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如常同归谒老父

庄谐并作小宴闹冰人

却说家树将话匣子一开,报了《宝玉探病》,何丽娜却"哟"了一声叫将起来,她笑道:"我请你把《马鞍山》那片子唱一遍,你怎么唱起《宝玉探病》来了呢?"家树不知道她的命意所在,听说之后,立刻将话匣子关起来了。这才坐下来向她笑道:"这个片子不能唱吗?"何丽娜笑道:"你何必问我!我现在怎么样,你又来作什么的?你把我当林黛玉,我怎样敢当?"家树一想,这真是冤枉,我何尝要把你当林黛玉?而且我也不敢自比贾宝玉呀!便笑道:"这一段子错,不知其错在我,也不知其错在你?"何丽娜抿嘴微笑了一笑,向家树身上打量了一番。家树笑道:"得啦!就算是我的错处,你别见怪。"何丽娜笑道:"哟!你那样高比我,我还能怪你吗?你若是愿意唱,你就唱吧,我就勉强作个林黛玉。"家树听了此话,也不知道是唱好,还是不唱好,只是向她微笑着。何丽娜又向他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其实不必唱《宝玉探病》。百年之后,也许有人要编《家树探病》呢。"家树笑道:"你今日怎么这样快活,病全好了吧?"有了这一句话,才把何丽娜提醒:自己原是个病人,躺在**的,怎么如此高兴呢?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了,笑道:"所以我说,不配听《宝玉探病》的片子,我就学不会那多愁多病林姑娘的样子。你再摸摸我看,我是一点也不发烧了。"家树因她好好的靠在床栏杆上,不好意思摸她的腮和额头,只弯了腰站在床边,抚摸了她的手背,依然向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家树看了她,她也看了家树,二人对了视线,却噗嗤一声的笑了,大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女仆却来报告,说是宅里打了电话来请小姐务必回去,今天若不回去,明天一早,太太亲自来接。何丽娜道:"你回个电话,说我回去就是了。可是叮嘱家里,不许对外面说我回去了。"女仆答应去了。家树笑道:"回城以后,行踪还要守秘密吗?"何丽娜道:"并不是我有什么亏心的事怕见人。可是你想想,那天我大大的热闹一场,在跳舞之后,与大家分手;结果,我不过是在西山住了些时,并没有什么伟大的举动,那倒怪寒碜的。不但如此,我就回自己的家去,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不太显着孩子起吗?樊先生,我有一个无理的要求,你能答应吗?"家树心里怦怦跳了两下,心想她不开口则已,如果开了口,只有答应的了。这件事,倒有女子先向男子开口的吗?便勉强的镇静着道:"你太客气,怎么说上无理的要求呢?只要是办得到的,我一定照办。"何丽娜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请你念我是个病人,送我进城去。假使我父亲在家呢,我介绍你谈谈;就是我父亲不在家,你和我母亲谈谈也好。"家树心想:送她回家去,这倒可以说是我把她接回去的;其二呢,也好像我送上门去让人家相亲。然而尽管明白这个原因,却已答应在先,尽力去办,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尽力的!表面上就慨然的答应了。何丽娜大喜,立刻下床踏了拖鞋,就进卧室里面梳洗打扮去了。家树一看这样子,她简直是没有什么病呢。

当日在何氏别墅中吃了午饭,两个女仆收拾东西先行,单是何丽娜和家树同坐了一辆汽车进城。何丽娜是感冒病,只要退了烧,病就算是好了的,所以在汽车上有说有笑。她说父亲虽是一个官僚,然而思想是很新的,只管和他谈话。母亲是很仁慈的,对于女儿是十分的疼爱,女儿的话,她是极能相信的。家树心里想:这些话,我都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她既说了,自己不能置之不理,因之也就随着她的话音,随便答话,口里不住的说"是"。何丽娜笑道:"你不该说'是'!你应该说'喳'!"家树倒莫名其妙,问这是什么意思?何丽娜笑道:"我听说前清的听差,答应老爷说话的时候,无论老爷笑他,骂他,申斥他,他总直挺挺的站着,低了脑袋,答应一个'喳'字。我瞧你这神气,很有些把我当大老爷,所以我说你答复我,应该说'喳'!不应该说'是'!"家树笑了。何丽娜眼睛向他一瞅道:"以后别这样,你不是怕我,就是敷衍我了。"家树还只是笑,汽车已到了何家大门口。汽车夫一按喇叭,门房探头看到,早一路嚷了进去:"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何丽娜先下车,然后让家树下车,家里男女仆人,早迎到门口,都问:"小姐好哇?"何丽娜脸上那个酒窝,始终没有起复起来,只说是"好"。大家向后一看,见跟着一个青年,有些人明白,各对了眼光,心里说,敢怕是他劝回来的。何丽娜问道:"总长在家吗?"答说:"听说小姐要回来了,在家里等着呢。"何丽娜向家树点头笑道:"你跟我来。"又向起人道:"请总长到内客厅,说是我请了樊少爷来了,就是口北关樊监督的侄少爷。"她说着,向后退一步,让家树前走。家树心里想着,送上门让人家看姑爷了,这倒有些羞人答答,只得绷住了面子,跟了何丽娜走。

经过了几重碧廊朱槛,到了一个精致的客厅里来。家树刚坐定,何廉总长只穿了一件很轻巧的哔叽驼绒袍子,口里衔了雪茄,缓步踱了进来。何丽娜一见,笑着跳了上前,拉住他的手道:"爸爸,我给你介绍这位樊君。你不是老说,少年人总要老成就好吗?这位樊君,就是你理想中那样一个少年。是我的好朋友,你得客气一点,别端老伯的架子。"何廉年将半百,只有这个女儿,自她失踪,寸心如割,好容易姑娘回来了,比他由署长一跃而为财政总长,还要高兴十倍。虽然姑娘太撒娇了,也不忍说什么,笑道:"是了,是了,有客在此啦。"家树看他很丰润的面孔,留了一小撮短小的胡子,手是圆粗而且白,真是个财政总长的相,于是上前一鞠躬,口称老伯。何丽娜道:"请坐吧。"何廉这句话,是姑娘代说了,也就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他道:"我宦海升沉,到了风烛之年,只有这个孩子,未免惯养一点,樊君休要见笑。"家树欠身道:"女公子极聪明的,小侄非常佩服。早想过来向老伯请教,又怕孟浪了。在女公子口里,知道老伯是个很慈祥的人。"何廉笑了。见家树说话很有分寸,却也欢喜,又问问他念些什么书,喜欢什么娱乐。谈到娱乐,何丽娜坐在一边,就

接嘴了,笑道:"说了你也不相信。一个大学生,不会跳舞,也不会溜冰,也不会打牌。"何廉笑道:"淘气!你以为大学生对于这些事,都该会的吗?"正说到这里,听差来说:"陶宅来了电话,问樊少爷就过去呢,还是有一会?"家树坐在这里,究竟有些局促不安,便答道:"我就过去。"说着向何廉告辞。何廉道:"内人原想和樊君谈一谈,晚间无事吗?到舍下来便饭。"何丽娜听了这话,喜欢得那小酒窝儿,只管旋着,眼珠瞧了家树。家树看了她带有十分希望着的神气,心中实在不敢违拗,便答道:"请不要客气。"何廉道:"伯和夫妇,请你代我约会一声,我不约外人。"说着,送出内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