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门口,大齐就匆匆迎了上来,他面色忧虑,吞吞吐吐地说:“国指导,刚才我们仔细检查了,死者身上没有找到电流斑。”
“带我去停尸房。”
“好的。”大齐领着老国,匆匆来到负一楼的停尸间。此时停尸间内灯火通明,两名法医拿着放大镜,仍在尸体上仔细查找着。
老国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间是凌晨零点 15 分。
周前的电话再次打来:“老国,你搞什么名堂,警服代表着什么,你懂吗?”
“我当然懂。”
“你给我去取回来,老老实实地穿着。”
“我说过,我会找到证据。”老国再次挂断了电话。
尸体还没有完全解冻,因尸检需要,罗家头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一条缝合痕从他的颈下一直延伸到耻骨联合处,像卧着一条巨大的蜈蚣。罗家头的颈部也被切开,灰黄的肌肉和皮脂外翻,甚是骇人。
老国不顾停尸房禁烟的规定,从裤兜中掏出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陷入了沉思。
时间在一分分流淌。
零点三十分。
一点十分。
门哐的一声被推开,周薇闯进了停尸房: “师傅,重大发现!”
老国微闭的双眼忽然睁开:“罗显龙买了电击棍?”
“嗯。”周薇难掩心中的激动,“罗家头死亡的当天下午,罗显龙才收到了货,就是那种女孩放在包里,又能防狼又能当手电筒的电击棒。”
“好,继续找。”老国命令大齐和两名法医,他更确定罗家头是遭到电击后被人悬尸,只要找到了电击伤,罗显龙杀人悬尸才有了证据。
墙上石英钟的哒哒声不紧不慢地回**在寂静的停尸房,所有人的心脏随之颤动,就连一直对尸体犯怵的周薇也加入了寻找电流斑的队伍。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二十来分钟,法医依然没有从罗家头的尸体上找到电流斑。
周薇焦急地看了看石英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三十二分。
分局大门内外。
门内数十名警察和特勤手持盾牌严阵以待,门外数百双眼睛死盯着伸缩门上随风微微飘动的警服,领头的几个村民紧紧攥着打火机,他们盘算着:再过四十分钟,这件警服在被熊熊火焰吞没的同时,他们尊敬的罗主任就会满面笑容地向他们走来……
时间在飞速流逝,又过了十分钟,尸体上仍没有发现电流斑,两名法医似乎失去了信心,不时地偷眼观察沉思的老国,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周薇忧心忡忡:“师傅,就算他买了电击手电筒,可是尸体上没有电流斑,也不能说明罗显龙电击过死者啊?”
片刻的沉默后,老国忽然指着尸体,大叫道:“撬开他的口腔。”
老国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把屋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一名法医和大齐立即取过器械,合力撬开还没有完全解冻的死者口腔。老国连乳胶手套都忘了带,他捏着死者门牙突然发力,先往里一推再往外一拉,拉出了一排整齐的假牙。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两处仅有芝麻大小、状如火山口烧灼痕出现在死者牙**,也出现在众人眼前。
周薇、大齐及两名法医皆瞠目结舌。
“终于找到了——”一名法医突然激动地喊叫起来。
“唔——唔——”大齐蹲倒在地,双手抱头放声痛哭,周薇也激动得眼里溢满了泪水……
距离承诺的时间只剩下三十三分钟,吴丽莹将一份 DNA 比对报告从网上传了过来。这是一份嫌疑人罗显龙与死者罗家头是否属于亲子关系的比对报告。
然而结果却让周薇和老国大失所望:罗家头与罗显龙无亲子关系。也就是说,罗家头并不是罗显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师傅,我们错了,罗显龙根本不是罗家头的私生子。”周薇万分失望。
老国沉默不语。
还有第二份报告没有传来。这是一份在吊死罗家头的绳子上提取到的嫌疑人皮屑,与罗显龙的 DNA 分型对比报告。老国拿起手机拨通了前妻吴丽莹的电话:“老吴,怎么回事,为什么只传了一份?”
“另一份是皮屑,不是血液,需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有结果。”吴丽莹冷冷的声音从电话听筒里传来,“你不会忘了检测皮屑的 DNA 需要多长时间吧?”
老国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周薇从未见过师傅如此虚弱无力,她站在老国身后,双手紧紧抓着师傅的双肩。
所有人都知道,这份 DNA 比对证据的关键作用。
时间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转移,仍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分局伸缩门外,数百村民又开始喧嚷起来,他们找来一推干燥的废报纸堆在门外,几个领头的村民频频地按动手中的火机,一闪一闪的火苗映照着他们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要时间一到,他们立即点燃报纸,再将眼前这件飘摇着的警服扔进火堆。
院内的二十多名特警已按周前的吩咐,在最后一刻将冲上前,抢回老国的警服。
烧毁警服,无异于抽了江滨市公安一记重重的耳光,也彻底损毁了警察在群众中的形象,这个道理周前懂,他知道老国也懂。周前更知道,面对案子,老国是一个自信的赌徒,为了破案,他可以舍掉一切。
办公室内,老国手握着刚打印出来的鉴定报告,微闲双眼在沉思。
“这样更好,更好,我怎么才想到呢!”老国忽然像打了针鸡血,嚯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冲进审讯室,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塞到罗显龙口中。
“罗主任,好好吸几口吧,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老国轻轻拍了拍罗显龙肩膀。
审讯室里的石英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2点 11 分,离老国承诺的两小时时限还有四分钟。
然而,绳索上皮屑与罗显龙的 DNA 对比报告,最快要到五个小时后才能传到专案组手里。
罗显龙贪婪地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出。
“罗主任,我先给你讲坏消息吧,我们已经查到了你购买电击棍的网上记录,其次,我们在死者的牙**找到了电击痕。你可以说这不能证明你对受害人实施了电击,但我不瞒你,到明天早上七点,绳套上的皮屑 DNA 检测结果就会出来,是不是你留下的,你心里清楚。”老国说完,拿起罗显龙戴着手铐的右手,手掌内一道乌青的勒擦痕赫然在目。
“昨天中午你给我点烟时,我就看到了,你不会告诉我,这不是拉绳子勒出来的吧?”老国眼中满是温和,他盯着罗显龙的双眼。
“那好的消息呢?”罗显龙终于开口。
“好消息就是:你不是那个畜牲的儿子!”老国将手中的 DNA 分析报告“叭”地拍在罗显龙眼前。
罗显龙盯着报告看了几秒钟,尽管他没有看懂,但却“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分钟,几个村民打着手中的火机凑近纸堆,一缕火苗从纸堆底部升起,越烧越大。一群村民眼中映着火焰的红光,异常亢奋,他们跃跃欲试,准备随时取下伸缩门上的警服扔进火堆。
“罗主任,现在你得陪我下楼一趟,矿东村几百号村民在楼下为你鸣冤叫屈、冲击公安机关,你得亲口告诉他们,你究竟是不是凶手?”老国说完,亮亮手中的鉴定报告,“这份报告我会亲口读给村民听,我要告诉他们,你不是那个畜牲的儿子!”
罗显龙刚走出大楼,分局大门外立即欢声雷动、喊声一片,破锣也跟着再次哐哐地敲响,“罗主任出来啦,出来啦——”接着有人喊,“烧了它、烧了它,罗主任是清白的!”
几个村民冲向伸缩门,几名特警也冲出伸缩门,他们的目标都是这件在伸缩门上挂了两个小时警服。
“住手——”
所有人都一怔,罗显龙正站在伸缩门边。
“咚”的一声,罗显龙跪在村民面前,喧闹的现场立即鸦雀无声。
“你们别闹了,我是凶手,是我亲手杀了罗家头。”罗显龙失声痛哭。
现场死一般寂静,只有罗显龙嘶哑的哭声在夜空里回**……
周薇取下警服,披在老国的身上。老国扣上扣子,拉拉衣襟,他从周薇手抓过鉴定报告,大声宣读:
“经对高水分局送检的两份血液样本进行 DNA 鉴定,罗显龙与罗家头存在宗族亲缘关系,但排除其为父子关系……”
片刻的寂静后,大门外的几百名村民掌声雷动。
大齐抱着刚刚复印出的几十份鉴定报告来到人群前,猛地将报告抛向夜空,洁白的报告书在灯光的映照下,像片片巨大的雪花,缓慢地落进争抢的人群中……
村民陆续散去,被重新带回审讯室的罗显龙也打开了话匣子:
六十年前,我父亲和母亲婚后一直没能生下孩子,父亲是爷爷的独苗,不能传宗接代,在那代人心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父母的压力可想而知,直到他们都快四十岁了,同龄人家的孩子都成了大小伙,已经在生产队里替父母挣工分了,而我母亲家里依然冷冷清清。在我出生的头一年,我爷爷去世了,据说死前眼是睁着的。因为让罗家断了香火,我父母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特别是母亲,村里人背后都说她是罗家前世的冤家对头,说她嫁到罗家,是来讨债的。
也就在那一年,罗家头第二次服刑后回家了,他那时三十来岁,光棍一条,虽然模样不差,但品性恶劣,又坐过两次牢,谁会嫁给他这样一个无赖啊!他只得像苍蝇一样整天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面前转悠,动手动脚讨点便宜。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父亲去给稻田放水,母亲一个人在家做家务活,罗家头忽然蹓进我家……
说到此,罗显龙双手掩面,不停地抽泣。
后来姑姑临死前告诉我,说那天罗家头蹓进我家后,我母亲大声呼救,村邻赶来时,罗家头已经跑了,我母亲衣衫不整,倒在地上大哭。尽管我母亲反复说罗家头没有得逞,但村里人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不信。后来我父亲带着几个堂兄弟逮住了罗家头,打断了他的一条腿,这件事更让村民的猜疑得到了证实。
的确很巧,之后不久,我母亲就怀孕了,第二年春天生下了我。
打我记事时,父亲就是地地道道的酒鬼,只要醉了酒,我和母亲就成了他的出气筒,他往死里打我,也打我母亲。
在家里挨父亲打,到了学校后受同学的侮辱,从那时起,我就产生了杀人的念头,我想杀光他们所有人,杀掉骂我野种的同学、冷眼看我的村邻,还有隔三岔五暴打我的父亲。十四岁那年,我跟着父亲去山上挖竹笋,趁他不留神,我将他推下了悬崖……
罗显龙放声大哭。
直到刚才我才知道,他其实才是我的真正父亲。出了这样大的事,母亲虽然不敢对外声张,但还是狠狠地打了我,告诉我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不信。打那之后,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尽管我还想杀了那些污辱过我的同学和村邻,但我逐渐懂事了,我父亲摔死时,公安就来调查过一阵子,把我吓得够呛,再也不敢杀人了。
母亲一次次告诉我,你要报复他们,杀掉他们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你要活得比他们好,当他们的官,让他们仰视你。
高中毕业后,我从村民组长、副村长的位置上一步一步干上来,七八年前,我终于做了村委会主任,我表面上对村民们有求必应,整天为他们忙这忙那,其实我心里恨死了他们。我对他们好,其实源自我内心的卑微,我怕他们讥讽的眼神,我怕他们一不满意就会骂我野种。就算在心里骂,我也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我只有用笑容去掩盖我内心的软弱与慌张。不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刚才的那一幕你们看到了,我的怯懦和谨慎竟然让我成了一名好干部,换取了他们真心的尊敬和爱戴。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啊——罗显龙一声长叹。
那天晚上我回家时,罗家头忽然从路边冒了出来,他开口就向我要一万,说他有急用。说实话,这一万元虽然不算太多,但我真的不想给他。小到几百、大到一两万,这些年被他敲诈了无数次,就连他住的房子,也是我的老宅,是他十年前出狱时,向我借住的,说是借住,他不死房子我也就拿不回来。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多钱,他就是不说,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杀了人,当天水库边的山上死了一个老太,村里人说是被人勒死的。我就问他是不是杀人了?他说是又怎么样,你要是不给钱,我被公安抓了就让你这亲儿子来救。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爹是杀人犯!
现在才知道,这老东西其实心里清楚,他利用了村里的传言,利用了我的懦弱和自卑。
我决定杀了他。
两天前我女儿说他晚上回家时,遇到罗家头尾随,我就买了个电击手电,想给女儿防身,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
老国和周薇看着审讯室外的大屏,静静地听着。
周薇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老国:“师傅,您是怎么想到电击斑会在死者嘴里的?”
“这是生活常识。”老国说,“死者已经 75 岁,又长期营养不良,大部分牙齿应该脱落了,事发那天在小餐饮他又是吃鸡又是吃鸭,如果没有假牙,他怎能啃得动?因此我分析,他平时应该是戴着假牙套的。一般戴着假牙套的老人,晚上睡觉时都会把牙套取下,这样牙床就会露出来,而且许多人有张着口睡眠的习惯,那里可是个电击的老地方,口腔黏膜导电性好,又靠近大脑。凶手成功击晕受害人后,再把假牙套重新戴在死者口中,可以完美地掩盖因电击而产生的皮肤黏膜灼伤。”
“师傅,您简直就是神!”周薇惊叹道,“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我在想,罗显龙肯定没有如此过人的反侦察意识,他会随意电击罗家头的身体部位。所以刚才我一直让法医在其尸体上寻找电流斑。”
周薇问:“后来怎么忽然想起电流斑会在死者口腔中的呢?”
老国想笑一笑,但脸上肌肉僵硬,他问周薇:“一个经常骂你、侮辱你的人,如果有机会,你想怎么报复他?”
周薇想了想说:“我会撕烂他的臭嘴。”
“这就对了。”老国点点头,给了周薇一个赞许的目光,“凶手溜到了罗家头的床边后,发现罗家头张着嘴,已经卸下假牙的牙床暴露在他眼前,多年来被罗家头要挟和敲诈,让他恨死了眼前的这个人,他更恨眼前这张动不动就要向全村人公布他们的父子关系、让他无地自容的臭嘴——”
“师傅,我懂了。”周薇操起桌上的警棍,用力向前捅了几下,“要是我,我也会把电击棒捅进他的口中,非把他的嘴捣烂不可,让他永远闭嘴!”
“我当时把自己当成了罗显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电晕罗家头,后来脑袋里火花一闪,想到了死者的口腔。”老国在沉思,继而自言自语道,“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只魔鬼!”
周薇问:“师傅,你是指罗显龙么?”
老国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惧、自卑、无助、冲动、愤怒……这些都是魔鬼,在童年时候就住进罗显龙心里了。”
周薇忽然明白了:“师傅,您在最关键的时候告诉罗显龙,他不是罗家头的儿子。您给他看那份鉴定报告,还要把鉴定报告读给所有的村民听,就是要把魔鬼从罗显龙心中赶出来,是吗?”
老国点点头。
周薇忽然嘻笑起来,“师傅,您心中有魔鬼吗?”
“不知道——”老国沉思。
“师傅,我看您心中也有魔鬼!”周薇看着老国,“我已经看到了,不过不敢说。”
“哦,说说看。”老国盯着周薇。
“我说了您可别生气哦!您心中住着一个色魔!”周薇捂着嘴笑道。
“色魔——”老国不解,盯着周薇,等候着她的下文。
“您昨天下午在山上看到人家两个小年轻亲热,您一直盯着看,让我都感觉脸红。”周薇心直口快。
周薇想,师傅一直都是单身,那方面肯定压抑,所以当他看到亲热的年轻人时,不自觉地失态了。
“你懂什么!”老国尴尬道,“你们看到的是亲热的男女,我看到的是罗家头的身影。”
“罗家头的身影?”周薇显然不理解,又有点恐惧。
老国说:“罗家头偷走了毒舌老太的首饰和现金,但我一直不明白罗家头为何会遇上已经被勒死的老太。他为何要往那荒山坡上去?去捡柴禾?去挖竹笋?肯定都不是,他没有任何理由独自到那偏僻的地方去。”
“师傅,虽然能确定罗家头偷走了死者的东西,但我也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去山坡上。”周薇眨巴着大眼睛。
“他去捉奸。”老国严肃地说。
“捉奸?”周薇惊愕地瞪大了眼。
“在当天下午六点多,应该是夕阳残照,不远处的水库上泛着桃红色的波光,宁静而安逸,这是个**的好地方。”老国板着脸说。
“没想到师傅还这么浪漫!”周薇捂着嘴笑道,“罗家头知道会有年轻人在那里亲热?”
“肯定知道。”老国说,“罗家头会以坏了他家祖坟风水为名,敲诈年轻人,这正解释了罗家头在黄昏时独自上山的原因。没想到这一次,他看到了的是跪靠在杨树上的老太尸体,他不知道老太死了,或许以为老太在对着坟祷告。他走上前,扯了扯老太脖子上的易拉扣,没想到一下子把尸体弄倒了,要是别人,肯定会跑去报警,可是罗家头见到死者脖子上的项链,还有腕上的手镯,他惊慌之下又返回了老太身边,将首饰取下揣进衣兜,并拿走了死者的包,边走边翻看包内的财物,他在取走包内 2000 元现金后,将包丢弃。”
“原来,师傅心里并没有色魔。既然师傅说每个人心里都有魔,那么他自己的心里住着的是什么‘魔’呢?”周薇陷入了沉思。