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杀害罗家头的头号嫌疑人被带进了审讯室。
他是矿东村村委会主任罗显龙。
老国和周薇坐在审讯室外,看着单向玻璃后低头不语的罗显龙。周薇问:“师傅,我看这罗主任挺憨厚的,您有把握他就是凶手吗?”
“错不了!”老国吸了口烟,不急不慢地回答道。
周薇相信师傅,可她也相信审讯室内这个憨厚热情的罗显龙,周薇陷入沉思和纠结当中。她的头脑中如过电影一般回忆起上午走访的细节。
“师傅,您是怎么知道那些老头老太的证言是不可靠的呢?”周薇问。
“就是他那句戏谑的话——棺材瓤子。”见周薇眨巴着疑惑不解的大眼,老国接着说,“每个人对死亡的理解不同,有的老人看得开,但有的老人非常忌讳,现场的十几个老头老太竟然没有一个生气,这说明什么?”
周薇说:“说明他们都很乐观呗,不忌讳死亡这个话题。”
老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忽视了概率这两个字。现场有 14 个老人,难道没有一个忌讳的?按照概率,这几乎不可能。”
“可是,这十几个老人的确没有生气,还很开心啊?”周薇仍然不解。
“按常理,只有关系非常亲近的人说到死亡这个话题,老人才不会生气,既然没有一个老人生气,就说明这 14 个老人和罗主任的关系都不一般,说白了,14 个老头老太是罗显龙特意找来的,每个人都经过精心挑选。这样一来,第二个问题就有了,他为什么要挑选和他关系亲近的老人接受我们调查?况且我们根本没有让他把人都找到会议室。”
周薇替罗显龙辨解道:“或许人家是好意呢,照我看,罗主任人缘很好,谦逊有礼为人忠厚,他是怕我们四处找人辛苦。如果说他有私心,那就是他担心村民乱说,对村里影响不好。”
老国摇了摇头说:“我当时也有过这种想法,后来见这些老人的回答基本都是一样的,都表示受害人罗家头早死早好,但却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我忽然意识到,老人们的确是罗显龙特意找来的。罗显龙有可能想转移我们的视线,或是害怕我们从其他村民口中得到不利于他的话。但他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反而让我开始怀疑他。”
周薇听后笑了起来:“人家罗显龙怎么知道你想象力这么丰富、观察力这么仔细呢?”
“你要记住,永远不要盲目相信别人,你要质疑一切你所看到听到的。”
“师傅,我明白了,幸好您带着我和大齐出了村子后又折了回来,要不是遇见那个捡矿泉水瓶的老太,我们一切都还蒙在鼓里呢!”周薇说的是当天中午出了村委会后的经过。
中午吃完午饭,老国带着大齐和周薇来到一公里外的毒舌老太死亡现场。不巧的是,一对来老矿游玩的男女正在山坡上亲热,他们显然不知道身下的这块草地上刚刚发生过一起恶性命案。
周薇见了,忙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师傅却站在十几米外盯着这对男女看了起来,还频频点头,吓得这对男女慌忙穿好衣服夺路而逃。
那女孩走出老远后回过头冲老国叫了句:“老变态!”听得周薇笑弯了腰。
“人家年轻人**又不犯法,你是想拘留人家,还是要把人家带加来训诫?”周薇当时这么想。
在村外蹓跶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又从另一条小路来到村子里。
见警察进了村,几名老人纷纷回到家中,甚至关上了门,这让老国更加加深了对罗显龙的怀疑。最终,他们见到了一个背着一大袋矿泉水瓶的老太。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诉说了半天,周薇才听明白。老太太告诉一行三人,说四五年前建高速公路时,区里征收了她家一亩四分田,补偿却仅仅给了她家一万七千块钱。她怀疑多出来的钱被村干部贪污了,要几个警察替她做主。末了还悄悄透露了罗显龙的重大秘密:罗显龙是死鬼罗家头的私生子!
“别看他装模作样的,其实骨子里和他那死鬼爹一样德行!”老太说。
感觉征地款没有补偿到位,老太对罗显龙心怀怨恨,她是想让警察查一下她家的征地款。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高水刑警大队审讯室外。
“师傅,您听说罗显龙是罗家头的私生子后,为什么更觉得罗显龙可疑了?按理说,罗家头是罗显龙的亲生父亲,他更不应该下毒手才对呀?”周薇充满了疑惑。
老国说:“是的,按正常思维理解,罗显龙绝不应该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可问题是,他这个亲生父亲是个老无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这让在村里镇里有头有脸的罗显龙很丢人。”
周薇不解:“罗主任显然不可能最近才知道自己是这个无赖的私生子,就算要下手,为什么选择现在呢?”
老国想了想说:“这应该与死者当晚遭遇卖**夫妇的敲诈勒索有关,按死者的无赖性格,他身上的两千多元钱怎么会乖乖交给对方?可是他给了,说明他担心毒舌老太的案子牵涉到他。接着问题来了,敲诈他的夫妻俩要价是 8000,他只给了 2500 元,剩下的 5500 元从哪里来?他必定会偷会抢或找人去借,可是谁会借钱给臭名昭著的死者?一两天之内偷到大笔现金的可能性也很小,凭他老胳膊老脚,抢到这笔钱更不可能。”老国盯着周薇,启发她,“遭遇这样的困境,你要是罗家头,你会怎么办?”
“师傅,我明白了,罗家头肯定会找他的私生子、在当地有头有脸的罗主任索要。”周薇兴奋地说。
老国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又问:“还记得我在罗主任回家必经的那条路上找到什么吗?”
“是几个烟头吗?”
“对,那地方散落着新鲜度同样的四枚烟头,而且是中华烟的烟头。在上次案情通报会上,小餐馆的服务员作证说,她曾替罗家头买过两包软中华香烟。一个地方散落着四枚同样的烟头,说明当晚有人在罗主任家门前小路上等他,等候时间应该不少于半个小时。因此我认为,受害人罗家头嫖娼被勒索后,苦于无法凑足剩余嫖资,他想找罗显龙索要,于是蹲在罗显龙回家必经的小路上抽烟,见到罗显龙后开始索要甚至是敲诈。”
“于是罗主任一气之下于当夜凌晨潜入受害人罗家头家,将他吊死吗?”
老国点了点头。
周薇仍不解:“这肯定不是受害人第一次敲诈罗显龙了,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下手?”
“这一点我还没有想清楚。”老国低头思考了一会才说,“或许这一次的敲诈与以往不同,以往应是向他乞讨,但这一次是强行索要。强要不成,罗家头很可能威胁罗显龙,比如要将他们之间的秘密公之于众等。还有一种可能,罗显龙听说山上发生了老太被杀案,他很可能怀疑凶手就是一直不务正业的亲生父亲罗家头。警方如果抓住了罗家头,他罗显龙也将惹上一身腥,罗显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除之而后快,让警方误以为罗家头畏罪自杀。”
周薇听后兴奋地说:“师傅,经您这么一说,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头绪终于理清了。”
老国继续说:“在罗显龙家通往罗家头家的小路上,我还发现了几枚有些模糊的足印,根据对罗显龙步态的观察,我完全确定那些已经失去了鉴定价值的脚印是他留下的。罗显龙和罗家头家有一条水泥路相连,他既然去罗家头家,为什么不走水泥路,而走两边尽是荒草的土路?”
周薇不解:“为什么啊?”
老国说:“因为那条水泥路上有一个摄像头,罗显龙害怕被拍下来。”
周薇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傅敢肯定罗显龙是最大的嫌疑人,因为师傅的步态和足迹分析是一绝,他绝不会看走眼,因此才有拘传罗显龙的底气。
师徒俩正在讨论着案情,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和几台拖拉机马达的笃笃声,周薇正欲到窗口察看,刑警小袁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们身边:“国指导,不好了,矿东村的村民来闹事了,现在被我们挡在了分局大门外。”
“他们闹啥?”老国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小袁急得满头是汗:“国指导,还不是因为我们抓了他们的村主任,他们认为我们警察乱抓人,才来聚众示威,要求放人。”
“哦,我们乱抓了吗?”老国很恼火,他刚打开窗子,一阵愤怒的嘈杂声立即扑了进来。老国定睛看去,三台拖拉机横在分局大门外,堵塞了进出的车辆,四五十个村民正和看守大门的保安对峙着。人群后面,不断有匆匆赶来的村民加入对峙的队伍。
“国指导,我们怎么办?是不是先放罗显龙回去,等我们证据确凿再抓他也不迟!”满面是汗的小袁似乎在哀求老国。
“不行,现在抓了他才两个多小时,满了二十四小时,如果我国强还找不到证据,我立即放人,所有责任我来承担。”
老国刚说完,楼下的喧闹声忽然大了起来。老国再次向楼下看去,领头的几个村民已经和保安发生了冲突,相互推搡乱成一团。分局大门外,越来越多的村民正陆续赶来,加入请愿的队伍。大路上的行人也停下脚步,有的在驻足观望,有的举着手机拍摄。
前面的村民试图冲进大门,后面的呐喊助威:“警察抓好人,立即放人——警察抓好人,立即放人——”配合着喊叫的节奏,一面铜锣在人群中哐哐哐、哐哐哐地敲着。
老国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拿起一看,是分局长潘斌的电话:“老国,楼下的场面你看到了吧,村民冲击分局要求放人,你有确凿的证据吗?”潘斌十万火急。
“能够定案的证据还在找,但我能肯定,凶手就是他。”
“证据还有多久能找到?”分局长潘斌直截了当。
“给我六个小时。”老国说。
“不行,场面已经失控,我现在正往局里赶,最多给你两个小时,多一分钟也不行。”潘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好,就两个小时,你现在先加派警力挡住闹事村民,找领头的村民先做好沟通解释工作。”老国说完 挂断电话,他哗地拉起了窗子,无奈玻璃窗却无法挡住沸腾的声浪。
“师傅,现在是深夜 11 点 35 分,我们该怎么办?”周薇的脸上也渗出了汗珠。
老国重新坐在沙发上猛地吸着烟,沉默不语。
办公室内死一般寂寞,窗外的喧闹声破锣声震得玻璃窗沙沙作响,所有人的心被高高地悬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国忽然对大齐说:“你现在立即对尸体体表重新检查,一寸皮肤也不要放过。”
“查哪些项目?”因焦急,大齐的话音颤抖着。
“电流斑,只查电流斑。”老国命令道。
“国指导,您怀疑受害人遭电击致晕后……”大齐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国已经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齐领命,急匆匆地跑向负一楼的停尸房。
“小周,你立即检查嫌疑人的网购记录,查他有没有购买过电击棒之类的电击物品。”
“好,我这就查。”小周立即从随身携带的电脑包内取出她的笔记本电脑,这台电脑里装着她下载的黑客程序及解码软件。
老国随后拨打了前妻吴丽莹的电话:“老吴,下午高水分局送检的两份 DNA 样本啥时有结果?”
“你国大指挥的案子谁敢耽误,我这会不是正在办公室里忙着吗!” 电话中吴丽莹冷冷地道。
“多久出结果?”老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七十分钟。”吴丽莹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好,你抓紧,千万别瞌睡耽误了大事,一有结果,立即传过来。”老国十万火急。
“知道了。”吴丽莹的语气依然冷若冰霜,“没事找事——”在挂断电话前,老国听到前妻嘀咕了一句。
刚挂断前妻的电话,分局长潘斌急匆匆来到老国面前:“老国,楼下动静越闹越大了,我看还是你下去向村民解释一下吧!”潘斌焦急的眼神从镜片后透过来,“按理说这是我的事,我已经调来特警,硬扛几个小时没有问题,但影响太坏,罗主任是连续四年的高水十佳乡村干部,基层优秀党员,其他头衔还有一大堆。刚才区委赵书记也来了电话,让我必须处理好这一群体事件。”
“好,我下去解释。”老国站起身来向楼下走,潘斌和分局许政委、刑警大队长徐常兵紧跟其后。
“老国,按理说这种场合不适合让你出面,但村民叫嚷着非要你出面解释……”许政委略含歉意地解释道。
刚走到楼下,老国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老国一看,是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周前的电话。
“老国,到底怎么回事,闹出了这么大动静?”
“你信不信任我?”老国也是直截了当。
电话里的周前犹豫了几秒:“当然相信。但这个群体事件已经在网上发酵了!”
“既然你相信我没有抓错,那别的都不用说了——”电话里的周前还想再说什么,老国已掐了电话,走向分局的大门。
此时门外已是黑压压一大片人群,算上看热闹的附近居民和驻足的行人,总数不下三四百人。
老国刚在大门内出现,立即有村民认出了他:“就是这个老家伙,今天中午人家罗主任自己掏钱招待他,晚上他就把罗主任给抓走了。”一个老头喊道。
“对,就是这个混账的东西,草菅人命,没鸟本事抓到真凶,就抓咱罗主任凑数。”一个老太在人群中喊道。
“对,这老家伙不配做警察,立即释放罗主任——”
“对,立即释放罗主任——”
“释放罗主任、释放罗主任”
……
老国走上前,手指着站在最前面,喊得最响的两个中年村民道:“你们给我住嘴。我叫国强,我当警察三十多年,还从没错抓过任何一个好人。”
“罗主任就是好人,你立即放了他,否则我们跟你没完。”又有几个村民带头叫嚷起来。
“你们的罗主任是不是凶手,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姓国的说了算。是证据说了算。”老国冲人群大声说道。
“好,那就请你姓国的拿出证据。”一个中年妇女叫道。
“证据正在找,两个小时后我会拿给你们。”
“如果找不出怎么办?”
“那就放人。”旁边的潘斌说。
“说的轻巧,只怕你们抓人容易放人难。”
“好,我来给你们承诺。”老国说完迅速脱下警服,上前几步,将警服挂在分局的伸缩门上,“你们看好了,不管你们认为我是好警察还是坏警察,现在这身我穿了三十多年的警服就挂在你们面前,如果两个小时后我拿不出罗主任的证据,你们把我的这身警服烧了,从明天起,我到你们矿东村当清洁工,给你们扫马路掏厕所,忙到死不要你们一分钱。”
喧嚣的人群逐渐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狐疑地看着老国,又紧紧盯着伸缩门上静静挂着的警服。
“老国,你这是——”许政委在身后拉了拉老国的衬衣。
“你们老老实实在这呆着,在真相还没有浮出水面之前,不得大声喧哗,围攻公安机关是违法犯罪行为。两个小时后,有证据证明你们的罗主任杀了人,按照治安处罚条例,你们几个带头的,全都拘留。”老国手指着站在前面的几个村民,掉转身向大楼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