莹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婉莹和姐妹们打麻将,赢钱的人要请客,到赖记大排档拿一只盐焗鸡,切半斤叉烧什么的。婉莹手气好,牌技又精,赢得多输得少,所以经常到赖记大排档买东西,和老板、食客们渐渐熟起来。

赖五和她开玩笑:你婆婆吃一点点奶黄包,肚子能饱吗?你买的盐焗鸡,肯不肯分给她老人家一只鸡腿?

婉莹咯咯笑:她老人家要成仙了,还吃鸡腿干吗?

宋麻对婉莹有着特别的兴趣。他溜溜达达往婉莹跟前凑:喂,那个圣徒,你婆婆找到了没有?

赖五不失时机地介绍:这位是宋老板,南二路上的大哥大,手里有三十多块地皮呢……

婉莹却转过脸,面对赖五说话:还找什么圣徒?她自己就是圣徒。她有本事不吃饭,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一年到头不进鱼肉腥膻,人还活得健旺,跑来跑去腿脚灵便着呢……你们说,不是圣徒谁能受得了?

宋麻抢过话头:老太太怎么会不沾荤腥?又不是做和尚尼姑。再说,为什么三天三夜不吃饭呢?

婉莹仍对着赖五说话:跟她儿子闹别扭。这对母子就是怪,好似冤家聚头,总也搞不顺,我这做媳妇的也不好多问。

宋麻就笑:都是媳妇使坏,婆婆才遭虐待。儿子不过是一杆枪……

婉莹终于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就你爱嚼舌头!说罢,拎着盐焗鸡就跑了。

赖五在一旁鬼笑:莫动心思了,瞎子点灯白费蜡。

宋麻回到原座位喝酒,嘿嘿冷笑:女人都是假正经。

宋麻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仅仅炒地皮,还在黑社会扮演重要角色。谁都知道,惶向的黑老大祥叔,和宋麻是拜把子兄弟,管着南二路一方地盘。按香港的说法,他至少相当于双花红棍。别看他一脸麻子,还好色得很,见女人就想上。不过他从不乱来,做事有规矩,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赖五与他交往,就看重他这一点。

宋麻思忖道:做儿子的孝字第一,怎么说,也不能让老母吃不饱饭呀?看来,朱巍不是个东西!他帮我画过图纸,斯斯文文的,真没想到……

赖五说:人面兽心。

年轻记者在一旁吃牛腩面,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

包工头刘流是个老滑头。一趟一趟给方院长送礼,终于揽下了市医院病房大楼的工程。刘流一拿到项目,就知道应该去找谁。

他匆匆往富华楼走。经过赖记大排档时,就听有人喝道:刘流,急着奔丧去吗?进来喝杯茶。

刘流一看,是宋麻叫他,赶紧赔着笑脸上前。刘流在惶向是排得上号的大包工头,对眼前这个麻子却毕恭毕敬。工地上经常有烂仔捣蛋,事情闹大了,刘流就要请宋麻这样的人物出来摆平。所以他不敢得罪宋麻。

你小子又发财了,医院的工程拿下来,肯定狠赚一笔!

宋哥消息好灵通啊,惶向地面上的事没人能瞒你。我发财,也比不上你大佬动一动手指头……

宋麻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请你办件事。你把朱巍的老婆约出来,我要请她上悟觉寺烧三炷香。

刘流吃了一惊:我不认识她呀,这事情……

这事情你一定要办到!你夹着这么大一卷图纸,还不是要找她老公做手脚?你送钱去,是她家的财神爷,还怕不认识她吗?

刘流忙点头:晓得,晓得。

朱巍缓缓展开图纸,一张一张地看,宽大的办公桌铺得满满当当。刘流坐在沙发上,屏神静气地等待。婉莹端上一壶茶,笑模笑样地为刘流斟茶。刘流有意搭讪,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一会儿就混熟了。

他说:中午去帝豪大酒店吃饭,我请客。

朱巍冷冷地说一句:这活我不能接。

刘流惊问:怎么了?

朱巍把图纸叠在一起,卷成纸筒,一边慢慢摇头。不能接,他说,医院建筑不比寻常,安全性最重要,我怎么敢动省设计院的图纸呢?

刘流道:只是,只是改一点点儿……你是高手,找那不重要的部位减下一些钢筋,总还是可以的吧?

人命关天,不可儿戏。这活我不接。

气氛僵住了。刘流拉开黑包,拿出十元一扎的人民币放在朱巍面前(那时少见百元大钞)。朱巍眼皮也不动。刘流又加上一扎,两千元了。加上婉莹,屋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都不说话,仿佛在演一场哑剧。刘流又加上一扎。他就这样一扎一扎往上加,人民币渐渐在朱巍面前堆成一座小金字塔。

婉莹惊叹一声:哦!

朱巍顶不住了,魁梧的身躯仿佛泄了气,软靠在椅背上。好吧,你把图纸放下,我仔细研究研究。

先吃饭吧,我请你们上帝豪大酒店,刘流说。朱巍摇头,我不想去,我要看图纸。婉莹高兴地叫起来:那么我去,我想吃好东西!

朱巍无力地挥了挥手。婉莹跟刘流走了,朱巍展开图纸,专心研读。

这时,小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母亲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面前。

朱巍很烦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纤弱的身体里有着何等的坚忍、何等的顽强。母子之间一直进行着一场角力,常常是朱巍眼看要胜利了,老太太一点一点地掰回来,使胜负的天平趋于平衡。朱巍仇恨母亲。这种仇恨由来已久,原因很复杂,但他对母亲却无可奈何。他真希望老人早点去世,老人风烛摇曳,却久不熄灭。饥饿、营养缺乏,都奈何不了她,她像生长在悬崖石缝中的苍松,顽强生长。她对儿子笑笑,说:我吃主的食粮。

夜里,朱巍精心计算图纸。他把钢筋用量一点一点地抠下来,一栋大楼原来可以节省那么多的钢材。这都是钱,所以工头们都来找他。一幢建筑物含有很大的保险系数,只要不发生天灾人祸,这些保险系数减少一些没有关系。朱巍好像在赌博,与不可知的未来打赌。虎口拔牙似的将安全系数减小,再减小,直至不可再减的地步。这就是他所谓的节约。他算得很精,每平方厘米所承载的重量,他要反复运算。小数点后面几位数,他都耐心地记录下来。他把才华全部投入这样的勾当,虽说有些蝇营狗苟,毕竟钱来得快。一个同济大学的高才生,堕落为鸡鸣狗盗之辈,他的老师们知道了肯定很痛心。不过朱巍内心没有什么不安,人们都这样干。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样,讲究效率,别让婆婆妈妈的道德观缠住手脚。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朱巍毫不含糊地把一切信仰扔入垃圾箱。

如果没有母亲的目光,他会坦然、惬意得多。可是母亲盯着他,日夜盯着他,那目光使他感觉芒刺在背。老太太真像表面那样糊涂、痴呆,朱巍一定会好好养她老。如果她是另外一种母亲,怂恿儿子做一切有利于自己家庭的事情,那他更是烧高香了。可惜,母亲是一位基督徒。他们的矛盾就变得严峻、尖锐起来。

朱巍摊开一页图纸。他发现阳台外飘部分使用的螺纹钢数量特别大,因为这是全包阳台,连为一体,实际上是作为病房使用。所以设计者留下了非常大的保险系数。建筑设计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设计者为了安全,只管加大保险系数,反正多花钱花不到自己的头上。包工头按图施工,要赚钱,就得节省材料。这就造成设计者与包工头之间的钩心斗角。现在,朱巍站在包工头一边,以内行的眼光审视着建筑结构的每一部分。他开始对病房主楼的阳台外飘部分进行计算,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修改方案……

一样尖锐的东西钻入朱巍的心脏!他浑身一震,计算器从手中掉下来。他知道,母亲又开始祷告。

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很多年,母亲一祷告,他就会产生强烈反应。确切地说,每当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母亲的祷告总会在他身上产生反应,就像唐僧念经,孙悟空头痛一样。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母子间有着很强的心灵感应,好像他出生后脐带一直没有剪断。

朱巍烦躁、焦虑、恼恨,真不知道拿他母亲怎么办好。他无法工作,倚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父亲出现了。父亲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甚至,父亲戴着与他一样的黑色宽边眼镜。朱巍三岁时,父亲去世,他只能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他很少从母亲口中听说父亲的事情。但是,在父亲的亲属中,他时时听见一些关于母亲的风言风语……

父亲说:去,问问你妈,我是怎么死的?

父亲一笑,隐去了。他那笑容和朱巍心底某些东西契合在一起,使他感到那么熟悉、那么惬意。他不难做出判断:这是魔鬼的微笑。

朱巍猛地推开小卧室房门。跪在耶稣像前的母亲受到惊动,蓦地回头。朱巍经常这样做,他喜欢对这块圣地发动突然袭击。

爸爸回来了,让我问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痛苦、惊愕、悲哀混合在一起,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母亲的脸庞。朱巍十分欣赏这道闪电,这是他对付母亲的杀手锏,屡试屡灵,从不失效。

母亲从垫子站起来,头微微颤动着,解衣上床。

她又变得迷糊痴呆,疲惫纤弱:我什么也记不清,都忘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朱巍重新回到写字台旁,平静地、心安理得地计算医院大楼的设计图。

宋麻坐在大排档靠窗的桌子旁,心中闷闷不乐。刘流很会办事,单独请出了婉莹。他马上给宋麻打电话,约他一起赴宴。宋麻高高兴兴去了,还穿上了难得一穿的西装。没想到婉莹鬼精灵,见宋麻来了,就笑着对刘流说:人多热闹,我还有几个小姐妹,叫她们一块儿来,陪你们喝个痛快。她也不等刘流点头,打了一串电话,把富华楼那帮打麻将的姐妹都请来了。她们个个好武艺,又会猜拳,又会喝酒,嘻嘻哈哈,连劝带闹,一会儿就把两个男人灌醉了。刘流可没少花钱,可都花冤枉了。

宋麻醉酒吐真言,断断续续地对婉莹说:我想请你去飞云寺烧香……我真的喜欢你,请佛祖保佑我心想事成……

那帮姐妹一拥而上,纷纷嚷道:我也去!我也去!吵得宋麻头晕眼花。他本来抓住婉莹的手说这番话,一眨眼功夫,他握着的就不知是哪个女人的手腕了……

宋麻愤愤地说:搞不到这娘们儿,老子就不算个男人!

宋麻坐在这里,其实不光为了吃盐焗鸡。常常有人来找他,都是南二路上开发廊的、开游戏机房的、开夜总会的小老板。来了凑在宋麻耳旁说几句话,匆匆就走。有时候,问题似乎比较严重,宋麻就站起身,跟他们一起出去。过一会儿他又回来,继续啃鸡腿。赖五晓得,有这个大麻子坐在这里,谁也不敢找他的麻烦。

但由此产生其他问题,宋麻也会招来一些不速之客。惶向公安局治安科长许震霆,有时候也来店里坐坐。他只要一壶茶,自斟自酌,眼角时时瞟瞟宋麻。大家都知道,许震霆是冲着宋麻来的。他俩从小就是对头,隔着整个惶向老镇,两人也会各带一帮孩子,相约到淡水河边摔跤斗拳。现在,两人又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许震霆通常不说话,喝够了茶就找赖五算账。他人高马大,面相威猛,浑身透出一股正气。他给宋麻送来无言的警告!宋麻也傲气,把脸转向窗外,数着街上过往行人,装着没看见许震霆。不过,他内心很紧张,总担心哪里不慎露出了马脚。两人虽不搭腔,一个盘问,一个对答,却尽在不言中。

许震霆临走总要对赖五说几句话:赖老板,人在江湖处处要小心呀,出了事,大家都不好看。我这个治安科长,说到底是为别人当的。别人不找事,地面上就治安了。别人要闹事,我是吃公家饭的,那也就不客气了!

许震霆说完,就正气凛然地走了。

出门时,他也能听见宋麻对赖五说话:赖老板,做生意要有分寸,自己赚钱也要给别人路走。我宋麻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决不欠人家债,决不欠人家情!我坐在这里喝酒,你只管放心!

许震霆一笑,这麻子总算有了交代。

宋麻见许震霆走远了,总要骂一句脏话:丢你老母!

刘流来拿图纸。朱巍把厚厚一沓数据、表格交给他,刘流一看,可以省百八十吨钢材。现在钢材价格处于历史顶峰,一下子就多赚好几十万元。偷工减料也要有科学依据,刘流这样的大包工头从不办糊涂事。他非常高兴,见婉莹上来倒茶,又悄悄塞给她一个红包。

朱巍擦擦黑色宽边眼镜,戴好,对刘流嘱咐道:记住,不能用俄罗斯钢材,现在进口的俄罗斯钢材含碳量高,容易折断,你千万不要贪小便宜。

刘流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他要走,朱巍送他。朱巍好像特别不放心,开门时又嘱咐道:我已经算到根了,你再偷工减料就会出问题。这是医院,你可别闹儿戏!

刘流说:我在惶向也不是无名鼠辈,怎么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你放心,就按你的计算,我要做一个优质工程,争取拿鲁班奖!

朱巍笑道:别吹牛皮,不出问题就算烧高香了!

他拉开门,吃了一惊:母亲站在门前,好像早就在那儿等着。她本应该在外面转的,这时却回来了,肩上仍背着那个“为人民服务”挎包。她眼睛雪亮,盯着门内那两个人。朱巍倒抽一口冷气,他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

她说话了,语出惊人:你手上有血,两只手掌都在淌血!住手吧,求求你,回屋把手洗干净!

朱巍脑袋轰的一响,恐惧与愤怒随着血液一起往头上冲。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收起来,很快地藏在背后。他向母亲咆哮:你胡说什么?让开!

你们踩着我的身体走出这道门,我不会让开!主耶稣让我守在这里,等候圣徒降生……

朱巍疯了,他粗暴地推母亲,喊道:让圣徒见鬼去吧,谁也不能挡我的路!

母亲瘦弱的身躯抵抗不住暴力,摇晃几下,重重地摔在地下。身上什么硬东西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朱巍马上转身,把母亲抱起来,像抱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他朝刘流喊:你站着干吗?还不快走!

刘流已经吓呆了,脸色苍白。他迈出门槛的瞬间,看见圣妈妈闭着眼睛,伏在儿子宽阔的胸前,额角汩汩地流血。他双膝一软,差点儿跪下……

她就是圣徒!刘流对赖五、宋麻等人说,语气非常坚定。我本来不信这些,可我看见她的血,看见她婴儿般伏在儿子怀里的模样,马上就相信了。惶向真的出了圣徒,就是那个老太太!

他没有把真相告诉大家,只说朱巍干了什么亏心事,被妈妈堵在门口,他却一把将老人推倒在地。朱巍的逆子形象立即引起了公愤。惶向人不太在乎宗教,但是对孝道很看重,虐待老人最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小驼子第一个喊打。他趴在地上,声音很尖:打死他!宋阿叔,你派两个马仔打死他!

赖五气愤地说: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应该教训他一下!

宋麻则两眼望着远方,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这畜生迟早要遭报应。我有办法让他难受,要他难受一辈子……

年轻记者也表态:虐待老人是重大社会问题。我要深入调查,在《惶向日报》发一篇专题报道!

刘流怕事情闹大,影响自己的生意,赶快将焦点转移:惶向出了圣徒倒是一件新鲜事,你应该写写这个。

记者严肃地说:本报不宣传迷信。

大家都关注事态的发展,从蛛丝马迹看圣妈妈的处境。赖五首先注意到,圣妈妈不再来买奶黄包。每天清晨她从大排档门口经过,总是低着头匆匆行走。赖五就骂:那个龟儿子,连一块钱的零钱也不给他妈妈了!众人关切地猜测,这一天老太太吃什么呢?

赖五不忍,就把圣妈妈叫住:你过来,我有事情找你。

圣妈妈站住,头微微颤着,望着赖五和蔼地笑。赖五打开蒸笼,拿出五个奶黄包装进塑料袋,递给圣妈妈。老太太不接,仍望着他笑。赖五说:上一次你来买奶黄包,我没找你零钱,现在就用包子顶账吧。

老人脸上显出惶惑的神情:对吗?

食客们齐说:没错,他还欠你两块钱呢!

老太太这才接过奶黄包。她一时喜出望外,面对这么多奶黄包不知如何是好。忙打开黄挎包,装入四只奶黄包,剩下一只奶黄包她拿在手里,一边啃一边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气:圣徒也要吃饭呀。

小驼子撑着木板车,远远地跟着圣妈妈。

圣妈妈佝偻着身子,脑袋一冲一冲向前走,来到惶向老街。老街房子破旧,当地的穷人集中居住在这里。几个农村妇女迎接她,把她领进一间霉迹斑斑的老屋。

小驼子想:原来她和这里的人很熟呢!小驼子匍匐在门口,悄悄往屋里张望。圣妈妈在领女人们祷告,声音很轻,很热切,小驼子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但女人们大声呼应着:阿门!阿门!沉浸在激动之中。

做完祷告,圣妈妈打开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把四只奶黄包拿出来,分给大家吃了。乡下女人好胃口,吃得狼吞虎咽。小驼子为圣妈妈感到惋惜。

圣妈妈转回头,对小驼子说:进来吧,主耶稣的门向一切人敞开。

小驼子低下头,下巴几乎贴到地面,惭愧地说:我不能进这门,我的心很坏,总想杀人……

乡下女人听说这残废孩子一心想杀人,都忍不住笑了。圣妈妈却俯下身,温和而严肃地说:进了门,向主认罪,你就可以得救。

小驼子忽然仰起脸,满怀希望地问:他们说,你就是圣徒!你能治好我的驼背吗?

圣妈妈摇头:我不是圣徒,我也不会治病。不过,信主可以救人的灵魂……

小驼子眼中希望的火焰又熄灭了,下巴紧贴前胸,像一条虫子似的把背隆起来。他说:我不能站起来,不能把身子挺直,光救我的灵魂又有什么用呢?

他猛撑木杖,滚轴轮子哗啦啦响着,渐渐远去了。圣妈妈低下头,默默为他祷告。

婉莹最先发现丈夫的心理变态。近一时期,朱巍在**的种种表现,无法掩饰地暴露出他的人格缺陷。他对婉莹提出种种要求,既过分,又疯狂。婉莹闯**江湖,阅历丰富,对付男人的种种性要求也颇有手段,可是连她也受不了!她每次都要哀求、挣扎,甚至拼命喊叫,才能逃脱朱巍的魔爪。她想:他是一个疯子!我嫁错人了,怎么办?……

朱巍只要穿着衣服,总能保持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的学者风度,任何女人都会为这风度着迷。婉莹对他怀有学生对老师般的崇敬。夜里,朱巍浑身脱得**裸,就会在黑暗中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他把妻子的双手绑在床架上,使她整个人呈现十字架形状,就开始**她。他渐渐变成恶魔,一次又一次凶猛地、疯狂地对她进行攻击。婉莹**丰满,皮肤洁白,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少妇。起初,她并不拒绝丈夫的性游戏,**过去了,欲仙欲死的境界达到了,她也感到满足。但是朱巍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喉咙里发出低声、狂野的吼声,更加残酷地攻击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有一次,借着月光,婉莹似乎看见丈夫嘴边长出两只獠牙,趴在她起伏的、鲜灵的肌肤上,正在吮吸她体内的精华……

婉莹深感恐惧。她渐渐领悟朱巍内心的图景:妻子的身体是一具十字架,他则作为魔鬼撒旦,持着长枪一次次向十字架发动攻击——他不是**,而是想毁掉十字架!这种畸形,更使婉莹害怕。她知识有限,实在无法理解丈夫的精神世界。这个家庭酝酿着某种重大的、严峻的蜕变。冲突正日益加剧,如火山爆发前发出隆隆的声响。婉莹感觉到这一切,真想远远逃离丈夫,逃离这家庭……

母亲心头一痛,骤然惊醒。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寻找她最为宝贵的十字架。哎哟,十字架失踪了!

老人急忙坐起,双手哆嗦着寻找衣服。她打开灯,翻遍屋内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十字架。她的记性确实不好,但对于这个十字架却永不会忘却。因为她的灵魂有一半牵绕在那上面。青春时代,金陵神学院院长,一位圣洁的修女把十字架赠予她,并寄予一个希望:她能一生侍奉上帝,直至终生。当年她真想这样做,如果这样做一生的命运也将全然不同。可惜,她遇见了朱幻——朱巍的爸爸。从此她陷入一场奇怪的战斗。这场战斗历经父子两代,一直延续至今。假如她能预知自己的人生如此坎坷,在她接过十字架时,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院长走,度过寂寞而圣洁的人生……

母亲来到客厅,在黑暗中伫立着。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儿子,或者说藏在儿子体内的魔鬼撒旦,又一次来试探她。她有些紧张,不断在心中祈祷。此刻,她闻到从厨房里飘来一股异样的气味,急忙移动脚步追寻那气味而去。

她看见一幅惊人的景象:煤气灶旁立着一个酒瓶,十字架就插在瓶颈上,通体散发出蓝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老人惊呆了,张大嘴巴,想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她双膝发软,想跪下,对着燃烧的十字架虔诚跪拜。她又想扑上前,扑灭那摇曳的蓝色火焰,将十字架抢救下来……

她双手紧握,遥望天空,发出悲怆的呼喊:主啊,我该怎么办啊!

厨房的灯忽然打开,朱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从酒瓶拔出十字架,打开自来水龙头一冲,火焰顿时熄灭。

我把它泡在高粱酒里,又把它点着,做一个试验。他向母亲解释道。

老人伸出枯瘦的双手,一把夺过十字架,紧紧贴在胸前。

只烧坏一点点。制作这东西的材料有点特殊,我佩服。儿子笑着说,停了停,他又补充一句:就像你的心脏一样!

母亲眼里涌出泪水,喃喃地道:魔鬼,你是魔鬼……

朱巍也有美好的童年。那时,他们家住湖州,在一座临河的老房子里。推开窗子,就看见一条条小船摇着橹渐渐远去。母亲把他抱在膝上,讲《圣经》故事。那时他多么喜欢这些奇妙的故事,幼小的心灵像海绵一样,把它们统统吸入。母亲在一座教堂任职,许多基督徒到家中做客,无不惊叹他的灵性。他至今记得母亲清秀的脸上浮现喜悦的笑容……

“文革”期间,他家被整得很惨,这是不言而喻的。朱巍因他的出身,在学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学们讥笑他,辱骂他,说他是外国间谍的狗崽子。他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耶稣。在那个年代,耶稣也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朱巍渴望当一名红小兵,但是,同学们怎么会让耶稣混入革命队伍呢?他开始仇恨这个外号,并且仇恨母亲的信仰。他与母亲划清界限,甚至带领同学们回家揪斗母亲。母亲只能沉默,哀伤地看着儿子陷入疯狂。

这只是母子关系紧张的开始。朱巍在上海上大学时,他的姑姑来看望他,向他吐露一个秘密——他父亲的死与母亲有直接关系。朱巍很惊讶,因为从小母亲就对他说父亲是因心脏病去世的。姑姑否定了这一说法,向他透露父亲死在监牢中的情景。而他的入狱,则因为母亲的出卖!朱巍追问:父亲因何罪名入狱?母亲怎么出卖了他?姑姑则含糊其词,不肯说详细。姑姑回了遥远的北方,从此再未与朱巍见面。

朱巍心存芥蒂,回家后多次追问母亲。母亲脸色苍白,低垂着头不说话。朱巍心中有某种东西作祟,对着母亲喊叫、发怒,几近疯狂。母亲眼里噙满泪水,对他说:你要是相信妈妈,就别听姑姑乱说……朱巍不信,他断定母亲另有隐情。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始终没把这段隐情透露出来。朱巍认为母亲欠他一笔债。

其实,父亲的死与朱巍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但是,当他与母亲冲突激烈时,父亲之死就成了一柄利剑。他举剑刺向母亲,父亲就在他心中复活。真是奇怪,父亲好像总是在唆使他,用神秘的声音在他心中说话。他与母亲的较量,说到底就是贪欲与良知、邪恶与正义的冲突。这一点他很明白,因而心中更加烦躁。死去的父亲使他获得某种正义性,增强底气。朱巍并不希望母亲真的死去,却希望这个对立面立即从眼前消失。种种复杂因素交织在一起,使朱巍与母亲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终于,朱巍向母亲摊牌了。一天,他走进小卧室,对正趴在梳妆台上写着什么的母亲说:我们不能住在一起,这样对谁也没好处。我为你租一间房子,给你生活费,你可以自由地祷告、读经……

母亲平静地说:你要赶我走。

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们互相折磨,生活在一起很痛苦,这不是事实吗?

我要是不走呢?

朱巍冷笑:别废话,这事由不得你。

母亲站起来,头微微颤抖着,注视着儿子。她忽然说:医院那边,你不能做手脚,会出大事情的!你听我一句,赶快把那个包工头叫回来……

朱巍转身往门外走,一边愤愤地说:乌鸦嘴!

婉莹身姿袅娜地走进赖记大排档,宋麻的眼睛亮起来。赖五说:哟,好长时间不看见你,又打赢麻将了?

婉莹说:不是。想托你租间房子,清静一点,便宜一点。

赖五笑道:怎么,和老公吵架,想分居一段时间?

婉莹撇撇嘴:去你的!我怎么会吵架?是他们母子俩怄气,实在过不到一块儿,想给老太太另觅一个住处呢。

宋麻说:我有房子,正空着呢。婉莹回眸一笑。宋麻加紧炫耀:那房子可清静哩,在一片荔枝园里。老太太住那样的地方,定能早日升天。

赖五插嘴:就是金龙汽车城旁边你刚买的那块地吧?你不是要把荔枝树刨了,盖标准厂房卖给香港人吗?

宋麻瞅着婉莹,停顿一会儿:不,这个可以缓一缓。圣妈妈要房子住,先紧着她。我宋麻最讲良心,最尊重道德高尚的人。

婉莹抿嘴一笑。她一改往日态度,大大方方走到宋麻跟前,指着盘子里的鸡问:这个,你叫它什么?

宋麻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盐焗鸡。

不对,我要你说客家话。

宋麻就说:盐国给。婉莹咯咯地笑起来,笑弯了腰。宋麻疑惑地望着她。

婉莹说:以前我听你这样说,心里老想笑,今天总算笑了个够!盐国给……

这样,房子就算租下了,宋麻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房租。婉莹去收拾房子,觉得那真是一处世外桃源。荔枝尚未成熟,青果累累。三间瓦房有些旧,但水电都通,原来的主人可能是看果园的。人踩出的一条小路,穿过荔枝林,直通惶鸥大道。微风吹过,满园香气四溢。

婉莹对陪她前来看房子的宋麻说:这么好的地方,我都想搬来住。宋麻心里发痒,又接不上话,就嘿嘿直乐。婉莹瞟他一眼,算是给了他奖赏。

这桩事情的发展,很顺宋麻的心思。他大着胆子,找机会重提请婉莹去悟觉寺饮茶的要求,没想到婉莹一口答应。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们在许坑村东碰头,越过淡水河,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登上望蛟山。山间奇石兀立,老松挺拔,犹如仙境一般。宋麻心事重重,肚子里翻滚着各种坏主意。婉莹却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在前头蹦蹦跳跳,摘花拈草,似乎全然不知身后跟着一只麻脸老狼。

悟觉寺建于宋代,算一座古刹。不过,老寺早已毁于兵火,现在的寺庙是改革开放后重建的,也算惶向市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大雄宝殿、四大天王、十八罗汉,与一般寺庙并无多大区别。但是它的茶室闻名遐迩,庙后开出一僻静小院,供人饮茶。院子在悬崖边,凭栏远眺,可见鸥歌湾碧海蓝天,望蛟山沟壑纵横。云雾缥缈,美景尽收眼底。游客们烧过香,都来此地饮茶,十分惬意。院两侧有禅房,实际上是雅座,供人私下交谈。宋麻领婉莹入了禅房,包了一个小单间,坐定。

接下来的情节颇有意思。宋麻听刘流说过,他怎样把钱一扎一扎地堆在朱巍眼前。堆得高时,婉莹惊叫一声,朱巍才接下了医院图纸。宋麻决心效仿刘流,他的公文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人民币。他直截了当地对婉莹说: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你答应不答应?

婉莹问:什么事情?

宋麻道:你先答应,我再说。

婉莹一脸天真:你总要先把事情说给我听,我才能考虑答不答应呀。

宋麻不说话,在桌子底下拉开公文包,拿出一扎钞票放在婉莹面前。这可是百元大钞,这么一扎就能顶上刘流放在她丈夫眼前的一堆人民币。

婉莹有些吃惊:你这是干什么?

宋麻说:给你。

婉莹咯咯笑:无功不受禄。你要请我帮忙,就得先把事情说清楚。

宋麻又拿出一扎百元大钞,摞在婉莹面前。婉莹笑得更厉害,却还是摇头。宋麻不声不响,再加一万。婉莹不说话了,只是笑……宋麻沉着地,坚定地把一扎一扎百元大钞放在婉莹面前,直到她笑不出来为止。

婉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宋麻胜利了。他在婉莹面前足足堆放了十万元人民币。如果他知道婉莹心底的秘密,本来用不着出那么多钱的……

我要盯住你,母亲说。你把我赶走,我住在荔枝园里,一样会盯住你。

朱巍望着搬得空空****的小屋,有些自鸣得意:盯吧,那么远,你起不了作用的。

母亲知道如何制约儿子。她凝视着他,平静地说:我会祷告,求主救你,使你不至于陷入罪。

朱巍的心好像被火烫了一下。他竭力冷静,使出那把杀手锏:干吗祷告?你干脆到政府去告发我,就像当年告发父亲一样。

母亲的心被利剑刺中,痛苦地哆嗦起来。她闭上眼睛,头颤动得更加厉害。

朱巍欣赏着母亲的痛苦。他摘下黑色宽边眼镜,擦擦,又戴上,像审判者一样背着手在母亲眼前走来走去。父亲死于心脏病,这是事实。但是,他在哪里患上了心脏病?监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他为什么被关入监狱?谁使他进入监狱?我很想知道。

母亲沉默。她在忍受着酷刑。

你不说话,好吧,我来说。父亲犯了什么罪?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猜测。他是一九五七年入狱的,那正是反“右”运动**。父亲是医生,一名优秀的知识分子,他能逃脱时代强加给他的命运吗?我凭直觉,就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肯定说过许多犯禁的话,这些话他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而你,他的爱人,却把他告发了!

不——母亲无法忍受下去,以从未有过的声音尖叫起来:不!

朱巍魁梧的身材像一座大山逼近母亲:难道不是吗?你就像犹大出卖耶稣一样,把父亲说过的话统统报告给领导。多么可悲!在那个时代,不是经常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母亲站不住了,瘫坐在梳妆台前的小方凳上。她全身颤抖,悲怆地喊道:主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朱巍心头涌起快感,愉悦而疯狂的快感!他知道,坚忍、顽强的母亲马上就要崩溃了!他一直在盼望这个时机,所以毫不怜惜地刺出最后一剑。他俯下身脸贴着母亲的脸对着镜子说:你看,我长得很像父亲,对吗?当年你很爱他,铭心刻骨地爱。你几乎把奉献给耶稣的爱,全都奉献给他了。可是,在强大的压力下,你却对这样一个人下毒手!是你害死了他,真不可思议!你怎么能不受良心的折磨呢?无论你怎样祷告,一辈子都无法解脱!

令朱巍深感意外的是,母亲平静下来。她拿起钢笔,在梳妆台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写字。朱巍有些意外,她在写什么呢?难道她说不出话来,要用纸和笔回答他吗?

朱巍更低地弯下腰,努力辨认母亲的字迹。

她写道:主啊,你熬炼我们,如同熬炼银子一样;你试炼我们,如同试炼金子一样……

母亲在抄录她心中涌现的《圣经》词句。朱巍感到那些文字放出强烈的金光,刺伤他的眼目。他号叫一声,奔出小卧室。

小驼子趴在房子拐角处,端起手中的木棍犹如端起一支枪,远远地瞄准赖五的背影。

赖五提着一只塑料袋,径直走向妈妈居住的那间低矮小房。小驼子可以猜到,那只塑料袋里装着鹅头鸭掌、骨头包子之类的食物。赖五拿去送给妈妈,晚餐小驼子就能吃到这些东西。他可能还给妈妈一些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小驼子一想就恶心却又不断想着的那些事情。他理解妈妈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这些事情,他也知道赖五并非恶棍,但他仍难压抑胸中的怒火。畸形驼起的脊背仿佛变成一座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并炸毁这肮脏的世界!妈妈打开门,笑盈盈地与赖五说几句话,转身请他进屋。门关上了。

小驼子撑起小板车,骨碌碌地滑近他家窗下。他肮脏的小脸迸出一层红晕,喝醉酒似的异样。他鼻孔翕动着,像猎狗似的嗅着什么气味。然后,他在门口来回游动,滚轴轮子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很大的哗哗啦啦的响声。这样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强烈干扰屋里人的神经。小驼子还嫌不够,忽然扯开嗓门,声音粗哑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

门开了,赖五跟在妈妈后面走出来。妈妈脸色愠怒,呵斥道:你号什么?在家待着,我要出去。

小驼子问:上哪儿去?

妈妈说:赖伯伯那里有些床单要洗,我去做工!

小驼子就把刺刀似的目光射向赖五。赖五紧走几步,回头说:那,我先回店里去,你一会儿就过来。妈妈跟着他走:没事,我们一起走吧。

小驼子匍匐在自家门前,眼睛眯起来,像一只猫。他什么都知道。他的干扰战术奏效,把赖五赶走了。现在,他们换了地方,要到赖五的窝里去鬼混。赖记大排档二楼有几个房间,厨师、打工妹都住在那里。其中有一间朝阳的、面积最大的房间,则是赖老板本人的寝室。他没有家室,独身闯**江湖。小驼子的妈妈经常为他洗洗补补,照料他的生活,赖五也就给她些钱。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很平常,甚至是应该的,出门在外的男女难免有这样那样的需要。

小驼子却深感愤怒,他为另一个男人愤怒,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很小就把他带出农村,他对爸爸的印象很模糊。他不明白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从不回家,爸爸也不来寻找他们。小驼子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大山的褶皱里佝偻着身子劳作,孤独而可怜。想到这个男人,他就怒火中烧!

小驼子不止一次要求母亲回家。他有时很暴躁,小狼一样朝着母亲咆哮;有时又软缠硬磨,流着眼泪哀求妈妈:回家吧,我想家,真想家……

妈妈脾气很坏,见儿子闹就火冒三丈:你这个小畜生,养活你容易吗?当初,不是我抱着你逃到城市,你已经饿死在大山里了!在乡下,你这样的人早就被扔掉了,早就该死掉,明白吗?回家,你回家找死!……

小驼子默默出门,在黑暗中滑动他的小板车。母亲为他描绘了家乡的可怕图景,他相信那是真实的。对于他这样的残疾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地狱!哪里有出路呢?小驼子吃力地昂起头,仰望茫茫星空……

小驼子来到圣妈妈的小屋。惶向南端是一片空旷的田野,那就是所谓的金龙汽车城。一个国际财团将这片地买下来,据说要建成国内最大的高级轿车生产基地,直接向海外出口。但是,这项目已经搞了好几年,只盖了几座漂亮的总部小楼,却再也没有动静。各种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那个国际财团破产了,也有人说财团老板是个国际大骗子。更可信的说法是:这几年地皮暴涨,金龙汽车城圈下大量的土地,价值翻了几番,再用它来生产汽车已经不划算了。据说老板正准备转向房地产……不管怎么说,这一片空旷的土地令人感到惊奇,又有些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