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妈妈搬去荔枝林后,那地方变得热闹起来。老太太已经拥有许多主内姊妹,晚间,她们都悄悄聚集到荔枝园,在圣妈妈的小屋祈祷聚会。小屋的北窗朝着惶鸥大道,夜间行人远远看见旷野里一盏灯火,心中会升起一丝温暖。
圣妈妈的生活充实快乐。离开儿子,她的精神健旺许多,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姊妹们见了都称奇。她们帮助老太太将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带来各种食物,圣妈妈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老人家头还颤抖,记性仍不好,但她带领大家祷告时声音洪亮而甘美,感情充沛动人,许多人默默地流下眼泪。
追随圣妈妈的都是一些妇女。在惶向,妇女,特别是本地良家的妇女,处境十分痛苦,又很难用语言表达。她们的皮肤粗糙黝黑,相貌又丑陋,南方的农家女子通常如此。与北方的城市姑娘相比,她们的劣势显而易见。改革开放使惶向老镇一跃变为都市,本地妇女做梦也没想到,她们稳定的家庭关系会受到如此众多的美貌女子的侵略、挑战。惶向发达了,男人们炒地皮都赚了大钱,当年的农夫摇身一变成了老板。他们扔掉锄把的同时,也把结发妻子丢在一边。他们夜夜莺歌燕舞,小姐们掏尽了他们口袋的同时,也掏尽了他们旺盛的精力。发廊、桑拿、夜总会,到处是妖精的魔窟。包二奶、玩小姐成为时尚,男人们不谙此道便无地自容。惶向是客家农民的聚集地,民风淳朴,一向比较落后,比较保守。大开放带来大冲击,金钱与魔鬼的力量扫**着一切传统。人们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眼花缭乱的变化,妇女无奈地承担起观念改变的代价。她们的生活通常还算富裕,但是被男人扔在家中,孤独、寂寞且不敢发出怨言。时尚如此,男人们不离婚就算有良心了,你还敢有什么奢求?原有的乡间陋习并未完全革除,男人醉酒或者火起,一顿老拳打得妻子鼻青眼肿仍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生活如水缓缓流淌,惶向妇女的痛苦也在心间渐渐积累……
圣妈妈说:有一座教堂就好了,惶向应该有一座教堂。
她对姊妹们讲,北京、上海、广州,所有的大城市都有教堂。教堂,是一座城市的良心,惶向为什么没有呢?惶向经济高速发展,很快就要变成一座大城市,它应该有一座教堂!妇女们开始捐钱,她们口袋里并不缺钱。宋麻的老婆也是姊妹中一员活跃分子(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大家都叫她“刘三姐”,她负责保存这些捐款。究竟怎样才能建起一座教堂呢?这些妇女心中并不清楚。但是,有了圣妈妈的小屋,她们心中已经感到极大的喜乐,这小屋就是她们心中的教堂。圣妈妈教她们唱赞美诗,她们歌唱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歌声,在夏末的夜晚随风飘**,为金龙汽车城那些荒草丛生的旷野增添了一层美色……
小驼子挺直身子,遥望小屋的灯光。他的小板车无法通过一段坎坷不平的土路,所以只能停留在水泥大道上。荔枝林树影婆娑,小驼子多么希望走进那座小屋,坐在头颈不断颤动的圣妈妈身旁。但是,他无法越过那段艰难的道路,也无法缩短心灵上与圣妈妈的距离。他仰望星空,一次次发出心中的疑问:真的有神吗?如果有,他会照看我吗?
圣妈妈送走最后一批姊妹,发现了趴在草丛中的小驼子。老人慈祥地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你在看什么?看星星吗?小驼子摇摇头:我不看星星,我在等圣徒。圣妈妈说:快了,他快要出现了。小驼子眼睛里燃起希望的火焰:圣徒能治好我的驼背吗?圣妈妈的手抚摸小驼子高高隆起的驼背,叹息道:我如果能治你的病就好了。可惜我无能为力……
圣妈妈回小屋。小驼子望着她那疾走的背影,那绞绊着的匆匆的脚步,心灵忽然产生强烈的感动。他喊:我信——我信!
圣妈妈耳背,没有听见。但小驼子相信冥冥中至高者已经听见他的声音。
朱巍终于出事了。
灾祸的降临并不是一次性出现,它像冲击波似的,一波接一波地粉碎朱巍的生活。最先到来的打击使他莫名其妙,《惶向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题为《工程师赶走八旬老母,虐待老人情理难容》。他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也不知道记者从哪里得来详尽的细节。他与母亲的思想冲突、神秘的宿怨全被抹杀,单纯成为一桩虐待老人的社会新闻。朱巍很恼火,很不服气,去惶向日报社找记者理论,却也奈何不得人家。社会反响很强烈,朱巍的孽子形象已无法改变。走在街上,到处都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朱巍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又有知识分子爱面子的毛病,这样的处境使他非常难堪。
接下来又出奇闻:朱巍老婆半夜惊逃,只戴胸罩,穿一条三角**,赤着脚在富华楼狂奔。她一边跑一边喊:朱巍杀人啦!朱巍杀人啦!若不是平日打麻将的姐妹们出来相救,婉莹恐怕要在希望大道上表演一场裸奔!她流着泪对姐妹们诉说,朱巍如何对她实行性虐待,毫不留情地揭露那衣冠禽兽种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这件事太刺激了,顿时传遍惶向大街小巷。婉莹从此不再回去,先与姐妹们住了两天,以后又在浅塘花园租了一套公寓。那里与宋麻的家只隔了一条街道,其他秘密就无人知晓了。
致命一击来自于朱巍自己设计的楼房。医院尚未竣工,万幸没出问题。可是一年前南三路上新盖的一座商住楼,外飘阳台发生断裂,整个儿坍塌下来!一死两伤,路人惊魂。这楼是包工头黄鳝儿盖的,这家伙黑心,为省钱采用了俄罗斯进口螺纹钢,并且对朱巍修改的图纸进一步偷工减料,结果导致恶性事故发生。黄鳝儿立即被逮捕,朱巍也受到法院传讯。他名声坏到极点,人人都希望法院伸张正义,快判重判,把这衣冠禽兽打入十八层地狱。
圣妈妈忽然病倒了。她听说儿子出事的消息,一头栽倒在床前。楼塌了!她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老太太倚靠着枕头,闭着眼睛,不吃饭也不说话。老姊妹们为她祷告,劝慰她,她却无法释怀。儿媳妇婉莹来看望老太太,老人拉住她的手说:我没拦住他,到底没能拦住,我有罪啊……说着,老泪打湿满是皱纹的脸颊。
圣妈妈病情迅速发展,很快就不行了。妇女们描绘她临终的情景,又一次让惶向人震惊。
一天,她对姊妹们说:你们去,摘一筐荔枝回来,我们分吃……
宋麻老婆刘三姐说:荔枝都是青的,不能吃啊。
圣妈妈微笑:熟了,它们已经熟了……
那时天已擦黑,姊妹们跟刘三姐到院里,胡乱摘了一小筐荔枝。回屋打开灯一看,荔枝竟然鲜红!糯米糍、妃子笑,颗颗皆名品。剥去皮,香气四溢,放进嘴甘甜无比。
众人惊奇,问圣妈妈是何缘故,圣妈妈含笑回答:他就要来了,圣徒……
老太太只吃了一颗荔枝,就含笑离世。
那些日子,朱巍就像丧家犬一样,东奔西撞,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告诉他,老人快要死了,他噢噢答应着,顾不得去荔枝园看看。他忙着找律师为自己辩护。他又到处托关系,希望减轻自己的罪行。他憔悴、消瘦,头上竟生出大量白发。往日从容的风度不见了,说话急促,手足无措,脑袋竟也像他母亲微微颤抖……
赖五宋麻一伙人都说:这个人毁了!圣妈妈一离开家,顶梁柱没了,屋顶便呼啦啦塌下来。这是人们意料中的事,也是人们盼望已久的结局。
夜里,朱巍坐在空****的家中。窗外雨声淅沥,他满心凄凉,坐立不安。他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到处空空****。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孤独的滋味实在难熬。法院就要开庭审理楼房倒塌案件,有人向他透露:他可能被判缓刑,用不着坐牢。他负有间接责任,因为按照他的图纸,阳台还不至于坍塌,主要是包工头用了俄罗斯钢材。但朱巍的非法勾当被揭露出来,判刑、罚款是不可避免的。他的好日子到头了,声名扫地,在惶向无法立足。他考虑离开这里,去一个新地方去闯**……
我走,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自己走,谁都不管!
朱巍来到母亲的小卧室。墙上挂着一幅画,耶稣正在十字架上受难,忧郁的目光正注视着他。朱巍避开那目光,在梳妆台前坐下。他拉开抽屉,胡乱翻弄母亲遗留的东西。忽然,他在抽屉深处摸到一只塑料袋,拿出来一看,里面装着厚厚一沓信封。这些信都是母亲写的,全都未寄出。朱巍好奇:老太太给谁写信呢?他把信倒出来,一封一封阅读……
信全是写给他的。小巍,母亲呼唤着他的小名,我该把你父亲的事情告诉你,可是我很难张口。我不想破坏你心中的父亲形象,这对你来说很残酷,对我来说也同样残酷!我实在无法说……
信的内容基本相似,它们都在诉说同一件事情:朱巍的父亲,那个改变了母亲一生的男人,那个英俊潇洒、学识丰富的妇科医生,竟因刑事案件被判刑!他利用职务之便,多次猥亵、奸污女病人,甚至导致其中一位病人死亡。有一次,他在家里用安眠药麻醉了一个女病人,被母亲发现,报告单位,他被判处无期徒刑,不久病死狱中……母亲艰难地写出这些事实。她是被儿子逼迫不过,写下这些信,想给儿子一个交代。但是每次写完信,她都没有勇气交给儿子。就这样,一封封信在塑料袋内收藏起来。
朱巍的血冲上头顶,感到头晕恶心。他的血中有毒!那是一个魔鬼遗传给他的。朱巍双手蒙住脸,发出长长的哀号。他的黑色宽边眼镜掉在地上,被他一脚踏碎。他奔到窗边,拉开铝窗,把头探到窗外的雨帘中。雨水冲洗着他的脸庞,心底有某种意识清醒过来。
他有罪,罪孽深重。只有一个人才能宽恕他的罪——母亲。母亲忍受了多少痛苦、多少污辱,她圣洁的品格在罪恶的沼泽中闪耀发亮!
朱巍跳起来,奔出房门。他在雨中奔跑,奔向荔枝园。雨淋透他的全身,使他越来越清醒。他明白自己灾难的由来,如果早听母亲的话,哪怕只听半句,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了。现在,只有母亲能救他,如果母亲宽恕他,给他悔改的机会,他就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但是,母亲还活着吗?他还能来得及见母亲一面吗?朱巍现在真的后悔了,为什么不早点醒悟?为什么别人告诉他母亲病重时,不早一点探望她?朱巍一路狂奔,踩得泥浆四溅……
母亲已经去世。她蜡黄、干枯的脸上似乎留着一丝笑容。
多年以后,人们仍不断讨论朱巍在母亲去世那个雨夜遭遇的奇迹。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却无人怀疑其真实性。也许,人心本来就潜藏着某种渴望吧。
朱巍从荔枝园回来,走进小卧室。他从梳妆台中拿出母亲珍爱的、被他烧得黑乎乎的十字架,在耶稣画像前跪下。雨水、泪水、汗水如涓涓细流,从他全身各处淌下,在地板上淌出很远……
奇迹就在这时出现了。夜空中金蛇狂舞,一道闪电划破雨帘,发出强烈的光亮。雷声一阵压过一阵,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朱巍匍匐在神像前颤抖,不住祷告,求神饶恕。但是惩罚仍然来了,随着滚滚的雷声,一团火球穿过窗户,直接打在朱巍身上!朱巍顿时昏厥,双臂张开,呈十字架形状躺在地板上……
惶向人经常争论:这究竟是自然现象,还是神迹?对于持宗教信仰的人来说,这雷击,显然是愤怒的神对朱巍的惩罚。但相信科学的人说得更有道理:雷雨天发生雷击事件,不是常见的吗?好人、坏人甚至水牛山羊,都有被雷击中的可能。至于雷击造成的后果,无论怎么奇特,也都是自然现象。比如惶向老镇曾有一个姑娘,遭到雷击,一半头发完全被烧,另一半头发青丝如旧,活活被剃了个阴阳头。更有奇者,一个香港老板在赴鸥歌湾途中,摇下车窗,被雷击中,眼睛里的隐形眼镜都被烧化了,人却还活着,只落得个睁眼瞎……关于雷击故事千奇百怪,怎么解释都行。即便科学知识一时解释不了,终究还属自然现象。
但是,雷击在朱巍身上造成的后果,太具神秘色彩了!等朱巍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掌心被击出两个洞,两只脚掌也被击了两个洞。这是什么?不正如耶稣被钉十字架时留下的钉痕吗?
那天婉莹回家拿东西,就看见朱巍坐在小卧室里,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那洞眼还汩汩流血,婉莹看见吓得尖叫起来……人们正是从她口中得知神秘的钉痕。
从此,朱巍变了一个人。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脱胎换骨。他的装束非常古怪:自己裁剪,用床单做了一件宽袖长袍,连手掌带脚背都掩盖起来。他很少出门,偶尔夜间出来买东西,那近似古装又近似医生白大褂的装束,吓得行人望风而逃。过去那副神气的宽边眼镜不见了,眯缝的双眼一片迷茫。长袍盖住脚面,也不知道他穿着什么鞋子。只见他一瘸一拐,艰难痛苦地行走着。这形象使惶向人大大地吃了一惊!
为缴法院的罚款,朱巍把富华楼的房子卖了。宋麻可怜他,就让他住在荔枝园空房子里。朱巍把母亲的骨灰埋在一棵荔枝树下,独守空屋过着隐居般的生活。婉莹与他离婚,再无来往。宋麻还算有良心,经常派人送些粮油肉菜,朱巍就像猪狗一样活下去。
月亮生动明媚,像一张姑娘的脸庞。小驼子仰望月亮,就觉得月亮在与他窃窃私语。他坐在小巷深处,丝毫不知道即将降临于他身上的事情。此刻,他正怀念圣妈妈。圣妈妈走了,升上她所相信的天国,小驼子却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他那颗残破的心一直被圣妈妈温暖着,现在失去了圣妈妈,他感到阵阵寒意。人们依然那么漠然冷酷,小学生抓住他仍要做乌龟,使他四脚朝天,痛苦而狼狈。他问月亮,世界上还会有圣妈妈这样的人吗?
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来到小驼子身后,就像一只大鸟从黑暗中飞过来。他伸出手,抚摸小驼子高高隆起的驼背。小驼子一惊,小兽似的蜷成一团,尖叫起来。
他听见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别叫,我来治你的背。
小驼子撑起地板车想逃走,可脊背被那人按住,动弹不得。他一挥手,打开男人的手掌,却沾了一手血。
血,怎么会有血?小驼子扭转头,看见那男人正是朱巍。月光下,他手掌上铜钱大的窟窿,有鲜血正从伤口汩汩流下。同时,小驼子闻到一股奇异的芳香,似乎是那血液散发出来的。他不由自主抽抽鼻子,更觉心神怡然。
朱巍说:孩子,起来吧!挺起胸膛,奔跑回家。
小驼子摸摸板车,疑惑道:我,怎么能起来呢?
朱巍慢慢擎起双手,浑身散发出神圣的光辉:只要信,你就能得救。
小驼子内心有一股热流涌过,他立即相信得救的时刻到了!他尝试着站起来,居然成功了。他走几步,双腿坚实有力。小驼子喊一声:妈妈!就往家跑。跑到胡同口,又转回来拿小板车。
朱巍仍站在那里。小驼子心存感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跪下,对朱巍磕了个头:你是圣徒。
朱巍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身穿被单缝制的宽袍,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小驼子把小板车夹在胳肢窝下,飞快地奔出小巷……
他就这样跑回来了!胳膊底下还夹着那辆小板车。赖五绘声绘色地说道。
白日做梦。宋麻不以为然地摇晃着脑袋,你是碰见鬼了吧?
我倒没有亲眼看到,是他妈告诉我的。她也以为碰见鬼了,还用力揉眼睛。看见儿子真的站起来了,她差点晕过去。那小鬼,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拉着他妈的手就往外走,高声说:回家,回四川去!
赖记大排档餐桌旁坐满了人,听了赖老板的诉说无不惊奇。可是,多数人不相信,说:你赶快把小驼子叫来,让我们看看!
赖五说:看不成了,他们母子今天一大早就赶到长途车站,回四川老家去了!
那个国土局长也在吃肠粉。司机来接他上班,他夹着黑包出门。临走,他以领导者的口吻说:没有证据,不要散布谣言了!
局长坐进轿车。赖五追到门口争辩:我干吗散布谣言?那都是小驼子他妈亲口对我说的……
宋麻也要走了。他在背后拍了拍赖老板肩膀,低声说:你这龟儿子,把那洗衣服的娘儿们玩够了,一脚蹬掉,还编一通鬼话骗大家吧?男人们的把戏,我宋麻还有不晓得的?
赖五跳进黄河洗不清,指着天空说:我对天发誓……
宋麻大手一伸捂住他的嘴巴:得得,我最不愿听人发毒誓。我可告诉你,打发走了不要紧,千万不能弄出人命!一个女人,一个残废孩子,如果你把他们搞死了,公安局许震霆来查,那还不找我麻烦?这可是我的地盘!
赖五气得干瞪眼,宋麻扬长而去。
宋麻近来心事重重。婉莹的事,使他越来越头疼。他与婉莹勾搭上手,玩得倒是称心,夜夜如胶似漆,可是婉莹提出要他离婚,却使他犯了难。宋麻虽然风流,糟糠之妻不可丢的观念很牢固,惶向地方的男人大多如此。你可以在外边玩,但休妻弃子的行为却为人不齿。他对婉莹含糊其词,尽量拖着。婉莹精明得很,步步紧逼,两人的关系渐渐紧张起来。
宋麻去看望婉莹。她住在文景苑3号楼,三室两厅一大套房子,装修豪华。这房子其实是宋麻的,他经常说送给婉莹。婉莹哧哧笑着,却不答话。间隔很长一段时间,她突然会说:我要房干吗,我要你人!自从确定情人关系,婉莹从来不要宋麻的财物。她不为宋麻的小恩小惠所收买,很让宋麻觉得亏欠,可见这女人很有心计。
宋麻对婉莹说:喂,你老公成神了。
婉莹一瞪眼:谁老公?你老公!
宋麻一本正经道:别开玩笑。朱巍用那双血手在小驼子背上摸了一下,那小鬼就站起来了,夹着小板车跑回家。他略一停顿,又夸张地补充说:这可是赖五亲眼看见的!
婉莹有些吃惊:真有这种事?
宋麻不说话,脱了衣服进卫生间冲凉。他们照例上床云雨一番。宋麻在**也是好汉一条,作风硬朗,刚柔并济,很使婉莹满足。完了事,宋麻把一只毛茸茸的小腿搁在婉莹肚皮上,一边搓着麻脸,一边又挑起那话题:怪,朱巍那德行,怎么能把圣妈妈那套学过来?他要是真有那么大的法力,只怕咱俩这事……
婉莹打断他话说:不可能!他是魔鬼,我知道他。他妈临死都没见到儿子。你说,真有上帝,会宽恕这种人吗?
宋麻的小腿在婉莹的肚皮上搓:他是魔鬼,你呢?恐怕也是白骨精吧?我把魔鬼的老婆也搞到手了,我又是什么东西?这事想想还真可怕。
婉莹脸冷下来,把他的脚扒拉到一边,坐起身问:今天你阴阳怪气的,净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宋麻点燃一根香烟,思忖道:我心里犯嘀咕。我在想,我们这些人都有罪,将来会不会受报应?
婉莹话中有刺:那我们就分手吧,好让你把罪洗干净。
宋麻顺水推舟地点点头:我看这事可以考虑。我要对得起你,这套房子就送给你,还有……
婉莹顺手穿好衣服,愤怒烧红她的脸腮。她打开酒柜,拿出小半瓶马爹利酒,砰的放在宋麻面前。她说:要分手,咱俩得把这瓶酒干掉。
宋麻懒洋洋地拔出木塞,在酒瓶口嗅了嗅,火烫似的蹦了起来:这是什么?你想害死我?
婉莹从容地说:敌敌畏。我早预备下了。宋麻我告诉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经没退路了。你要想甩了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宋麻也穿好衣服,在沙发坐下。他冷静了,往空中吐着烟圈道:婉莹,我可是在黑道上混饭吃的,要死要活的事情我见多了,用这一套来吓唬我,不灵!
婉莹说:我知道,所以我从不打算吓唬你。
宋麻眯起眼睛瞅她:我可不是朱巍。你的根底我清楚,一个夜总会的坐台小姐,还会做出殉情这种事情?
婉莹说:这话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用事实来回答你。
宋麻见压不住她,就没了主意。这娘儿们性子野,表面上嘻嘻哈哈,说不定真能玩命!宋麻搓搓麻脸,又换上一副笑容。他把婉莹搂到怀里,说:我是试探你的。行了,别生气了。说实话,我也不知怎么搞的,心里老有点发慌。你老婆婆在世时说过:惶向要出一位圣徒。朱巍要是真的治好了小驼子,他会不会就是那个圣徒呢?
婉莹说:开玩笑,那么坏的人都会变成圣徒,咱们还怕什么?
宋麻若有所思地道:正是坏人变成圣徒,咱们的日子才不安稳哪!你想想,如果真有上帝,他老人家可是深谋远虑啊!他下出这一步棋,不是在将我们所有罪人的军吗?
婉莹也陷入沉思。
朱巍继续施展他那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惶向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圣妈妈预言的那位圣徒,正是她罪孽的儿子!他以一系列的行动证实了这一点。每个大病大灾的人家,总是在最绝望的时刻,发现朱巍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做事情总是若隐若现,扑朔迷离,叫人拿不到第一手材料。就像那个小驼子,只有赖五口说,谁也没有亲眼见到。受惠的病人也是缄默不语,人生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所以,就像一阵微风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尖,你什么也看不见,小草却全体激动颤抖。
刘流的情况比较典型。人们相信在那个刘流生死存亡的前夜,朱巍确实去过他的病房。刘流得了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医生要给他做手术,但活下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刘流住进了新落成的病房大楼,也就是他让朱巍修改图纸、偷工减料的那座楼。刘流的神志有些模糊,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老喊:楼塌了,太晚了……这话是圣妈妈临终前说过的,不知怎么挂在他嘴上,翻来覆去地喊。家里人心中有数,暗暗叹息这是报应。
那天夜里,朱巍来到病房。守夜的家人都睡着了,只有刘流睁着眼睛。他看见一个人披着白斗篷,走到床前。朱巍!刘流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朱巍弯下腰,脸庞隔刘流的脑袋那么近,他甚至看见他鼻梁上留下的眼镜压痕。
刘流不禁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朱巍照例用《圣经》上的语言说话。那话极漂亮:罪的工价乃是死!
刘流说:我不要死,我悔改,我认罪……
朱巍向空中擎起双手,两只宽袖褪到肘弯处,手掌上的钉痕就显露出来,在日光灯下格外醒目。伤口汩汩流血,病房里顿时充满芬芳。然后,他用血手在刘流腹部,正是长癌的部位,轻轻按了一按。刘流顿时觉得强烈的电流从体内穿过,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弹坐起来!
朱巍把他放躺,轻声说:你得救了。
朱巍飘然离去。刘流头一歪,沉沉入睡。
第二天一早,刘流被推进手术室。开膛破腹,割出一大堆瘤子。医生惊得目瞪口呆——那些瘤子竟然是良性的!医生无法解释这样的事情,只好承认自己误诊。刘流出院了,他到处宣扬朱巍施展的奇迹。然而,像以往一样,他却拿不出任何证据。他老婆问:你是不是在做梦?我怎么没看见朱巍?刘流发急:你睡得死猪一样,别人把你抬走你也不知道!他老婆纳闷:不对呀,半夜我醒了好几回,看见你自己睡得像死猪一样……
传说,一切都是传说。但是,关于圣徒的传说,越来越强有力地冲击着惶向人的心灵。谁都说惶向是一座魔城,说时心中还有些自豪。魔,是城市发展的速度,是敢作敢为,打破一切框框的精神!当然,道德也遭受扫**,这就像绊马索,绊不住万马奔腾,必然被马蹄拽断。现在,惶向出了一个圣徒,并且是人格上、精神上劣迹斑斑的朱巍,确实叫人难以接受。正如宋麻所说,上帝真是高明的棋手,下出这样一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又意味深长的妙棋。他要警示什么呢?人们对自己生活方式信心开始发生动摇。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荔枝园。过去,只是女人来看望圣妈妈。现在男人也来了。圣徒行为毕竟有力度,瞎子瘸子有各种疑难杂症的人老远跑来,跪在地上,求朱巍抚摸他们。朱巍的反应令人吃惊,他仿佛吓坏了,躲到里屋,插上门,无论如何不肯出来。他隔着门对大家喊:我有罪,我是罪人!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听那声音,他倒有几分像一个疯子。
宋麻老婆刘三姐劝大家离去。不肯走的,她就领他们坐在荔枝树下祷告。她对圣徒倒有独到见解:朱巍不是医生,不能开诊所专为人治病。只有圣灵降临到他身上,他才是一个圣徒,才能显现神迹。圣灵离去,他就和我们一样,是一个凡人,甚至是一个病人。
婉莹认为刘三姐的说法很对。她越来越多地来到荔枝园,与刘三姐拉近乎,两人亲如姊妹。她一点也没提防婉莹,一心一意做神的工作。婉莹试探她:你爱耶稣还是爱你老公?刘三姐吃惊地望着她:我老公?你怎么能把那麻子和神放在一起?我爱耶稣千万倍!婉莹暗中放下心中的石头,知道这女人不会因失去老公而痛不欲生。
可是,当婉莹进里屋看望朱巍时,心灵却受到无比强烈地震动。朱巍头发蓬乱,坐在屋角读《圣经》,婉莹和他说话,他也不回答。有时候白眼望青天,一副白痴相。婉莹要走了,他忽然说了一句:把你面前的苦杯拿走。
婉莹听不懂,问:什么是苦杯?
朱巍说:酒杯。就是那只装满苦酒的杯。
婉莹大吃一惊!心想,他怎么会知道那瓶敌敌畏呢?她平心静气,轻手轻脚回到朱巍身旁。朱巍坐在板凳上,仍在看《圣经》。
婉莹觉得自己想流泪,问:那,你说我怎么办?
朱巍读《圣经》读出了声:你就是得到了整个世界,却丢掉自己的生命,又有何益呢?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宝贵呢?
婉莹深深吸一口气,憋住,憋得脸色苍白。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一片树叶似的瑟瑟发抖。她双膝一软,在前夫面前跪下,眼泪唰的流下。
她说:饶恕我吧,我知罪了……
轮到宋麻的时候,故事更是惊心动魄。宋麻早有防备,他知道朱巍早晚要来找自己。他发现,凡与朱巍有纠葛的人,生活都会遭受圣徒冲击波。刘流的病房奇遇,他深信不疑。但是他不信自己会被朱巍怎么样。常言道:鬼怕恶人。圣徒又能拿他如何?
他对赖五说:哪天朱巍来找我,我一定要摸摸他手掌上的两个洞眼。脚板也要扳起来,我把手指头插进洞眼里!
赖五忙制止他:嘘,别让他听见。
宋麻时刻准备着。他毕竟心虚,自己搞了圣徒的老婆,不知道这罪有多大?那天,他去文景苑,发现婉莹肚子痛,痛得在**打滚。宋麻以为她喝了敌敌畏,吓得脸色发白。他急忙叫来救护车,送到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婉莹被推进手术间,宋麻急忙骑摩托车回来,打开酒柜,那瓶敌敌畏不见了,放着一瓶新买的马爹利酒。他拿着酒瓶翻来覆去,猜不透其中的意思。
婉莹给了他答案。动完手术后,她躺在病**,平静地对宋麻说:我再也不回那套房子住了,再也不过那种日子。
宋麻知道谁在发挥力量。他已经感到圣徒在身边徘徊。他发狠道:来吧,老子不见得怕了你,就改成吃素的!
有一天,黑老大祥叔发话,让宋麻带几个弟兄去天堂岛。天堂岛位于鸥歌湾中央,近来搞旅游开发,建了几个度假村,主要对香港游客开放。舞厅、按摩院、地下赌场一应俱全,度假村老板请宋麻领弟兄们保驾护航,顺便也吃喝玩乐一番。这是美差,宋麻让人开着一辆大别克,车里塞满了人,天一黑就驶向鸥歌湾。
出了惶向,途经荔枝园,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宋麻的脑袋险些撞着玻璃,抬头一看,朱巍挡在车前!雪亮的灯光照着他古怪的装束,一双眼睛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司机骂:你找死啊?
朱巍朗朗地说了一句话:死亡的毒钩乃是罪。
大家都看着宋麻,宋麻冷冷地说:开车,撞他!
司机害怕,车启动,一抖一抖冲向朱巍。朱巍纹丝不动。眼看要撞上他了,司机一打方向盘,从朱巍身边擦身而过。
司机也是个打手,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懦弱,喃喃道:麻哥,咱们还要赶路,别理他……
没想到,朱巍却不肯放过这辆车。他竟在后面追车!他的脚板据说也有两个洞,跑起路来肯定很痛,但他咬着牙,一跳一跳,以惊人的意志追赶汽车。
打手们都惊讶:他想干吗?跳得蛮快!榔头,你加大油门,别让他追上了……
宋麻发火了,熄灭烟蒂,骂道:丢你老母,跑什么?跑个屁!
司机榔头说:要不,咱们下去揍他一顿?
宋麻说:不用你们。他追的是我,我自己搞定。榔头,你先送大家去码头,回头来接我。
宋麻下车。大别克继续前行。朱巍越过宋麻,一跳一跳还去追轿车。他喊:停车,你们悔改吧!
宋麻紧赶两步,一把拽住朱巍:我在这里,你还想干什么?
朱巍挣不脱,眼看轿车驶远。他急得捶胸顿足:完了完了完了……
宋麻推他:少他妈装神弄鬼!说吧,你为什么挡我的路?
朱巍怜悯地望着他:前面是死路,你还要走多远呢?
宋麻说:让我摸摸你的手掌,有钉眼我就信你。
不要摸我的手,还是摸你的心吧。
朱巍褪去袍袖露出手掌。宋麻一看,根本没什么钉眼,一副白色手套罩住了双手。他一撇嘴嘲笑道:把手套褪去,我要看见神迹!朱巍却用手掌在他心脏的位置轻轻一按。轰隆!宋麻觉得自己的心脏爆炸了,一个霹雳把它击得粉碎!
朱巍语调低沉地说:认罪吧,我们都生活在罪中。
他一瘸一拐地离开公路,身影隐没在荔枝林中。宋麻如梦初醒,却呆立原地,动弹不得。
一辆辆警车从他身边驶过。很快,他得到消息:一个喝醉酒的司机驾驶着集装箱卡车狂奔,将迎面驶来的别克轿车撞得粉碎……
像以往的神秘事件一样,宋麻无法解释自己的遭遇。与他同车的伙伴都已死亡,只有他一人死里逃生。谁救了他?圣徒。谁能够证明?没有。人们会说宋麻喝多了啤酒,下车解手,独自在野地里走走,恰巧躲过了这场灾难。许多事情除非你亲自体验,跟谁也讲不清楚。因此宋麻拿定主意,闭口不提朱巍挡车的事情。
但他知道该怎么做。他必须做出选择。
祥叔开一间电器行。他坐在楼上狭窄的办公室里,指挥惶向一张黑色的网络。他摸着秃秃的脑门,向对面而坐的得力干将宋麻唉声叹气。
你要走了,留下祥叔独挑重担。你怎么忍心?惶向地面越来越乱,四川帮,湖南帮,东北帮,还有西北狼,都在跟我们抢地盘!我这把年纪了,能对付了吗?本来,我是想把位子传给你的……
宋麻一脸坚定:祥叔,别说这些了。我金盆洗手,不会再吃回头草!
祥叔收起可怜相,换上一副凶相。他把头伸到宋麻面前,秃脑门在电灯泡的映照下闪闪发亮。金盆洗手?他冷笑道,我看不必了。手都保不住了,你还洗它干吗?咱们帮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懂,想退出?可以,但你必须留下一只手!
宋麻捋起衣袖,将左手放到办公桌上。老大说得对,今天我就是来送手的。喏,手在这里,你现在就可以拿去!
祥叔珍惜地抚摸着宋麻的手腕,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他不说话,也不动手。
宋麻冷静地说:祥叔念多年兄弟的情分,下不了手?拿刀来,我自行解决!
祥叔虎着脸,跌坐在沙发上。他一下子变得十分衰老,泪水在眼角流淌。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是圣徒,你信了那个圣徒!
宋麻点点头:对。我要把荔枝园送给他,让他盖一座教堂。
祥叔叹息:圣徒,教堂……惶向多了这些东西,我们混饭吃越来越难啦。
宋麻是急性子人,不爱啰唆。他站起来说:大佬,我走了。这只手是你的,什么时候想拿,你随时找我。
宋麻昂扬走出小屋。祥叔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手枪,对着他的脊背瞄准。瞄了一阵,他叹息一声,又把手枪放回原处。
宋麻回到家,见治安科长许震霆来找他。许科长锐利的目光在宋麻脸上扫过:这几天你没去赖记大排档,上哪了?
宋麻冷冷地说:南二路的事情我不管了,以后你不必去那里找我。
许震霆板起脸:耍滑头?你还有不少案底在我手中,我们之间有默契,不是吗?
我已经退出江湖了。如果有罪,请你立刻逮捕我。
真的?你宋麻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宋麻纠正道:不是佛,是圣徒。
这回轮到许震霆惊讶了。他睁大眼睛,打量宋麻半天,才默默点头。他拿出一张通缉令,指着罪犯照片说:那好,你要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协助我们抓捕逃犯。这个人,你见过吗?
宋麻眼睛在照片上一瞟,就认出那是谁了。但他摇摇头,说:没见过。
许震霆冷笑:讲义气,是吧?还守着你们的帮规,是吧?好,我来告诉你:这家伙名叫邱达,在湖南杀了人,持枪潜逃,他可是非常危险的罪犯!包庇这样的罪犯,你可就对不起圣徒喽。
宋麻的脸慢慢涨红,每一个麻点都充满血印。他一咬牙,说:他躲在菲菲发廊,新疆妹芳云是他马子。现在,他的绰号叫“毛头”,就住在发廊楼上。
许震霆笑了:很好,谢谢你。
他告辞。走到门口,他又特意转身与宋麻握手。这对冤家手握得很紧,用力摇摇,又摇摇。
许震霆说:你真变了,我信了!
朱巍还是那样,让人摸不清他是疯傻,还是神圣。在一般人看来,他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并且,病情有加重的趋势。每天,他躲在荔枝园小屋里,把门窗堵严,不开电灯,只点一支蜡烛读《圣经》。他的胡子从来不剪,越长越长,蜡烛常将他的须发烧焦。别人跟他讲话,他一律用天国的语言回答。有时候一针见血,有时候莫名其妙。他似乎完全不懂人世间的事情,连吃饭也常常忘记。若不是刘三姐等一帮妇女照顾他,恐怕他会饿死。
偶尔,他在街上走过,就会有一班小孩跟在后面,朝他扔石子。他全然不知,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他的古怪的装束,更成为一个病人的标志,长袖飘飘,裤脚拖地,肮脏不堪。所以,许多人还是把他当作疯子。到了夜晚,他变得格外活跃,在惶向各个角落神出鬼没。没人料到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遇见他的身影。他就在夜幕掩护下创造奇迹,而奇迹又往往模糊不清。
下雨天,特别是雷雨天,他会变得格外亢奋。他站在路灯下,站在风雨中,像悲剧演员一样**演出。他愤怒地控诉一座城市,这城市似乎是惶向,又似乎是《圣经》所记载的某个远古城市。他严厉指责人们犯下的一桩桩罪恶,并发出诅咒,发出可怕的预言。当闪电划破夜空,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他的演出达到**!整条马路晃动着他跳跃的身影,水珠成串在他脚下飞溅。他的呼声伴随着雷声在惶向上空回**,他的**犹如疯狂的火焰,焚烧着人们的良心。
这样的人物很难在人间长期生存。神圣或疯狂总像流星一样,绚烂却瞬间即逝。朱巍也是一样,人们惶惶地等待着他的结局。这结局突然就来了!大家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眨一下眼睛,这位空前绝后的、从大恶变为大善的圣徒,就从容地走向他的归宿。
抓捕毛头的行动并不顺利。刑警队张队长和许震霆领人埋伏在菲菲发廊的周围,守了一夜,不见毛头的踪影。天快亮时,毛头骑着摩托车,带着那位新疆妹回来了。许科长说:他们也许一夜没睡,等睡熟了再动手。
约莫九点多钟,许震霆与张队长带着几名刑警,敲开菲菲发廊的玻璃门。许科长与发廊老板娘很熟,说:我要找新疆妹。
老板娘领他们上楼:新疆妹和她老公睡在一起。毛头上个月才来,我正让他去办暂住证呢……
门打开,**的人蒙头躺着。张队长手持短枪,一个箭步上前,掀开被子一看:是新疆妹!
许科长厉声问:毛头哪去了?
新疆妹不说话。其他刑警叫起来:张队长,嫌犯从这里跑了!
小屋有一个后凉台,与邻居的凉台挨得很近。他们当即断定,犯人是跳到隔壁人家去了。许震霆叫一声:糟!那是赖记大排档。
张队长立即指挥刑警队封锁赖记大排档。
赖五正在楼上拿钱。他刚打开保险箱,就觉得有一样硬邦邦的东西顶在腰间。他以为谁开玩笑,就说:别闹,别闹!他伸手摸摸腰间那硬东西,却摸到一支冰凉的枪管。赖五惊回头,看见亡命之徒扭曲变形的脸庞!
别动,出声就打死你!年轻人压低嗓音说道。
赖五认识他,菲菲发廊新来的小伙子,常为小姐们买盒饭。他说:毛头你别乱来,要钱只管拿,拿了你就赶快走。
毛头说:我走不了啦,只好委屈你一下。他找到一根尼龙绳,将赖五双手反绑起来。他似乎有些抱歉,说:赖老板,我要用你做人质。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真朝你开枪的。
赖五是见过世面的人,苦笑:兄弟,枪弹不长眼睛,待会儿我陪你一块儿去见阎王就是了。
楼梯响起脚步声。毛头用枪指着赖五的脑袋,喊:立刻准备一辆车,这人的命就在你们手里了!
后凉台那边有动静,毛头回手就是一枪!枪声极响亮,震得赖五耳朵疼。公安人员都退下去了,暂时没有动作。
底层大排档的客人都被撤到街上,但谁也不肯走,就站在街对面关注事态的进展。
这时,朱巍出现了。谁也没想到,这疯子甩脱警员的阻拦,从后门闯进饭店。他穿过走廊,直接踏上楼梯。他还穿着那件怪袍,宽袖宽腿,脚步踉跄。刑警已来不及阻挡他,张队长立即命令狙击手做好射击准备。楼上响起怪吼,毛头显然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别开枪,朱巍喊道,是我,我来救你!
毛头认识朱巍,也听说过有关他的种种传说。他红着眼睛喊:你来找死啊?快退下!
朱巍已经站在门前,高高举起两只手。赖五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虚虚实实的传闻他曾听说过多少?今天终于亲眼看见朱巍的手掌!他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一心要看掌上的血洞。然而,朱巍戴着一副白手套,赖五无法看清真相。
把手套摘掉吧!他情不自禁地喊起来,求求你了……
歹徒也好奇,目不转睛地朝那双手掌看。
朱巍慢慢地褪去手套,往墙角一扔,向他们亮出双手。啥也没有,血洞、香气统统没有!普普通通的手掌,真让人失望。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对毛头说:没有神迹,只有选择。快把枪放下吧。
毛头的枪口指向朱巍胸膛。快走!毛头绝望地喊道。朱巍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亮,那光像太阳一样能够融化冰雪。他向毛头伸出手去——传说中创造过许多奇迹的手掌,正一寸一寸接近毛头的胸膛……
砰!枪声响了,子弹射穿朱巍的胸脯。
几乎与此同时,窗外、楼梯口射来子弹,击中了毛头的脑袋。朱巍站了很久,缓缓转过身来。他与刚上楼的许震霆打了一个照面,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你们错了,他本来可以得救的……
然后,朱巍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很多年后,惶向发展为一座大都市。圣徒的传说渐渐淡漠,像许多故事一样被喧闹与繁华所淹没。只有一些上年纪的当地居民,还会谈起朱巍这么一个人。大家仍为他的变化、他的行为而困惑,这是一个谜,谜底很难揭开。但是,他在人们心中留下难以名状的激动,犹如波澜一圈圈地扩大。一座城市有其精神、有其底蕴,圣徒传奇也融入其中了。
一线光明足以划破黑暗王国。光,远比黑暗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