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沉国英便向沉大娘点点头,把她叫出房门外来,低声问道:"以前姓樊的,很爱听她唱这个曲子吗?"沉大娘皱了眉低声道:"可不是。你修好,别理她这个岔儿,一提到了姓樊的,她就会哭着闹着不歇的。"沉国英想了一想道:"姓樊的现时在北京,你知道吗?"沉大娘道:"唉!不瞒你说,自己的姑娘不好,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求人家了。你在她面前,千万可别提到他。"沉国英道:"难道这个姓樊的他就不再来看你们了吗?"沉大娘却只叹了一口气。沉国英看她这情形,当然也是有难言之隐,一个无知识的妇女,在失意而又惊吓之后,和她说这些也是无用,于是也就不谈了。

当沉国英正在沉吟的时候,忽听得窗户里面,娇柔婉转唱了一句出来,正是《四季相思》中的句子:"才郎一去常常在外乡……可怜奴哇瘦得不像人模样。——樊大爷回来了吗?"沉国英听了这话,真不由心里一动,连忙跨进房来一看,只见凤喜两手按了茶几,瞪了大眼睛向窗子外面看着。她听了脚步响,回转头来看着,便笑嘻嘻的望了沉国英,定了眼珠子不转。沉国英笑着和她点了几点头,有一句话正想说出来,她立刻就问出来道:"樊大爷回来了吗?"沉国英把这句话听惯了,已不是初听那样的刺耳,便道:“樊大爷快回来了。"他以为这是一句平常的话,却不料脾气引起她重重的注意,抢上前一步,拉了沉国英的手,跳起来道:"他不回来的,他不回来的,他笑我,他挖苦我,他气起我上戏馆子听戏把我圈起来了,他……"说着说着,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伏在桌子上,又跳又哭。沉国英这可没有了办法,望了她不知所云。沉大娘走向前,将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摸着拍着,用好言安慰了一阵。她还哭着樊大爷长樊大爷短,足足闹了二三十分钟,方才停止。沉国英这算领教了,樊大爷这句话却是答复不得的。次日,凤喜躺在**,却没有起来,据医生说,她的心脏衰弱过甚,应该要好好休养几天,才能恢复原状。沉国英这更知道是不能撩拨她,只有让她一点儿也不受刺激,自由自便的过下去的了。

这样的过了一个月之久,已是腊尽春回。凤喜的脾气,不但医生看护知道,听差们知道,就是沉国英也知道,所以大家都让她好好的在房子里一人调养,并不去撩拨她的脾气。因之她除了见人就笑,见人就问樊大爷,倒也并没有别的举动。沉国英看她的精神,渐渐有些镇静了,于是照着何丽娜常穿出来的几套衣饰,照样和凤喜做了几套。不但衣饰而已,何丽娜耳朵上垂的一对翠玉耳坠子,何丽娜身上的那件灰背大衣,一起都替凤喜预备好。星期日,沉国英在家里大请一回客,期间有十之七八,都认得何小姐的。在大客厅里,酒席半酣,一个听差来报告,姨太太回来了。沉国英笑着向听差道:"让她到这里来和大家见见吧。"听差答应着一个"是”,去了。不多一会儿,两个听差,紧紧的跟着凤喜走了进来。客厅里两桌席面,男女不下三十人,一见之下,都不由吃了一惊:何总长的小姐,几时嫁了沉国英做姨太太?……原来刚才凤喜穿了紫绒的起袍,灰鼠的大衣,打扮了一身新,正是高兴的了不得,精神上略微有点清楚。听差又再三的叮嘱,等会见人一鞠躬,千万别言语,回头多多的给你水果吃。凤喜也就信了。因之现在她并不大声疾呼,站在客厅外,老远的就向人行了个鞠躬礼。沉国英站了起来笑道:"这是小妾,让她来斟一巡酒吧。"大家哪里肯?同声推谢。沉国英手向凤喜一挥道:"你进去吧!"于是两个听差,扶了凤喜进去。在座的人,这时心里就希罕大了:那分明是何小姐!不但脸貌对,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何小姐平常喜欢穿的,不是她是谁?这启非沉国英故意要卖弄一手,所以让她到酒席筵前来。不然,一个姨太太由外面回家,有在宴会上报告之必要吗?而且听差也是不敢呀!……大家如此揣想,奇怪上加上一道奇怪:以为何廉热衷作官,所以对沉国英加倍的联络,将他的小姐,屈居了作如夫人,怪不得最近交际场上,不见其人了。

过不几天,这个消息传到何廉耳朵里去了,气得他死去活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天沉国英将如夫人引出和大家相见虽是真的,但是他并没有说如夫人姓何,也没有说如夫人叫丽娜,别人要说是何小姐,与沉国英有什么相干?前次丽娜也说过有个女子和她相貌相同,也许沉国英就是把这个人讨去了。而且有人说,这个女子,是个疯子,一度做过刘将军的妾,更可以知道沉国英将她买弄出来,是有心要侮弄自己的姑娘。只是抓不着人家的错处,不能去质问他。因为他讨一个和何小姐相貌相同的人作品,将起与来宾相见,这并不能构成侮辱行为的。

何廉吃了这一个大亏,就打电话把何丽娜叫回来。这时,家树放寒假之后也住在西山,就一同回来。何丽娜知道这件事,倒笑嘻嘻的说:"那才气我不着呀。真者自真,假者自假。要证明这件事,我一出面,不用声明,事情就大白了。他那叫瞎费心机,我才不气呢!"可是家树听说凤喜又嫁了沉统制,以为她的疯病好了。觉得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人格,一嫁再嫁。当时作那军阀之奴,自己原还有爱惜她三分的意思,如今是只有可恨与可耻了。当他在何家听得这消息的时候,没有什么表示,及至回到陶伯和家来,只推头晕,就躺在书房里不肯起来。这天晚上,何丽娜听说他有病,就特意到书房来看病。家树手上拿了一本老版唐诗,斜躺在睡榻上看下去。何丽娜挨着他身边坐下,顺手接过书来一翻,笑道:"你还有功夫看这种文章吗?"家树叹了口气道:"我心里烦闷不过,借这个来解解闷,其实书上说的是些什么,我全不知道。"何丽娜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烦闷,据我想,一定是为了沉凤喜。她……"家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连忙将手向她手上一按,皱了眉道:"不要提到这件事了。"何丽娜笑道:"我怎能不提?我正为这个事来和你商量呢。"说着,在身上掏两张字纸,交给他道:"你瞧瞧,我这样措词很妥当吗?"家树接了字纸看时,何丽娜却两手抱了膝盖,斜着看家树的脸色是很起和的,就向着他嘻嘻的笑了起来。家树看完了稿子,也望了何丽娜,二人噗嗤一笑,就挤到一处坐着了。

到了次日,各大报上,却登了两则起事,引起了社会上不少的人注意。那起事是:樊家树家树、丽娜,以友谊日深,爱好愈何丽娜订婚启事笃,兹双方禀明家长,订为终身伴侣,凡诸亲友,统此奉告。

何丽娜启事丽娜现已与樊君家树订婚,彼此以俱在青年,岁月未容闲度,相约订婚之后,即日同赴欧洲求学。芸窗旧课,喜得重温;舞榭芳尘,实已久绝。纵有阳虎同貌之破闻,实益曾参杀人之恶耗,特此奉闻,诸维朗照。

这两则启事,在报上登过之后,社会上少不得又是一番哄动。樊、何二人较为亲密的朋友,都纷纷的预备和他二人饯行。但是樊、何二人,对于这些应酬,一起谢绝,有一个月之久,才两三天和人见一面。大家也捉摸不定他们的行踪。最后,有上十天不见,才知道已经出洋了。樊、何一走,这里剩下了二沉,这局面又是一变。要知道这个疯女的结局如何,下面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